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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春天》導演陸慶屹:《我爸》、《我媽》和他們的故事

我爸

我爸做什麽事都悄無聲息的。比如他在睡覺前,會不聲不響到每個人的房間打開電毯預熱,然後下樓和我們坐一會,所以家裡人每天鑽被子時候都是暖烘烘的。每天吃完飯,你稍一放鬆,他已經偷偷把碗洗了。我過去搶,他一擺手:“哎呀,你進去你進去,誰洗不是洗,洗好就行了,誰來都一樣。”

春節前兩個月,和媽路過一戶辦喜事的人家,看到別人自己寫的喜聯,他一心動,練起了字。兩個月之後可以勉強寫春聯了。

再比方說,有了喜歡的食物,我會想跟誰分享,也就是說,我可能也會吃一點。而我爸則是這樣,東西擺在那裡,哪怕是他最喜歡的,只要家裡有一個人喜歡吃,他就會一口都不動,全都留給你,似乎不經意地把東西放在你面前,就乾別的去了,也不叫你吃,什麽也不說。

如果他生病感冒了,誰也不告訴,自己病怏怏去買藥,只是臉色實在是掩藏不住。他不願意人擔心,更不喜歡麻煩人,哪怕是自己孩子。記得小時候,才兩三歲吧,就見過他發高燒時,往自己屁股上扎針。

父母都是動手能力極強的人,天生喜歡勞動,都是不知道累的人,沒有拖延症,想到什麽事就去做了,大概是那些年的艱苦生活給他留下的財富吧。當初下放到鄉下,在那個被世界遺忘的鎮子,沒有煤炭柴火,煮飯都成問題。其他老師唉聲歎氣,愁眉苦臉。爸媽卻不當回事,一人背著一把柴刀就上山砍柴去了,有時候要走十來裡路。

我家後門緊挨著山腳,父母授課之餘,到鎮上鐵匠鋪借來兩把大錘,打開後門,掄起大鐵錘劈石開山,活生生辟出兩塊平整的地,再挑著擔子,到兩裡地之外的洞口村挖來黑泥,一趟一趟的,終於屯出兩塊地,種上了白菜小蔥等容易生長的蔬菜,不久之後,家裡就有蔬菜下鍋了。後來父母還養雞養鴨,家裡夥食逐漸地有些改善。

得空時,再跑幾趟洞口,挑來厚土,壅在菜地邊,種下了三棵李子樹和葡萄,幾年之後,半山都是葡萄藤。中秋過後,全校師生都可享用。我覺得他們倆的生命力都極旺盛,沒有什麽困難能難得住,而且他們也從不試圖抗爭,似乎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爸天生裝有防火牆,百毒不侵,烏七八糟的東西一概屏蔽。學校老師閑暇時喜歡聚會吹牛抽煙喝酒打麻將,所以他不和任何人過多來往,一輩子沒有什麽知心的朋友,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他沒有需要傾訴給別人的心事,我媽大概是他唯一的知己吧。

他玩心很重,所有的愛好都是自娛自樂型的。首先是音樂,中西方的樂器一概照單全收,吹拉彈唱都懂一些,能擺弄二十來種。第二大的愛好就是爬山和足球,別看他弱不禁風的樣子,可是條硬漢,爬山我可真不是他對手。這兩年受我影響,對曼聯也熟悉起來,時常在晚上給我來電話或者簡訊聊聊比分什麽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不聲不響坐在一邊,笑眯眯地聽我們聊天。

他還有很多細碎的愛好,比如攝影和製作影片,他一旦出門,不管多麻煩,總會帶著個小DV,東拍拍西拍拍,回家了剪成個完整的影片,配上音樂和字幕,自己左看右看,很得意。今年我哥給他買了個可以攝影的卡片機,這樣他就更輕鬆了。

他退休前在師范教物理和音樂,非常熱愛地理,對自然風光鍾愛有加,一看到漂亮的風光照片,臉上就不由泛起特溫柔的笑容,輕輕搖晃腦袋,嘖嘖地讚歎。掛在客廳牆上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上,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各國各地的地貌、礦產如數家珍。他對歷史沒任何興趣,說那些都是寫出來的,沒有真憑實據,也太遙遠。他喜歡科學,看得見摸得著。但奇怪的是,他也不阻攔我媽迷信,多年來家裡因她的迷信,被騙了不少冤枉錢。有時我爸實在看不過去了,就笑一笑搖搖頭,轉身出去了,怕媽看到他的嘲笑不高興。

