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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岫廬:《格列佛遊記》:冒犯的語詞藝術

《格列佛遊記》:冒犯的語詞藝術

文/王岫廬

原刊於《上海文化》2018年十一月號

斯威夫特的《格列佛遊記》是第一部被翻譯為漢語的英國小說。1872年5月21至24日《申報》連載《談瀛小錄》,未完而無後續。1903年7月《繡像小說》以白話文翻譯連載(第五期至七十一期,原名《僬僥國》,後改為《汗漫遊》),直到1906年3月停載,四部全都譯出。其中第三部僅譯出“飛行島之遊”,第四部增加了主角遭巨鯨吞入腹中一節。1906年林紓、魏易的譯本《海外軒渠錄》出版,為該書第一個單行本。

在中英小說翻譯史上,斯威夫特竟然是得到譯介的第一人,實在是出人意料。這倒不是因為斯威夫特的水準不夠,他的文筆實在是機智又靈巧,只是其文風實在刻薄,甚至充滿了“野蠻的諷刺”(毛姆的評價)。這樣的文風,在中國算不上特別討好,可是終究翻譯過來,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各種譯本,以至於成為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作品。然而對於翻譯的懷疑和警惕,總讓我認為,翻譯過來的並不是斯威夫特,而只是一部兒童文學或是奇幻遊記。

書中的政治蘊意當然也是為人所理解的,據說《鏡花緣》《老殘遊記》等作品的創作,都有當初《談瀛小錄》的影響。中國傳統式的政治諷喻,能夠去到的限度,大家心知肚明。中國士大夫群體,一身二任,既要承擔官僚政治的任務,也擔負人文教養的責任,筆下文章尤其奉行溫柔敦厚之教,不可能出現過於冒犯的言語。從這個角度來說,斯威夫特的寫法在中國士大夫文化中,毫無立足之地。即便是在當時的英國,他有時候也隻敢匿名寫作(如《布商書簡》Drapier's Letters)。不過他的文風實在太獨特,即便改了名字,讀者多半也認得出。而且當時正值新古典主義時期,諷刺文體(satire)盛行,斯威夫特的寫法符合當時讀者的趣味,因此在英國文學史上,留下盛名。

斯威夫特的毒舌,大至政治主題,小至語詞調侃。而大小之間,其實互通互成。斯威夫特自己曾將文體定義為“把合適的詞放在合適的地方”(right words at right places),足見其對語詞藝術之斟酌。政治主題的諷喻,論者眾,這裡不贅述。語詞調侃,卻是翻譯中往往會被稀釋甚至丟失的東西。

第一個翻譯丟失的詞語是標題。Gulliver’s Travels. 英文讀者大概一眼看出來,Gulliver的名字,是gullible的諧音。easily deceived orcheated. 也就是“傻冒遊記”。這場笑話,你若當真,你也就是個傻瓜了。可是想想看,上百年來多少政治家、文學家、哲學家圍著這本小書談了多少話,以多麽認真的方式,參與了這一場明知是騙局的遊記,你就突然明白什麽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了。無論翻譯為《格列佛遊記》,還是更搞笑的《大小人國歷險記》,都是沒辦法表達出這個作者的膽大妄為:從標題就開始調侃讀者。

故事一開頭,很快又出現了一個絕對不可能翻譯過來的詞。Mygood master Bates。中文當代版本開頭,讀者看到的是一個相當寫實主義的人物背景介紹。這裡面實際上有不少文化資訊也已經失去了,例如祖籍諾丁漢郡----你得知道這是魯賓漢的地盤,才知道作者塑造出來的這個主人翁氣質的來源,再如在萊頓學醫---你得知道萊頓在荷蘭,又了解斯威夫特對荷蘭商業文化的鄙視,才知道這個安排的巧妙。而第二句“在他的五個兒子中,排行老三”的交代,倒是比較容易讓中國讀者理解的-----英國當時是長子繼承製(primogeniture),排在第三個是沒有出頭之日的,外出遊歷反而是個出路,大英國的海外拓展,多拜此規所賜。這些文化資訊還是能看懂的。但文中講到,後來我到倫敦拜師,到倫敦著名的外科醫生詹姆士·貝茨先生手下當學徒;一直學了四年。這“貝茨先生”就實在是不可能翻譯的了。“My good master Bates”,要是讀出來,就是“my good masturbates”------我美好的手淫。這個翻譯過來,不知道要讓多少中國讀者崩潰。好在林紓不懂英文,魏易一定也沒有看出來。

