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的美味，皇帝吃得，百姓就吃不得麽？

“福壽包”這菜，他最初也只聽說：那是禦廚裡的上方玉食，天子所愛。所以他去學廚，聽叔叔教他做這菜時，不由誠惶誠恐戰戰兢兢。

叔叔對他說，這菜並不特異，就是一味白菜包炒鴿松而已。但是禦膳房嫌這名字不雅馴。有個風雅人起了個名字叫“同林鳥”，可是又怕公公們不高興——公公最忌聽“鳥”字，何況是“同林鳥”這麽曖昧的詞。

叔叔說，最後起“福壽包”這名字，端莊安穩，無功無過。

在朝廷做事，求的就是個無功無過，不要落人話柄。

他學這菜時，天子已逝，他叔叔，當年的禦廚，已經出宮來自辦酒樓。酒樓有幾位老王爺和老宮監入股，平日承辦著幾家大人的的家宴，威名赫赫。

酒樓裡有錢，有玉盤珍饈，半夜給諸位王妃打麻將送宵夜時，都是極齊楚的器皿，一傳十十傳百的給面子。

叔叔叮囑他別省錢。貴人們吃的是個價錢，是個範兒。叔叔說：

“咱不是看不起窮人，咱也是窮人；但咱得靠富人養著，知道嗎？”

後來叔叔老了，“福壽包”這菜關鍵的炒鴿松步驟，難以為繼，就由他出馬。逐漸的，天梯鴨掌、燴三丁、五蛇羹這些菜，也由他主掌了。

到三十五歲，叔叔去南方溫泉地長居，順便看分店，他就成了酒樓主廚。

下一代小王爺們也長大了，和他常來常往，繼續點“福壽包”。

後來，世道變了。義軍起自邊陲，鼙鼓征旗，大軍如黑龍般直入都城。天子南奔，禦廚都來不及帶，何況民間小廚子？幾位王爺沒來得及撤股就逃了。

他在酒樓上憑欄下望：布衫滿街，把錦衣的公子哥兒們追打捆綁遊街。

“這廝以前專門欺壓我們良民！！”

無論錦衣還是布衫，人民都要吃飯。人民湧進酒樓，要吃肉絲炒年糕、黃花木耳打鹵面和蛋炒飯。他一一供給。菜價低，酒樓收入少了點，但還維持得下去。只是鮑翅腿參之類，無用武之地。倉庫司機過來歎了幾次苦，說：

“咱都成平民酒樓啦。”

他就安慰，說：

“咱個開酒樓的，能不平民嗎？”

有一天，義軍首領來到了他的酒樓。首領那時雖未稱天子，但比天子還受人擁戴。首領身材高大魁偉，聲如洪鍾，談笑間風雲吞吐。

首領說：“我出身草莽，和你們一樣，也是普通百姓嘛，不要緊張。”

首領說：“廚藝也是門民間藝術，需要保護！”

首領最後坐下，說：“有什麽好吃的，端上來吧……我聽說你們這兒有個福壽包？”

首領對鮑翅腿參也沒感覺，但對福壽包讚不絕口。吃完後他認為“這鴿松炒得停當，這白菜包也好，既解油膩又清氣，化腐朽為神奇。你們都說天子愛吃福壽包，可是這明明是勞動人民的食品嘛，可見，天子和庶民本無區別。”

他微笑著附和說，“領袖已經是天子了……”

壽命哈哈大笑說：“我不是天子。再說，哪能吃了道天子做的菜，就真成了天子呢？……再說了，吃的東西哪裡分貴賤；算這東西是天下第一菜，皇帝吃得，老百姓就吃不得了？”

後來，首領和首領的老戰友們專愛來他家吃。整個都城都在貫徹領袖的平民製飲食，都在賣窩窩頭、油餑餑、白饅頭、小鹹菜、炸醬面，只有他家酒樓還能做出雞包翅、蜜蒸火方、刺參燴三丁。首領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時，也會拍拍他的肩說：

“你得感謝我。要不是我，這些菜，尤其是福壽包，全得失傳。你們家會是什麽下場，你明白？”

他連忙點頭。

後來，領袖勸他去做自己的私人廚子。“我是為了你好。眼下風勢不大對。”

他說，他捨不得叔叔的基業。首領搖了搖頭，不勉強他。末了，首領說了句莫測高深的話：

“基業這事情，到頭來是誰的，誰知道呢……”

風勢果然不太對。都城亂了。糧食短缺。年輕人餓紅了眼，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砸門破戶，揪出老闆來：“你是想囤積居奇！”

於是眾人蝗蟲席卷了飯館庫房。可惜他們不太會做，只好大鍋下湯來煮，老闆看鮑翅丟了滿街，心疼得直搖頭。如此砸一家，吃一家，終於要輪到他家了。

他在酒樓上，見眾人黑雲壓城般湧來，正在緊張，忽然一騎馬飛來，傳敕令：

“旨意！別動這家！”

他逃過這劫了。

風雲變幻，朝廷反擊，起義軍被打出京城，首領匆匆而去，來不及帶上他。

朝廷複歸原位，諸位王爺來店，拱手，落座，話家常，要福壽包吃，吃得熱淚盈眶：

“在南方，日思夜想啊！”

囚籠車載著起義軍首領回京，百姓朝他拋砸雞蛋、爛菜葉，罵他是毒施人鬼的亂臣賊子、竊國巨奸。路過他家樓下時，首領抬頭看了一眼，正看見他憑欄下望。

首領笑了一笑。

他聽說首領被判了剮刑，一千刀。他於是買通關節，要去死牢裡送一次飯。

諸位王爺的面子，押獄官不能不聽。他去了。

首領吃著他遞來的福壽包，感慨萬千。

“好味道。”首領說，“鴿松炒得停當，白菜包也好，既解油膩又清氣，化腐朽為神奇。這醬尤其好，鮮濃香甜……”

他說：“還要多謝你。若不是你，這菜也就此絕了。”

首領笑笑：“所以說，有閑階層有時也不能少的。一旦他們真沒了，有些事兒也就沒了。”

他又說：“別人都說你是暴君，是亂臣，是巨奸。可就我來說，你是救命恩人。朝廷人都恨你，可我得報恩。”

首領看看他，說：“你學會從兩方面看問題了。本來就是。人哪，永遠只能被一小個圈子裡的人愛，被另一個更大圈子裡的人無視或恨。只有立場，哪有好壞？”

他點頭說：“我記住了。你睡吧。”

首領真的睡過去了，再沒醒過來。

朝廷因為首領中毒而死，逃脫了當場受千刀凌遲的痛苦，深感不滿。

朝廷認為他有包庇巨奸欽犯之嫌，對他進行了審判。他侃侃而談：

“此賊竊據京城期間，對我酒店大肆搜掠，我恨他入骨，怎能假手他人？必須親手殺他，方解我恨！”

諸位王爺出面斡旋，朝廷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只是他從此再不做福壽包。其他店仿製來號稱“禦膳一寶、上方玉食”時，他也只是看看招牌，笑一笑，就走開了。

附記：

本文摘自《無非求碗熱湯喝》。

當然純屬虛構。

關於生菜鴿松：

最初，滿人用祝鳩做成肉糜混在油炒飯內，包在菜葉裡，加蒜泥面醬吃。辛醜年兩宮西奔長安，這菜開始流傳。

廣東有人改用生菜葉代替大白菜葉。又因為生菜葉不如大白菜體積大，於是取消蛋炒飯，隻用生菜葉包炒鴿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