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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捷克作家伊凡·克裡瑪:讓意義的光,照亮這個世界

作者=景凱旋

來源=2019年2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2018年6月,我應移居捷克的朋友徐暉、韓葵夫婦的邀請,在布拉格住了一個月,其間我曾兩次與捷克著名作家伊凡·克裡瑪見面交談。克裡瑪的作品大都已在國內出版,如《我快樂的早晨》、《我的瘋狂世紀》、《我的金飯碗》、《終極親密》、《等待黑暗,等待光明》和《沒有聖人,沒有天使》、《布拉格精神》等。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布拉格老城區的捷克筆會所在地,克裡瑪現在是捷克筆會的名譽主席,在座還有幾個捷克作家;第二次見面是在布拉格近郊克裡瑪的家裡,他的妻子海倫也在,但沒有參加我們的談話。

克裡瑪已經87歲,身體看上去很健康,眼睛炯炯有神。每逢有筆會活動,他都會獨自乘有軌電車去老城。儘管他已擱筆,但思維仍然很敏捷,回憶往事,他顯得溫和、平靜,有時還會流露出幽默的神情,這是一個對人生已經有了自己的定論,寬厚地看待世界的老人。我們的談話算不上採訪,而是很隨意地聊天,我覺得這也是克裡瑪現在喜歡的談話方式。

兩次見面交談都由徐暉夫婦引薦和陪同,精通中文的捷克翻譯家李素做我們的翻譯,目前她已經將許多當代中國文學作品譯成了捷克文。以下的對話根據錄音整理,對於徐暉夫婦和李素的幫助,在此謹表謝意。

|對話|

2018年6月4日,布拉格老城區捷克筆會

除了寫作,別的事我都不會

景凱旋:非常高興今天看到了許多捷克作家,看到了克裡瑪先生,我一直都很喜歡捷克文學。這次一到布拉格,我們就去看了哈謝克的墓地。中國讀者熟悉卡夫卡、裡爾克、哈謝克、卡佩克等作家、詩人。1980年代,中國讀者又開始知道了塞弗爾特、昆德拉、赫拉巴爾和你。今天終於見到了你本人。你的作品大都已在中國翻譯出版了,我也曾譯過你的《我快樂的早晨》和《布拉格精神》。

伊凡·克裡瑪:翻譯我的作品很難嗎?

景凱旋:不是太難,你的作品故事性很強,寫得很有趣,並且讓人思考生活。

伊凡·克裡瑪:我非常高興,我的作品會在這麽遙遠的國家出版,而且讀者那麽多。

景凱旋:我很想知道,你當時怎麽能夠堅持二十年的地下寫作,是完全出於對文學的熱愛?

伊凡·克裡瑪:我當時也有許多煩惱,我知道我要繼續寫作,因為除了寫作,別的事我都不會。當然,也是因為我在國外有出版代理人,有出版社願意出版我的作品,美國、英國、德國的出版社,所以我知道我的作品會出版,我不會面對完全沉默、完全被遺忘的那種狀態。

景凱旋:不過,當時你和許多捷克作家都失去了工作,如果無法在國內出版作品,是否在生活上會發生困難?

伊凡·克裡瑪:我們當時的寫作處境其實並不是很糟,有很多國外的出版社,把我們的作品翻譯成德文或英文,也有國外的出版社出版捷文的作品,然後運送到捷克。雖然在捷克出版不了我們的作品。

景凱旋:國外好像有很多出版社出版捷克文的作品。

伊凡·克裡瑪:對,德國、奧地利都有加拿大也有一個專門出版捷克文學作品的出版社。

景凱旋:我覺得薩米亞特是20世紀世界非常有意義的一個文學現象。

伊凡·克裡瑪:我們當時的薩米亞特的印刷量有好幾百冊。事實上,我的作品一直都能在國外出版,所以基本生活並沒有很大問題。最初,當局會扣除國外寄來的大半稿費,後來我就托別人將稿費帶回國,這些稿費足夠維持日常生活了。

無論什麽處境,都要真誠的熱愛生活

景凱旋:在“布拉格之春”之後,你當時在國外,完全可以留在美國,但是你卻選擇回國。在你的一篇小說《我快樂的早晨》裡,一個女的出國了,她回國後見到她的男朋友,就勸男朋友出國,但是她的男朋友認為,在兩種壞的選擇中,他選擇一個最不壞的,就是留在自己的國家。那麽,在你看來,生活的真正意義是什麽?