手淫這件事,已經被拉科爾的著作《孤獨的性:手淫文化史》(SolitarySex: A Cultural History of Masturbation)探究得相當徹底了。《格列佛遊記》的“我善良的主人貝茨先生”可謂象徵著現代手淫文化史的開端,這段歷史與現代醫學的發展緊密相連,並部分反映了道德上具有自我意識的現代主體是如何形成以及發展下去的。這是一種理解“My good master Bates”的辦法。當時英國文學界發生了一場著名的"古代人與現代人之間的爭論",但斯威夫特實際上是站在古典立場上去反對霍布斯的政治學和笛卡爾的哲學。《格列佛遊記》裡面有不少這方面的證據。但“my good masturbates”的用法,在這裡有多少現代意味,又有多少古典批評,說不清楚。

我覺得還可以有另外的理解。考慮到斯威夫特的宗教背景,我們不可能不引出聖經裡禁止手淫的原因:若撒播種子不是為了繁殖,而是為了一己快樂,就是罪過,就是可恥的。這個觀點在西方文學史上相當強大。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裡也曾說“不懂節儉的可人呵,你憑什麽/ 在自己身上浪費傳家寶——美麗?”(屠岸的翻譯非常隱晦,但還是看得出所浪費的為何物)。這裡所說的快樂,如果從肉體衍生到精神上去,也說得通。精神上的快樂、智識上的懂的,如果最終沒有指向上帝,便也是一種浪費。但這其實就是斯威夫特想給讀者帶來的一場歷程:一場精神上的自嗨。用這樣一個重口味笑話,暗示Gulliver在接下來四個不同政治構建(political regime)中所思考和學習到的東西。這場荒謬的旅途,對每個讀者都可能成為一場獨一無二的、閱讀的“意淫”,和私下的“手淫”是相通的,都充滿罪惡的快感、欲罷不能。從這個角度來說,與其把“my good masturbates”翻譯為“我善良的主人貝茨先生”,不如翻譯為“易硬先生”好了。

如果說“傻冒”是標題對讀者的調戲,“易硬先生”是一開卷就定下的大膽隱喻,那麽貫穿全小說的另一條重口味線索,就是“排泄物”(Excrement)。這個象徵物,讓人坐立不安、又不得不尷尬賠笑。人看自己的世界,可以無比沉醉其美,但也不可回避某些並沒有那麽美好的時刻,用斯威夫特的話說:necessity of nature。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裡面,拋出了一個後來流行一時的詞語:Kitsch。中文有時候翻譯為“媚俗”,也有翻譯為“刻奇”,但都不能說出昆德拉的原意:“Kitsch is the absolute de年l of shit, in both the literaland the figurative senses of the word; kitsch excludes everything from itspurview which is essentially unacceptable in human existence”(Kitsch是對屎---包括實際的屎和隱喻的屎---的絕對排斥。Kitsch將所有不能為人類存在所接受的事物都排斥出去。)根據這個定義,Kitsch不如翻譯為“克屎”:聽上去的確會讓人皺眉頭,SHIT本來就是相當冒犯的一個詞,在印刷的文化史上基本缺席。

不談論“屎尿”是一回事,但不承認“屎尿”的存在,則有大問題。大眾審美和溫情並非一無是處,只不過撒謊作態時間一長,便堅信人類生活沒有粗糙而永存的醜惡面,那就是Kitsch了。

為何書寫、以及如何書寫這些醜惡,其實都是對一個作家的嚴峻挑戰。胡傳吉在《文學的不忍之心》中說過,當代中國小說家書寫苦難和不幸缺乏克制,常會“力往黑處、狠處、壞處、惡處、髒處”寫,文字落入粗鄙。“余華在《兄弟》開頭對李光頭在廁所裡偷看女人屁股的詳細刻畫,幾乎是在挑戰讀者的審醜極限。”這樣的寫作讓人厭惡,且悲哀。“排泄物”不是不可以寫,但書寫背後必須有充分的緣由、書寫的筆觸必須有足夠的克制。《格列佛遊記》中對“排泄物”的書寫,從第一部貫穿到第四部,理由充分,用筆點到即止,形成令人歎為觀止的文學奇觀。

