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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凱旋:箴言文學是思想的食鹽

《花城》2018年第5期

責編 杜小燁

思想的食鹽|景凱旋

萬物皆有時。有的作家喜歡聯想自己的出生日期,將其看作是一種冥冥中的定數。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出生於1929年4月1日,他說這決定了自己的寫作風格是幽默;羅馬尼亞詩人、哲學家盧齊安·布拉加出生於1895年,他說:“那一年發現了X光,為我們的不透明的世界帶來了透視。”

的確,布拉加的寫作風格是透視,像水晶一樣戰勝混沌,為萬物定名。

布拉加出生於一個鄉村牧師家庭,幼時他曾患過失語症,在自題詩中他寫道:“布拉加像天鵝般沉默。”這句詩仿佛就是他一生命運的縮影。兩次大戰期間,他是羅馬尼亞一位重要的詩人和哲學家,他在1919年出版詩集《光明詩篇》和箴言集《神殿的基石》,此後又出版多卷本哲學著作。

《光明詩篇》英文版

The Old Stile Press,2002

在此期間,他當過外交官和大學教授。1948年,他因拒絕支持新生政權而被大學解雇,在克魯日一家學院分校當圖書管理員,直到1961年去世他一直不能出版作品。1956年,他一度被推薦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但羅馬尼亞當局遣人前往瑞典抗議,反對的理由是,布拉加是一位唯心主義哲學家。

多年的時間裡,布拉加的創作遭到徹底禁止,只能埋頭翻譯歌德的《浮士德》,同時他繼續寫出組詩《歲月之歌與記事》和自傳體小說《冥河上的卡隆渡舟》。2008年,羅馬尼亞人文出版社重新出版了他的箴言集,並且增加了他在1948年後秘密寫下的一千多則箴言。在這部箴言集裡,可以看出歌德的理性主義對他的影響。

寫作箴言在西方其來有自,《聖經》裡就有箴言篇,西方許多著名的哲學家、文學家也都採用過這種體裁,如法國作家拉羅什富科的《箴言集》,就是一部舉世聞名的作品。這種樣式要求廣博的知識,表現出哲理、智慧、幽默與警策。好的箴言絕不是那種心靈雞湯式的膚淺的樂觀主義,它發人深省,但未必令人舒服。用布拉加的話說:“箴言文學是思想的食鹽。”

《聖經》卷1

原始擁有者馬蒂亞斯·科維努斯

布拉加的箴言就是如此。他就像一個隱修士,在洞穴中舔著岩鹽,思考古往今來的各種現象,形而下和形而上的,感悟神話、宗教、哲學、文學和女人(他對女性的態度會令女權主義者憤怒),還有大海、樹木和風。

這使他的箴言接近於詩歌,作為詩人兼哲學家,他讚賞藝術直覺,同時又認為,不能僅憑這種天賦去發現一種理論觀念所能發現的東西。他寫自由:

只有在我們完全無知的環境中,我們才是真正自由的。這比任何因素更突顯人類生存環境的可憐。

寫謊言:

謊言是真理的假期。難道真理不也需要假期嗎?

寫人生:

人可能有兩種方式走向衰老,那就是:或是變得越來越像一隻猴子,或是淪為越來越像一尊雕像。

除了猴子和雕像,我們想不出當人衰老時還會有比這更好的樣子了,普通人最後都變成了猴子,那些名人則變成了雕像。布拉加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同時他也不是一個宗教信徒,但他相信萬物有靈,每一個自然物體都與遠古神話聯繫在一起,從海洋的苦惱、花兒的思考和嬰兒的啼哭,他看到自然的律動與和諧。這是一個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詩人的特質。所有的詩人都是自然神論者。

當這位智者思考文學時,總能說出精辟之言,如一則箴言寫道:“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才華的壓倒優勢的貢獻無不是瘋子們做出的。一旦劇本的主線有陷入平淡的危險,瘋子立馬出現,觀眾一下子變成神明!”莎士比亞,這隻以賽亞·伯林所說的狐狸,一直都在嘲笑人類,而人類卻渾然不知。

有意思的是,在布拉加的箴言裡,羅馬尼亞的現實是缺席的。這方面,他表現得像是一個活在過去的啟蒙主義者,沉浸在形而上的思考中。偶爾,他的思考也會涉及現實,閃爍著箴言的理性之光,如:

天堂大門上的題銘:“光明產生罪孽”。

歷史與烏托邦是連通器。

在任何為理想而戰的鬥爭中,混雜多少不現實的條件和多少空想的因素!期間發生的一切仿佛你想把自己的動產和不動產等全部財富遺贈給一個天使。

在他後期的箴言裡,他寫道:

凡是辯證法說“質的飛躍”之處,神學家說是“奇跡”。但這兩個詞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比另一個更有助於解“惑”。

無神論者不是不信上帝的人,而是心目中沒有任何神聖事物的人。

沒有任何東西比恐懼“異端”更能產生那麽多“異端”。

看起來他對現代的“真理”有太多的了解,所以他更願意思考那些聲稱沒有“真理”的現代思想。他談論較多的是存在主義。

盧齊安·布拉加簽名

二十世紀中葉,存在主義思潮在西歐興起,並擴展到東歐國家。在東歐文學家眼裡,世界的荒謬與個人的反抗正好契合了他們的存在感受,因而對存在的思考也成為他們的創作主題。所不同的是,由於曾經歷納粹統治,他們更偏重社會的存在,而不是個人的存在,這使他們作品中的人物表現出一種不自由的選擇。

在布拉加看來,西方的存在主義者不同於東歐的存在主義者,“西方的存在主義者依然在咖啡館裡虛度時光而遲遲不能成熟,擺脫不了青春期危機,而這裡的存在主義者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他所批評的西方存在主義者自然包括薩特、波伏娃等左派,如薩特就宣稱,在一個無意義的世界,“人注定是自由的”,個人可以通過“自由選擇”實現自我存在的本質,其作品人物也大都是一個封閉情境中具有自由意識和行動的個人。

但是,面對世界上另一部分人不能自由選擇的命運,這一命題顯得過於膚淺和造作,正如加繆針對薩特《惡心》中主人公的反抗行為所說:“那是由於太多的自由造成的。”東歐知識分子的存在處境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南斯拉夫作家希塔伊奈爾曾流放西伯利亞二十年,在一次演講中被問及他的理想,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們被降低到只有最低級的生物本能,最基本的存在需求。根本不會想到意識形態;我們唯一的意識形態就是活下去。”

可以說,東歐知識分子才是處於一種真正的存在之境中,體驗了存在。相比之下,西方存在主義者所想象的焦慮與反抗就顯得有點輕飄了,其“自由選擇”不過是浪漫主義的一種自我實現,缺乏真正的歷史分量。對此,布拉加不無諷刺地說:

假定存在主義者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社會體系裡,看一看他們在自己的故作深奧的理論中所論證的種種無謂的重大憂慮會產生什麽結果,或許是很有趣的……

歸根到底,自由意識與自由是有區別的。布拉加在箴言中指出,自由意識永遠都溢出我們所享有的自由,這是因為主導我們的許多條件是我們所不知的,西方存在主義者假裝感覺到存在的重量,“由此產生了一個誇大人的處境所固有的悲劇性和讚美人的堅強意義力的機會”。實際上,這種存在的荒謬感雖然具有現代性,但同時也是開放社會的產物。在這個意義上,存在主義的虛無不過是“無能的哲學,失敗有理的詭辯,貧乏的論說”。

當米沃什讀到西方現代詩人和作家將城市或自我描寫成地獄時,曾感到非常好笑。在布拉加眼裡,西方存在主義者同樣是生活在存在的邊緣,但卻自以為處於存在的中心,他們從理論上理解存在,以為自己能夠絕對自我實現,其實不過是演繹存在的演員。正如布拉加所說:

西方人(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薩特)心存“深淵”,東方人(老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主人翁阿廖沙·卡拉馬佐夫)有“深度”。

布拉加甚至認為,存在主義的狂熱是有害的:

存在主義者給我的印象是一些健康人正在人為地製造病。他們的狂熱沒有絲毫好處,也無益於消滅某種疾病。何況,據了解,存在主義者沒有亟須根治的任何毛病。

他之所以反感西方的存在主義,除了堅持理性主義的價值觀外,更重要的是捍衛精神自由,而海德格爾對納粹體制的認同,薩特、波伏娃等人對史達林體制的讚美,大概也是布拉加對存在主義持批判態度的原因。