伊凡·克裡瑪: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唯一的回答,我相信每個人都應該尋找自己生活的意義。這個意義可以意味著好多的事情,每個人都不同,每個人都必須找到自己的回答。比如說,當一個好父親或者當一個好公民,都是很有意義的。

景凱旋:“生活在真實中”曾構成捷克作家的精神力量,您是如何理解這個短語的?它與文學有何關係?

訪問者景凱旋與克裡瑪

伊凡·克裡瑪:我想,“生活在真實中”就是,無論在什麽處境下,都要真誠地熱愛生活,愛自己的親人、朋友和情人。對於文學來說,應當是一種自由的寫作。在全權社會,文學的意義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反抗公共領域的謊言、盡量去尋找真正有人生意義的那些主題。

景凱旋:捷克當代文學中有許多性愛關係的描寫,這與現代西方文學通過性愛表現孤獨的個人性有什麽不同?

伊凡·克裡瑪:性愛是人與人最親密關係的體現,我們的生活和人性曾遭到扭曲,甚至人最親密的關係也是不可靠的,可能捷克作家的作品更注重社會的層面吧——維護人的尊嚴、承擔社會責任,一直是捷克文學的傳統。

景凱旋:你的小說中好像都是在思考什麽是生活的意義。在你的作品中,總是表現現代人的精神虛無。你後期的作品都寫到了宗教的作用,寫到了人和人的親密關係,終極的親密。你似乎在追尋這個問題。但是,你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沒有聖人,沒有天使,但仍然還存在終極親密。

伊凡·克裡瑪:說的非常對。

景凱旋:西歐作家描寫性愛關係,這種關係往往是一個失敗。在你的作品中,性愛最後往往也是失敗的結局。但是,你的人物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即這種親密關係有沒有一個更好的結論,而西歐作家不思考這個,只是告訴讀者,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伊凡·克裡瑪:西歐作家其實也在尋找他們的答案,不是完全虛無的。

景凱旋:我覺得加繆就是這樣,我覺得你倆有相同的思考。

伊凡·克裡瑪:我很喜歡加繆,可能也受到他的影響。我也喜歡薩特,法國的那些作家我都喜歡。

景凱旋:法國的作家,尤其是存在主義,以及後現代主義,本質上也是在思考人生的意義。

伊凡·克裡瑪:我見過薩特。

景凱旋:我記得你在回憶錄中寫道,薩特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訪問布拉格時告訴你們,雖然史達林犯了錯誤,但蘇聯還是對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主題還是對的,因為西方已經沒有什麽新的東西了,你當時在旁邊說了一句:的確是這樣,尤其當人不必生活在其中時。這是一句諷刺的話,對嗎?

伊凡·克裡瑪:有可能。

景凱旋:美國作家菲裡普·羅斯上個月去世了,你知道這個消息了嗎?

伊凡·克裡瑪:我和羅斯是很好的朋友,他是個真正的作家。他去世以後,我和我夫人都寫了很長的文章悼念他。羅斯也是捷克筆會的成員,他生前曾獲得一個捷克的國家榮譽獎,表彰他對捷克文學的推廣,頒獎儀式上他還邀請我陪他去。

菲利普·羅斯

景凱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羅斯曾經訪問布拉格,並同你有一個對話。他說,西方作家什麽都可以寫,但所有事情都不重要;捷克作家什麽都不被允許,但所有事情都很重要。他擔心捷克作家也將面臨西方作家的困境,再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可寫,他說得對嗎?