第一次出現“排泄物”的主題,是在《格列佛遊記》第一部,第二章。在小人國裡被六英寸小人捆著,這個幾個小時裡邊他開始覺得“憋”(extremely pressed),因為他已經兩天沒有“拉”(disburden)。周圍的一大群小人讓他覺得這個生理需要相當難堪(difficulties),又急又羞(between urgency and shame)。最後到了居所,趕快爬到屋裡,關上門盡可能往裡面去(as far as the length of my chain would suffer),把身體裡那叫我難受的負擔排掉(discharged my bodyof that uneasy load)。格列佛還說自己因為這個不潔淨的舉動而有深深的負罪感(I was ever guilty of so uncleanly an action),希望讀者包涵,體諒自己當時的處境與痛苦。

接下來,在第一部,第五章,出現了格列佛撒尿救火的場景。這應該是本書最著名、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幕。皇宮著火了,一開始交代,火勢太猛,小人國的水桶根本沒可能救火。然後格列佛靈機一動( thought of an expedient),想到用尿來救火的主意。昨晚我喝了很多酒,還沒有小解過(had not discharged myself of any part of it.),而這個場景讓我熱血沸騰,酒也就變成尿了(the wine begin to operate by urine)。我對準火災現場(applied so well to the proper places)就排空了(void),把火給滅了。作者筆下,這一場喝酒喝多了憋了一泡尿的巧合,屬於一次天賜良機(the luckiest chance in the world)。這段所有的用詞都是相當文雅和考究的,和排尿的俗形成相當大的反差。但作者這樣做的目的,遠非為了實現一般的喜劇效果。

“天賜良機”和“化酒為尿”,都有各自意味深長的的反諷意圖。最普通不過的生理需要,發生的時機恰到好處,便成為一次奇跡一般的拯救。而“化酒為尿”的背後,難說沒有對宗教的嘲諷。在最後的晚餐上,耶穌在與11名使徒共進晚餐,舉起酒杯說:“這是我的血’,又拿起餅說“這是我的身體”。這便是“聖餐變體”(transubtantiation)的典故。在斯威夫特的時代,聖餐變體問題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宗教神學問題,宗教戰爭已經蔓延至大半個歐洲,聖餐禮就是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區分點。在特倫特會議上,羅馬教會曾就聖餐問題達成定論:基督的血肉“實在地並且實體地”存在於聖餐之中。也就是說,在聖餐禮的過程中,聖餐的實體奇跡般地轉變為或者被替代為基督的血肉(身體),同時還保留著它的偶性(如顏色、氣味、味道等)。笛卡爾用他的自然哲學對這一解釋進行挑戰。在他看來,基督的血肉嚴格說來並不存在於聖餐之中,而是“如同聖餐禮那般地”存在於聖餐之中。這種存在方式無法用語言來表述,只能通過信仰得到領悟。關於聖餐變體、上帝與人之間的實體同一、行動救贖或命定的爭論,歐洲的宗教史血流成河。斯威夫特本人是英國國教的牧師,但卻對當時天主教會、國教和清教徒之間發生的衝突極為反感。很多評論家指出,《格列佛遊記》中小人國發生的“關於打破雞蛋是從大的一頭打還是從小的一頭打的爭論”,就是斯威夫特對宗教戰爭的反諷。相比之下,用“化酒為尿”去影射“聖餐變體”論的分歧,實在是對當時膚淺、虛偽而又故作玄虛的教會作風,更為刻薄和徹底的嘲弄。

第三次出現“排泄”的事件,在《格列佛遊記》第二部大人國,第一章。格列佛和老鼠搏鬥之後,女主人進來安慰他,他突然想去廁所了。格列佛想上廁所,作者的表述是“急不可耐地要做一兩件別人無法替我做的事情”(I was pressed to do more than onething which another could not do for me)。他解釋得非常尷尬,又指著門外又鞠躬,好半天才這個好心的女主人明白了,也知道格列佛不好意思,就帶他去花園解手。格列佛最終躲(hide)在兩片酸模樹葉之間解除了生理(自然)上的需要( the necessities of nature)。這一次的如廁事件背後,作者寫了很長一段解釋自己為什麽要寫這樣的細節。這段解釋相當重要。正如此前所言,shit不是不可以書寫,但是書寫要有充分的理由。這一段我們下文再細說。