我媽在現實世界裡是出名的彪悍,大義凜然,一身正氣。但在她那神神怪怪的虛無領域裡,卻是個戰戰兢兢的螻蟻。有時候聽說哪個村寨出了個超靈的“過陰”,也就是能出入陰陽兩界的人,相當於信使,可以帶來一些消息,她就心癢了,想問的主要是外公和大舅在陰間過得好不好,陰司說我們一家人有什麽劫難,怎麽改。所以不管多遠,都想去見識一下,而且都會讓我爸陪著去尋訪。他雖覺可笑,卻無二話,拔腿就走,跟著她跋山涉水卻毫無怨言。

我問過他為什麽,他說:“反正你媽也是出於好心,我當然要陪著,在家裡是陪,出去走不也一樣是陪嘛。要是她為此不高興了,才叫得不償失。再說出去走走就當鍛煉身體了。”我說那你怎麽不把她拉回科學的路上來?他咧嘴一笑:“你看她是聽得進別人話的人嗎?”這一問,我也無語了。他繼續說:“管她咯,等折騰煩了,自然會停下來。只要不影響健康,怎麽都行。” 這輩子,我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我雖然覺得他有放任之嫌,對她在迷信的路上越陷越深負有一定責任,但也從他身上看到了無怨無悔這個詞最真切的含義。我尤其佩服他的是,在媽外出的日子裡,交代他哪天要供奉什麽神或那個先人,他都會按照我媽的要求,一絲不苟的照辦。比如我媽的早已過世的刺繡司機蔣婆婆,逢年過節是一定要供的,她生前是素食者,供品當然也必須是素食。我爸會認認真真刷洗給蔣婆婆準備供品的鍋碗,一星油花都見不著。說燒哪種香,點哪種燭,怎麽燒,怎麽掛,他也毫不馬虎,比我媽在家時候還用心。事後自己也覺得好笑,跟我們說:“死都死了,哪裡知道那許多。你媽真是……”雖然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我知道,裡面對媽的赤誠之心也是一片讚許之意。

我說那你還這麽認真。他說:“這不是都答應你媽了嘛。。。”

我想,在我所知的人裡,他是最問心無愧的一個吧。試想換作我,打死也不可能做到這樣。

最近,我爸迷上了吉他,興致勃勃讓我哥幫他找曲譜。我知道,明年春節,又能看到他多會了一種樂器。雖然他所有樂器的演奏水準都不高,但他為此陶醉。象他這麽一個沉醉在精神世界裡的人,他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裡面的筆劃和音準是否精確,絲毫不會影響到作品的成色和價值。

在我看來,對於一個家庭,他是最完美的角色,不管對孩子,還是對伴侶,他的理性和感性的投入都是毫無保留的。對身邊的親朋,他也有巨大的感染力。至少對我來說,萬一我做了錯事,面對他,會感到羞愧,無地自容。所以在我深陷泥潭的少年時期,橫行街頭的我,也沒有太過出格,沒有做出傷天害理的事。總有一種無形的約束力在隱隱地監督。當我發現快要失去控制的時候,才不得不選擇了逃離。或許,這就是他的慈悲和奉獻作用於我的力量吧!

我媽

我媽天生暴脾氣,見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燈都要黯淡幾分!爭強好勝,不服輸,在她眉頭下就沒有寫過困難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說,這丫頭投錯胎了,要是個男娃就太好啦!

我家在貴州南部一個小縣城,十年前吧,我姐在沈陽。那會感覺坐車什麽的都挺貴,家裡窮,每次父母想著去看看姑娘都感覺是很大一筆費用,見個面可不容易,一般都是春節才能團聚。

後來我姐在公司當了長官,條件不錯,收入增長之後開始得瑟了,立馬訂了張機票讓我媽直接從貴陽飛到沈陽,我爸呢,暈車很嚴重,不知道暈不暈飛機,大家都不敢打包票,就讓我媽當探路先鋒。。。

我媽決定要出發前一個月就開始發愁了,愛女心切啊,發愁家裡那麽多好東西怎麽才能都搬過去,臘肉啊,辣椒面啊什麽,乾香菇啊,千層底布鞋啊,鹽酸菜啊,鮮花椒啊,都是特產,而且大多自家種,或自家做的。