伊凡·克裡瑪:當時他確實是這麽說的。其實,我當時也不是完全讚同他的這種說法。

景凱旋:就是說現在捷克已經是民主國家,但仍然有許多東西可以寫。

伊凡·克裡瑪:一個作家什麽題材都可以寫,人與人的關係是那麽複雜、那麽重要、那麽豐富的一個領域,所有的社會體制下都可以去寫這個題材,只不過在全權國家,人們經常會面對一些非常的危機,所以對文學來說,是一個很好的題材。一個人會經常面對危機,必須做出重要的選擇。你不能很舒服地去生活,你要每時每刻做一些選擇。好的文學可能也是這樣的。目前捷克有許多傑出的青年作家,我相信他們面臨新的時代,一定會寫出非常優秀的作品。

2018年6月11日,布拉格近郊克裡瑪家客廳

我在集中營學會了偷東西

景凱旋:我是在1997年第一次讀到你的小說《我快樂的早晨》,那時候中國還沒有譯介你的作品。我在八十年代曾翻譯過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昆德拉和你的小說都很幽默,這大概是捷克文學的傳統,但昆德拉是對生活進行解構,那時候由於中國經歷了文革,人們感覺理想幻滅了,有一種“逃避崇高”的說法,這使得昆德拉在中國很走紅。因此,當我讀到你的作品,讀到瓦楚裡克和哈維爾的作品時,感覺與昆德拉不一樣,你們反對犬儒精神,充滿道德情懷。於是我知道,捷克實際上有兩類不同的作家,而許多中國讀者更喜歡像哈維爾、瓦楚裡克和你這樣的作家。前幾天,我們還特地去參觀了特雷津集中營,因為我知道你10歲時就被關進了這個集中營。

伊凡·克裡瑪:是的,我在那裡被關了三年半。我是第一批被送到那裡的捷克猶太人,那是在1941年12月10號,一直到戰爭結束。但特雷津的環境並不是最差的,關在裡面的人還是可以活下來,因為特雷津是納粹的一個對外宣傳工具,允許國際代表團參觀,納粹想讓外界知道,集中營裡的猶太人也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悲慘。特雷津有商店,有樂隊,有洗澡間,但沒有毒氣室。如果被關進奧斯維辛,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裡和你們談話了。

景凱旋:就是說,那時候大家已經知道毒氣室的事了。

伊凡·克裡瑪: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聽說過,那時有許多捷克人移民到國外,從廣播中知道了毒氣室的事,但是當時捷克國內並沒有多少人知道。我記得很清楚,大概在1945年,有一批孩子被關進來,納粹要把他們送到洗澡室,那些孩子就大哭起來,因為他們已經聽說,送去洗澡室就是要被殺死。

景凱旋:我們看到特雷津集中營裡有洗臉池、抽水馬桶,還有烤火的爐子。

伊凡·克裡瑪:在過道裡有共用的洗臉池,房間裡沒有,只能用鐵桶把水帶進房間。冬天會供應一點煤,但是很少,所以還是很冷。我們最難過的是饑餓,我在那裡學會了偷東西,偷了好多東西。偷煤塊、偷土豆,有人被送到別的地方後,他們的東西都存放在一個倉庫中,我們就讓一個人放哨,其他人溜進去拿東西,我從集中營出來時,還帶著一件偷來的睡衣。

景凱旋:我很喜歡你的回憶錄《我的瘋狂世紀》,這部書就像一部捷克的當代史。捷克當代文學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很大。你知道,中國有非常多的讀者。

伊凡·克裡瑪:那我太高興了,我想中國可能也是全世界讀者最多的國家。

景凱旋:而且,捷克作家思考的往往也是現代世界很重要的問題。

伊凡·克裡瑪:全世界最好的作家應當都在思考一些相同的問題。

景凱旋:可能我們和捷克人曾經有過相似的經歷,所以更加走心,讀西方現代作家的作品,還是有不一樣的感覺。

伊凡·克裡瑪:那是因為我們都有過共同的經驗,當然捷克現在已經發生了改變。中國這個國家這麽大,從自然和歷史的環境來說,是不是需要有某種共同的文化意識?

景凱旋:的確如此。不過,所有民族對自由的渴望都是一樣的。我讀你的作品有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捷克現代歷史的變化,在1948年人民是追求社會平等,而到了1968年和1989年則是追求自由。我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

伊凡·克裡瑪:也不完全是這樣,二戰後捷克人包括知識分子都很信奉蘇聯的計劃經濟,認為共同勞動、共同分享是很美好的理想,所以在1948年大家都擁護蘇聯式的制度,但後來發現這種經濟體制沒有效率,不如西方資本主義的效率高。所以,到了1989年,人們終於不能忍受了,因為什麽東西都沒有了,大家都渴望提高物質生活水準。