第四次出現“排泄物”是第二部,第三章。大人國的蒼蠅十分惱人,看起來像雲雀一樣大,不停嗡嗡嗡叫,還會落在我的食物上,拉屎產卵(Leavetheir loathsome excrement, or spawn behind),十分惡心。問題是除了格列佛,沒有人注意到。因為格列佛在大人國的比例,使得他似乎看什麽都帶著放大鏡一樣了。這個隱喻非常有意思,也是寫作的理由。這一點要和本部的第五章結合起來看。

第二部,第五章。大人國皇宮裡的侍女帶著格列佛在花園,她們顯然不把格列佛當回事。她們當著他的面脫光了換衣服,但是原本充滿誘惑的、赤裸的女性身體,在格列佛放大鏡的眼睛裡面顯得恐怖而惡心( horror and disgust)。她們還會毫無顧忌地小解( discharge ),其中最漂亮的一位會讓格列佛兩腿分開跨在她的一隻乳頭上。格列佛覺得受到羞辱,如此惱火,以至於從此不要再見到她。這是一段極其有意思的描寫。女性的裸體、皮膚、乳房,原本都是美與神聖的象徵物,在這裡卻和“排泄物”並置,為讀者帶來極其毛骨悚然的惡心。這一變化的緣由,並非視角的變化,而是看事物比例的變化。格列佛在大人國經歷的體驗方式的改變,很顯然是對科學世界的隱喻。放大鏡下的發明、靈敏檢測儀器的出現,是科學為我們認識世界帶來的福音,同時也是詛咒。在放大了、精確的、靈敏的科學世界中,蒼蠅的屎尿也無從遁形,再美的人體也變得粗糙、不均勻。在斯威夫特的年代,科學革命為歐洲帶來了啟蒙的先兆,也讓幾乎所有現代哲學家和思想家為之雀躍和歡喜。然而在一個科學大躍進時代的開端,大人國便以經驗的方式如此直觀描繪科學的限度、醜陋、乃至恐怖,這就是斯威夫特給出的預言。如果說第二部大人國對科學的嘲諷和懷疑,還是若隱若現,那麽到了第三部,這個主題就更為突出了。

第三部,第五章,在拉格多大科學院,格列佛參觀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科學研究。其中,年資最高的研究者所做的事情,就是研究怎樣把人的糞便還原為食物(reduce human excrement to its original food)。他每周的福利(weekly allowance)是一桶糞便(a vessel filled withhuman ordure)。實驗室充滿惡臭,這個研究者臉上和鬍子上帶著慘淡的黃色,衣服上也沾滿穢物。這個讓人掩鼻不及的形象,或者是對科學家最無情的嘲諷。當然,要是你隻把這個諷刺看做是給科學家的,未免太小看斯威夫特。更重要的是,這個研究者現在做的工作是什麽:還原----或者說是簡約(reduce)。這個工作,不單單是科學家的本行,更加是被當時許多哲學家和政治家奉行為最高級的思想活動。對事物追本溯源,尋找模式,這是現代時期的主旋律。要到後現代,經驗和歷史的細節才有機會再次浮現並得到重視,結構才得到解構和重構。斯威夫特用一桶糞便,澆在“reduce”的企圖上,簡單粗暴但卻相當有效:無論是溯源還是歸結,在現實生活的細枝末節面前,或者都是無效而徒勞的。

再接下來就到了我個人最喜歡的第四部了。這一章出現的“野猢”(YAHOO),樣貌極其奇特醜陋,攻擊方式就更齷齪得讓人無語:他們會朝你頭上拉屎。第四部第一章,格列佛在慧駰島上遭到(野猢)的攻擊,滿身周遭都是野猢的屎。作者對野猢的嫌惡,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第四部第七章,講到野猢”中邪,會把自己的尿和尿混到一起從喉嚨裡灌下去,作為解藥;第八章格列佛抓住一個小“野猢”,但發現這三歲的小野猢已經惡劣到無可救藥,臭得比狐狸和臭鼬還厲害,又咬又抓又暴力,還會突然拉稀(filthy excrements of a yellow liquidsubstance),惡心得讓人受不了。