我媽是個倔牛,一手好廚藝,對外面的食物從來都不屑一顧,就想盡可能多拿美食去我姐面前顯擺。而我姐又有強烈的江湖氣,好東西從來藏不住,一定會到處得瑟,一問就說是我媽種的,我媽做的,那多大的榮耀啊。我猜我媽一定是這麽想的。

親戚朋友也聞風而來,坐飛機去看女兒這絕對是個大事,每家都要讓我媽給我姐捎點禮物,聊表心意,一件兩件罷了,這二三十家的放一起絕對壯觀啊,我媽愁上加愁了。

我爸說,乾脆帶一些要緊的就行啦,被我媽臭罵一通,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女兒離家的悲苦,手裡抓起這個問:沈陽有嗎?又抓起那個:沈陽有嗎?我爸想了想,說估計沒有。

我媽橫他一眼:就是啊!

她越說越堅定了自己的認識:沈陽那蠻荒之地什麽都沒有,女兒這些年受苦了!好的東西都必須都帶過去,讓她享受享受!

“無論如何,再累我也要帶過去”,這是我媽的原話。可問題是家裡沒那麽多袋子啊,連買菜的塑料提籃都用上了,仍然不夠。

還是我爸思路寬闊,想了個好招——床單!這東西的裝載量相當可觀,老家親戚送來的那些土布啊,大楠竹筍啊,河魚乾啊,一概囊括!把床單四個角一收,捆上結結實實的疙瘩,搞定!

收拾完一看,傻眼了,大包小包堆了半屋子。

後來我問爸媽怎麽把這些東西弄到火車上的,他們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單車推幾趟嘛。我想象不出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到了貴陽就好辦了,大舅找人幫他們一起把半屋子行李弄到機場,應該不算費勁,不過辦托運的場面應該也很壯觀。

登機的時候出了點意外,因為都沒坐過飛機,不知道飛機上會提供夥食,還以為就象趕火車一樣,也忽略了時間會縮短,一想這麽長的旅途,肯定得帶點吃的喝的吧,大舅給準備了一大袋子,結果過安檢時候都被倒掉了。

現在我媽說起還很心疼,再者幾年前大舅去世了,這事也成了未能重來的遺憾,唯有在記憶中憑吊了。更因一提起便想起大舅,我媽就開始掉眼淚。

除了托運的幾個大包外,還因零碎太多,無法辦托運,買菜籃子之類的東西我媽用麻繩系在一起,隨身帶上了飛機,數量之多,兩手實在是勉強!

我姐派了兩輛車去接機,好家夥,那個行李多得呀,既凌且亂。

我姐說當時我媽就象一個流動的雜貨鋪,一個推車根本堆不住那麽多東西,手上拎著各種籃子、布袋,肩上扛著箱子袋子,兩個胳膊分別垂著一前一後的皮包晃來晃去,圓滾滾的一堆,滴裡嘟嚕就飄過來了。

因為不算托運,直接帶到座位的,我媽一個人都拎不過來,但她是特別特別不怕苦那種中國婦女,身體又非常棒。我姐說她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汗水把頭髮打濕,掛在臉上東一片西一縷的,渾身濕透,她也顧不上,只顧四處張望找我姐,整個機場的人都在看。。。

我姐趕緊撲過去幫忙,有兩個行李愣是拎不起來,誰也想不到是什麽。。。

是糯米粑,兩大袋!!!都不知道我媽怎麽弄上去又怎麽弄下來的,我姐頓時眼淚嘩一下就噴出來了,坐在機場的地上嚎啕大哭,搞得我媽莫名其妙的,問:你是不是拎東西傷到手了。。。我姐一聽哭得更響了

我姐那幾個同事被嚇楞了好一會,才趕緊忙不迭接過去,一邊攙扶起我姐。

好了,終於跌跌撞撞出到停車場,放行李的時候,發現,兩輛車根本不夠,不得已又叫了一輛計程車。。。。。。

後來這事在我姐公司傳為美談,一說到我媽,都豎大拇指。

現在我姐一說起那場面就笑得前仰後合,我一想我媽那爺們性格,腦補一下場景,也覺得好笑,也覺得心酸。唉,我愛他們。

文| 陸慶屹(原發豆瓣,已獲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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