景凱旋:這是人對生活的正常追求。

伊凡·克裡瑪:蘇聯式制度的最大問題是,把人性看得太理想,低估了人性對財產權、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但人性從來都不是理想的,如果反對追求個人利益,一個人就會沒有工作的動力,勞動就沒有效率。在這方面,資本主義做得要好一些,一個人只要努力工作,就會獲得個人利益。捷克就是這樣,1989年以後,個人利益有了保障,全社會的生活水準馬上就提高了。

總是在思考什麽是生活的意義

景凱旋:在你的一篇小說中有一些性愛描寫,你在回憶錄中寫道,你母親讀了後有點不高興,她覺得文學應當寫高尚的東西。但後來你母親也忘記了這件事,這個細節挺有意思。

伊凡·克裡瑪:所有的母親都關愛自己的孩子,她其實是擔心我的名譽會受損。她認為我應當寫美好的東西,而不是寫庸俗的東西,這是怕我受到別人批評,是一種單純的母愛的表現。我父親就完全不一樣,他是一個科學家,他認為文學不是他的專業,所以他對我的作品沒有發言權,他讀了我的作品後說,他已經讀了,但寫的什麽他不懂。我的作品在國外出版後,他很高興,覺得我肯定是一個好作家。

景凱旋:就是說,你母親是你的第一個讀者。

伊凡·克裡瑪:是的,不過我結婚後我的妻子就成了我的第一個讀者。我母親喜歡讀書,她懂四種語言,德語、英語、法語和捷克語,很有文化。我父親還會說匈牙利語,他曾經在匈牙利的一個地區讀書。我們這一代會幾種外語的人已經不多了,主要是1948年後,整個國家成了一個封閉的國家,國與國之間的互相交往少了。

景凱旋:1991年你和菲裡普·羅斯有一個對話,你們當時用的是英語嗎?

伊凡·克裡瑪:我們用英語談話。當時我受妻子的影響,學了很長時間英語,而且還在美國生活過半年。我在美國密歇根大學講課和到各地演講時,只能用英語,很少有美國人懂捷克語。

景凱旋:你在作品中表現出普通人對日常生活的熱愛,因為體制反對追求個人利益,要求人人都要無私。胡塞爾曾提出一個概念“生活世界”,他的現象學對馬薩裡克總統和捷克作家很有影響,如昆德拉、哈維爾都提到“生活世界”,但同時胡塞爾和馬薩裡克的學生帕托切克又提出要反抗“日常規則”。在你的作品中,你既抱著同情的眼光描寫了普通人對物質生活的追求,同時又對社會的道德淪喪采取了批判的態度,你怎麽看這兩個似乎有點矛盾的觀點?

伊凡·克裡瑪:馬薩裡克逝世的日子正是我的生日,我還記得我六歲生日時,我母親很傷心地在哭泣。馬薩裡克是從一個哲學家成為政治家,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擔任捷克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統,當時的捷克有許多政治矛盾,他需要提出一個主張,讓全體捷克人有一個共同的追求,去工作、去努力、去發展這個新的共和國,這是一個實際的目標。而帕托切克一輩子都是一個哲學家,對他所處的現實采取的是批判的立場,所以他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社會。他們倆的觀點不一樣,是因為他們的現實背景不一樣。

景凱旋:所以我很喜歡你對捷克底層社會的描寫,比如寫黑市商人、小販、護士,寫他們千方百計地實現自己的物質欲望,寫得很有趣,對他們的行為既有同情,也有批判,你想表明一個人應當有權利去追求物質生活,同時又要追求比生活更高的東西。在你的作品中,你似乎總是在思考什麽是生活的意義。

伊凡·克裡瑪:你的解讀非常準確。

景凱旋:1989年以後,你創作了幾部長篇小說,比如《終極親密》、《等待黑暗,等待光明》、《沒有聖人,沒有天使》,通過愛情描寫人與人的關係,但那些戀人後來都分手了,最終並沒有真正地結合在一起。你用了一個詞“終極親密”,想思考人與人之間到底有沒有終極親密。就是說體制改變後,仍然會面對人生的許多困惑,尤其在現代社會,人們的情感越來越缺乏。你寫到了宗教的救贖,但好像並沒有結論。