一路看下來,“排泄物”的意象貫穿了《格列佛遊記》的四部,在斯威夫特的筆下得到了有張有弛的表述。以“排泄物”的指稱為例,在格列佛不得不如廁的時候,文中所用的語詞是相當委婉的“不舒服的負擔(uneasy load)”,“自然的必須(the necessities of nature)”。大人國的蒼蠅在格列佛的食物上拉屎,使用的語詞是“excrement”,這個應該是生理學描述意義上的“排泄物”,也是文中後來使用最多的詞。格拉多大科學院的糞便還原實驗中,出現了“人類糞便(human ordure)”這樣比較讓人掩鼻的表述。Ordure的詞根有汙穢(filthy)的含義,可恰切表達作者在這裡心中的嫌惡。而最後在說野猢的時候,使用了“動物糞便/糞肥(dung)”,表明其屬獸的身份。

從文體表述上看,一開始用詞文雅,描寫主人翁不得不如廁(discharge)的的尷尬無奈,並且反覆道歉希望讀者原諒,又推說是“自然的需要”(necessity of nature)。說到飛島國用糞便來做實驗的時候,言語雖保持科學描述的克制,已經表露了相當明顯的反感。在第四部中描繪野猢之醜陋粗鄙,筆下對其生活細節的鋪陳則充滿汙穢和排泄的意象,讓讀者從生理和心理上都感到不適。野猢是(人)羞恥心褪盡之後的殘留物-----不穿衣服,狡猾、惡毒、奸詐、報復心強,身強體壯,可是性情懦弱,結果變得蠻橫無禮、下賤卑鄙、殘忍歹毒。想起人世間的種種惡行,野猢猖獗,令人發指。

換言之,對於自然(nature)的不愉快,格列佛以禮相待;對於科學(science)愚蠢的自以為是,格列佛嘲弄鄙視;而對於野猢-----即人性的醜陋,格列佛反感痛恨已經登峰造極,書寫的鋪陳誇張背後,是情緒的忍無可忍。

因感而發的寫作,為“排泄物”的不同書寫方式提供了緣由。而其中一處作者的說明,則進一步講明為何斯威夫特要筆走偏鋒,用這個意象去挑戰讀者的閱讀體驗。在第二部大人國遊記第一章,好心的女主人帶格列佛去花園如廁之後,作者發了一通議論:希望讀者原諒自己反覆提到“細節”(如廁),並且說這樣的細節對於“低等的俗人”(groveling vulgar minds)來說也許無關緊要,但是對於“哲學家”(philosopher)而言,則可以“拓寬思想和想象,並將其用於公眾及私人生活的改善”(enlarge his thoughts andimagination, and apply them to the benefit of public as well as private life,),而這一點,竟然是本遊記寫作的唯一謀劃(sole design)。為了盡可能完整呈現此次旅程的真相,作者說自己在寫作時,沒有遺漏任何一個“實質事件”(material circumstance)。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最後一個表述“material circumstance”,這是斯威夫特對當時唯物論(materialism)的一個有力的嘲諷。雖然唯物論源頭可追溯至古希臘的宇宙論,但其真正的影響是自然科學發展後才產生的。現代自然科學的發展,在解釋自然世界的時候,逐漸擺脫精神和目的的論說,而重點討論機械法則。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的機械唯物論強調經驗是知識的來源,物質建構精神。這種主張感覺、經驗與實在不分離的觀點,是斯威夫特長期懷疑和批判的對象。在《格列佛遊記》中拋出來的這一坨坨“排泄物”,確確實實是不能夠更實在的實在物(material)。然而,對這樣的“實質事件”(material circumstance)的深入描繪,是否能夠帶來精神世界的拓寬,是斯威夫特給讀者出的思維拓展題。

低等的俗人----也就是最普通的讀者,讀到這個話題,想必覺得尷尬,羞澀,無關緊要,寧可避之不談。高級的哲學家,大可從“排泄物”這樣的實存物中,提煉出自己更偉大的“思想和想象”,並最終用以改善人類和個體的生活。斯威夫特輕描淡寫之間,雅俗之間的界限、高低之間的秩序,被徹底顛覆而又化為烏有。無論是普通讀者的尷尬、羞澀,還是高級讀者的思考,想像,事實上構成了《格列佛遊記》經久不衰的、真實的閱讀史,也成為《格列佛遊記》經久不衰的魅力之源。

王岫廬,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現任職於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畢業於英國華威大學翻譯與比較文化中心。研究興趣為現當代中國文學、比較文學及文化研究、翻譯研究等。專著Bridging the political and the personal: Literary transl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Peter Lang 2016). 在The Translator, Translation Quarterly,《中國翻譯》、《外國語》等國內外學術期刊發表論文十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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