在東歐知識分子眼裡,西方左翼對自身社會的批判雖然自有其正當性,但他們一廂情願將東方看作理想國,卻表明了他們的無知和缺乏良心。

在與薩特等人發生爭論時,加繆曾指出薩特們的邏輯悖論:“假如你們作為存在主義者,不相信那種必然性——歷史可以為你們所用,或者歷史可以回溯地證明過去的罪惡為正當——的話,你們怎麽能賦予暴力以正當性,或拒絕使用於正義和真理的普適標準?”布拉加在箴言裡更是直言不諱地說:“存在主義是由各種極度平庸的觀念構成的一種哲學。”

現代人總是在不斷追求知識時尚,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後後現代主義……仿佛非如此就會顯得落伍。這是一種現代病,當思想家們紛紛拋棄古典傳統中的常理時,套用米沃什評價加繆的話來說,布拉加“有勇氣講出最基本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徘徊在絕望的原野上,時時把自己的影子當作石柱來依傍。”這也是布拉加的箴言。

1961年,布拉加因病去世,在其生日那天歸葬在家鄉的山坡上。他生前曾預言,他的時代將會在他身後到來。又過了二十餘年,他的作品終於得以出版,就像他給女兒取的名字“渴望”,自由的思想是不會被湮沒的。羅馬尼亞人重新認識了這位世界文化名人。一些大學和城市街道以他的名字命名,圖書館和廣場豎立起他的雕像。

布拉加和妻子和女兒Dorli,1934

而豎立在人心中的,是他的作品。經歷了將近一個世紀的苦難,羅馬尼亞人將會銘記布拉加寫下的箴言:“大洪水:不要忘記,末日審判的總排演已經進行過!”

布拉加的箴言就是如此。他就像一個隱修士,在洞穴中舔著岩鹽,思考古往今來的各種現象,形而下和形而上的,感悟神話、宗教、哲學、文學和女人(他對女性的態度會令女權主義者憤怒),還有大海、樹木和風。

——景凱旋

—Reading and Rereading—

《神殿的基石:布拉加箴言錄》,2014

盧齊安·布拉加著 陸象淦 譯

藍色東歐|花城出版社

內容簡介:

本書薈萃二千余則布拉加箴言。作為現代羅馬尼亞文化傑出代表之一,布拉加集詩人和哲學家於一身,以雋永的詩的語言將哲理凝煉為箴言,透視人生和形而上的疑團。情與理交融,沉思中不乏激情,嚴肅中常含幽默,簡之又簡的三言兩語,看似信手拈來,卻蘊含深刻寓意,或有畫龍點睛之效。他的箴言傳出的不只是深邃而明快的智慧和哲理閃光,而且還有沉甸甸的良知拷問。

作者簡介:

盧齊安·布拉加,羅馬尼亞現代知名作家、詩人、戲劇家和哲學家。一八九五年生於特蘭西瓦尼亞阿爾巴縣塞貝什城一個鄉村牧師家庭,一九六一年去世。一九一九年出版第一本詩集《光明詩篇》和第一本箴言、隨筆集《神殿的基石》。此後十多年間連續出版了《先知的腳步》等詩集和多部詩劇。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三八年,在任職於外交界同時,發表了三部多卷本哲學著作。一九三七年當選為羅馬尼亞科學院院士。一九三八年受聘為克盧日大學教授。一九四八年,在莫須有罪名下被打成“階級敵人”,並被剝奪了研究、教學和發表任何著作的權利。此後十多年間,在極其艱難的環境中,繼續寫作,創作了近千則箴言、組詩《歲月之歌與記事》和具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冥河上的卡隆渡舟》等。如今,他在文學和哲學領域的卓越貢獻終於得到公認,並被譽為將羅馬尼亞民族之魂的形象表達與羅馬尼亞文化的“風格母體”融為一體的傑出代表。

目錄:

記憶,閱讀,另一種目光(總序) / 高興

精神自由守望者(中譯本前言) / 陸象淦

紅日篇/1

珊瑚篇/65

沙漏篇/119

異端篇/147

簡記篇/319

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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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錢幣上的盧齊安·布拉加

羅馬尼亞200列伊錢幣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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