伊凡·克裡瑪: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終極親密”是不可能的,而是想表明這種追求是我們的一個目標,是很難達到的一個目標,雖然現實生活中很難達到,但我們應當追求它。

景凱旋:加繆曾闡釋過西西弗斯的神話,認為人生就是一個追求的過程,而不是有一個終極目標。

伊凡·克裡瑪:他描寫的只是人生的一種可能性。

景凱旋:也就是說,作家應當隻對生活提出問題,而不是回答問題。

伊凡·克裡瑪:可以這麽說。作家如果試圖回答問題,那就會降低作品的水準。

景凱旋:你和昆德拉都評論過卡夫卡,你們的觀點不太一樣,當然都很精彩。我更喜歡你的解釋,昆德拉的解釋與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卡夫卡的主人公都是悲劇人物,無法擺脫體制,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你的解釋比較獨特,你認為卡夫卡的主人公是真正的英雄,他們想要進入這個世界,哪怕最後失敗了,也要讓意義的光照亮這個世界。

伊凡·克裡瑪:你的這種理解讓我很高興,因為你讚同我的觀點。卡夫卡是一個非常優秀、非常現代性的作家,他的寫作準確地表現了現代人的人性,想象力非常深刻,他將他自己對人性和對現代社會的看法聯繫在一起,非常精妙,非常有價值。他的《審判》將現代人的處境描寫得非常準確。

景凱旋:許多中國讀者也都非常喜歡卡夫卡的作品。

伊凡·克裡瑪:西方讀者讀到卡夫卡的作品時,都感到很大的震撼,所以大家都很喜愛他,崇拜他。他通過他的想像,對現代世界有很深刻的分析。同時我們也不要忘記,我們所了解的卡夫卡實際上和布洛德有很大的關係,是布洛德創造了卡夫卡,他收集、整理和出版了卡夫卡的作品,所以我們知道的卡夫卡實際上是布洛德的卡夫卡,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

對作家來說,制度並不是最重要的

景凱旋:1989年後,捷克制度轉型,成為一個市場經濟的國家。當年捷克作家面對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而是要面對新的問題,這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是否意味著創作上會有新的主題,新的探索?

伊凡·克裡瑪:我認為一個作家關注的應當是人性和人際關係,我就是這樣,我關注的一直是人性和人際關係,制度怎麽樣並不是重要的因素,它對一個作家的唯一影響是外在的,比如發表作品的自由。這種限制對一個作家來說,其實是無所謂的。從前和現在相比,我關注的問題並沒有什麽變化,仍然是人性方面。說到底,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制度並不是最重要的。

景凱旋:就是說,如果一味強調制度的原因會把文學創作簡單化。讀你的作品,總能感受到那些歷經艱難的普通人仍然保持著可貴的人性。

伊凡·克裡瑪:這對讀者來說是最重要的。那天我們也談到了,我當年寫的作品實際上可以在國外出版,有捷文版的,也有外文版的。雖然國內讀者看不到,但只要變成了印刷品,你的感覺就會不一樣,因為讀者會設法得到你的書,從國外回來的人也會把書帶進來。這方面發生過許多有趣的事。有一次,一個捷克留學生帶了兩箱書回國,他來到我家,看見我家門口有幾個警察,嚇了一跳,以為我出事了,就把書埋藏在附近的樹林裡,後來他才知道他搞錯了,其實那天是我的住宅被偷竊了,是我把警察叫來的。我在德國駐捷克大使館有一個朋友,是文化參讚,他每次從德國來都會給我帶來我和其他作家在國外出版的捷文書,然後我就把這些書送給朋友。所以說,當時許多捷克人還是能讀到我的書的。

景凱旋:這個就叫塔米亞特(tamiz-dat),在國外出版又傳回國內的出版物。

伊凡·克裡瑪:當時有許多捷克人移民到國外,他們在國外辦出版社,加拿大的多倫多、英國的倫敦、德國的慕尼黑和瑞士的盧森,一共有四家捷文出版社。這些捷文書一方面是給生活在國外的捷克人看,這些在國外的讀者都是有文化的人,喜歡讀書,形成了一個不小的讀者群。另一方面,這些書還會傳回國內,給國內的讀者看。

景凱旋:讀你的回憶錄,你和哈維爾、瓦楚裡克、科胡特都是很好的朋友,出於好奇,我很想知道你們在私下相處時會是什麽樣?

伊凡·克裡瑪:哈維爾只能說是同事,雖然我們關係不錯。九十年代初我搬家時,他還來我的新家表示祝賀,但我們之間談不上是很好的朋友。瓦楚裡克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他的第一本小說是我幫助他出版的,他當時給我講了一個小說題材,我聽了特別喜歡,就鼓勵他寫出來,那時我在作家出版社當編輯,便給他爭取了一筆寫作基金,於是他就很勤奮地寫作,終於把這部小說完成了,出版後很成功。

景凱旋:是不是叫《斧頭》?

伊凡·克裡瑪:是的。他的第二部小說也很不錯,都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在六十年代,我策劃了一個當代捷克作家叢書,作家協會有幾個老一輩的文學評論家支持我,雖然他們的觀點比較保守,但還是知道什麽是好作品,這個計劃後來被批準了。這套叢書出版了不少好書,其中就有瓦楚裡克的兩部小說。

景凱旋:瓦楚裡克的《斧頭》在中國還沒有出版,我讀過英文版的,這是一部非常傑出的寫實主義小說,描寫五十年代的集體化對傳統的鄉村環境和家庭倫理的破壞。

伊凡·克裡瑪:我和他都是摩拉維亞人,當地的風俗我們都很熟悉,喜歡喝葡萄酒。瓦楚裡克也很喜歡喝酒,有時候喝得很多。在七、八十年代,我們晚上經常在一起喝酒,每次喝醉了,我們就互相攙扶著走回家。

景凱旋:當時塞弗爾特、赫拉巴爾也常來你家聊天,你和他們也是很好的朋友嗎?

伊凡·克裡瑪:他們的歲數都比我大,不能說有很親密的關係。我和赫拉巴爾共同參加過許多活動,也一同去過國外。赫拉巴爾這個人一點都不好玩,但瓦楚裡克是個很幽默的人,特別會講故事,和他在一起你不會覺得無聊。科胡特也很有風趣,很會聊天,他後來移居奧地利,我曾經還去過他家。

景凱旋:哈維爾說話風趣嗎?

伊凡·克裡瑪:有女性在場的時候,他會非常風趣。有一次,幾個朋友來我家,有個年輕人帶來一個姑娘,長得很好看,很可愛,然後哈維爾就不斷跟她說話。後來我們都上樓去睡覺了,我夜裡醒來下樓喝水,看見他倆還在聊天,那個姑娘已困得不行,哈維爾還在那裡給她講一個什麽故事。

景凱旋: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捷克出了許多傑出的作家,在這些捷克作家中,你最喜歡哪個作家?

赫拉巴爾

伊凡·克裡瑪:赫拉巴爾是我很喜歡的作家,他的語言是當代捷克作家很少使用的,也是現在學校裡不教的語言,完全是真實的語言,大街上的語言。哈謝克也算得上語言大師,他用的都是民間語言,他的技巧也很好。至於揚·聶魯達,由於時代不一樣,他是他十九世紀那個時代的經典作家。他的語言很豐富,但和現在的語言不太一樣。恰佩克的語言也是生活的語言,在捷克現代作家中,他算得上頂極的語言大師。萬楚拉的語言就很複雜,有一種很特別的節奏,捷克人都難讀懂,但他的語言非常有詩意。

景凱旋:你現在不寫作了,還常常讀文學作品嗎?

伊凡·克裡瑪:我已經擱筆了,但我還讀書。你看我的書架上就有許多捷克和外國書籍,還有我的小說的中文版書。我完全不懂中文,所以對中國文學不是太了解,我現在讀的都是英美文學。

景凱旋:看到你身體非常好,我們都希望你健康長壽。

伊凡·克裡瑪:謝謝!我現在還不到九十歲,身體還行。我從來不抽煙,現在也不喝酒了。前兩年我還常常鍛煉身體,小時候我踢足球,還是學校足球隊的隊員。我記得有一次我踢進兩個球,我喜歡的女生還送我兩顆糖,上面寫著“進球”。不過,我最喜歡的運動是網球,我七十歲時還打網球。小時候我還喜歡玩砸球,把球砸向對方,被砸到的人就被淘汰下場。我砸球的水準很高,會把對方扔來的球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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