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四個春天》導演:我不會說它要表達的是什麽

紀錄片《四個春天》劇照

沒看《四個春天》之前,趙珣曾在一年時間裡,親歷了身邊6個生命的離去。“一個人面對這麽大的死亡密度是很可怕的。”這位導演兼編劇說,那時,她很想撫慰這些失去了親人的家庭。

正巧在豆瓣同城上,網友“起床.吃飯”發起了其紀錄片初女作的試映會。放映時間2018年1月20日,在北京朝陽門附近的27院兒裡舉行,片名叫《四個春天》。

放映前,趙珣在人群裡一眼認準了一個圓臉的男子,臉上透著中年人的幹練和幾分小孩的率真。她徑直走向了他,兩人相視片刻,略顯尷尬地,試探性地叫出了彼此的網名。

“我稱他‘飯叔’。”趙珣說,五六年前,他們就在豆瓣上認識了,但從沒見過面,也沒看過他的個照。“飯叔”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他2015年在豆瓣上發表的相冊“回家”系列。從那200多張照片裡,她發現了“很不一樣的東西”,“比如父母互相餵食,一起看書的照片,神情開心自如。大多數人面對相機多會緊張或擺拍,可這些照片裡的景與人完全融為了一體。”

“飯叔”發布在豆瓣相冊裡的照片

《四個春天》開場不久,趙珣就對它的品質有了一個基礎判斷——“這部片子我可以幫他推上院線,至少可以幫他做完我能做的事。”放映完後,她再次找到“飯叔”,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同意,我們回家就做準備。”

“好啊,那就做唄。”

她記得那天,兩人都“沒打一點彎”。離開時,《四個春天》的海報還在外張貼著,上面印著“飯叔”的真名——陸慶屹。

陸慶屹近照受訪者供圖

三天后,趙珣與她的先生——製片人王立學將陸慶屹請到了家中。那天,他們聊了近8小時。陸慶屹記得,大部分時間都是這對夫婦在聽他講述父母、哥哥姐姐和他的故事。

1

“一輩子不讓你受委屈”

在黔南,莽莽群山中塌陷出一塊礦地,地勢東高西低,有些褶皺,依勢而建的屋宇錯落有致。登高遠望,青山如浪,起伏間一座孤島般的小城,就是獨山。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家在廣西羅甸,剛從貴州師范大學畢業的大學生陸運坤被分配到這座貴州最南端的小城教書。黑白照中,他的眼神青澀專注,頭髮烏黑蓬松。在陸慶屹的筆下,當時的陸運坤是個“傳奇“——“父親從大學起,自學了很多種樂器,我細數了下,有十多二十種吧,吹拉彈唱無一不通,但也因此無一精通。在西南山區的小鎮裡,他也算是個傳奇了。”

《四個春天》劇照

“那時候的大學生很窮。”陸慶屹問李桂賢,當初,你到底看中了爸的什麽?李桂賢就是不說。再多問,她隻回答,“看到你爸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挺好的。”

在與陸運坤的結婚照裡,搶眼的是李桂賢從外套翻出的白色衣領和一雙大眼睛裡藏不住的倔強與爽朗。“母親唱花燈很傳神,花燈是一種用方言演唱表演的地方戲,這種舞台戲對眼神、表情和身體的表達能力要求較高,以嬉笑逗樂為主,每每演出,台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陸慶屹說,母親年輕時是整個家族的頂梁柱,能歌善舞又做得一手針線活,身邊不乏追求者,其中就有父親——“媽的妹妹是爸的學生,爸就拜託她給媽偷偷捎信。”

陸慶屹父母的結婚照 受訪者供圖

相戀後,李桂賢帶著陸運坤去見自己的父親。父親說,陸老師挺好,就是太瘦了。那個年代,“太瘦”意味著不能挑起生活的重擔。陸運坤知道後,鄭重地向李桂賢表態,“你放心,我保證一輩子不讓你受委屈。”

就這樣,他們在用報紙裝點,擺放了幾件舊家具的屋裡舉行了婚禮。為了那頓客人只是帶米來慶賀的婚宴,兩人稀稀拉拉還債還了好多年。

1969年年底,陸運坤與妻子帶著一對兒女——陸慶屹的哥哥姐姐從獨山到了麻尾。4年後,陸慶屹就出生在了這座被苗族與布依族山寨環繞的小鎮上。

童年記憶裡,姐姐從麻尾考到了省重點中學,中央民大的招生老師也是在這裡挖走了年僅十歲,樂感好又不怯場的哥哥,將他帶去了北京。

“我媽說:‘把你們三個養大,說辛苦也好玩。只要我看見別家小娃有什麽穿的吃的,就會想辦法給你們搞來。有錢就買,沒錢買就自己做,不會做就偷偷學。反正我就不希望你們羨慕別人,我才不要你們在物質上低頭做人。’”陸慶屹轉述母親的原話說道。

《四個春天》劇照

1999年,是一家人從麻尾搬回獨山的第18年。負債累累,好不容易蓋起的房屋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大半個家業盡毀。目睹此景,母親第一反應是衝進廢墟,尋找那些紀錄全家人過去的老照片。而父親則是在短暫的傷心之後,從灰燼裡扒出了背板快燒成炭的小提琴,站在天台上吱吱啞啞地拉起。

陸慶屹寫道,從墟燼裡扒回的照片——“隻殘余了一個小木盒裡的那些。讓父母沉痛了許久,時常想起不禁長籲短歎。”

2

“想做中國最好的導演”

“有一回,我夢見了‘起床.吃飯’。醒來覺得不錯,恰好QQ號,豆瓣ID都需要起名,就用了它。”2019年1月25日,在北京三裡屯的一家餐廳裡,陸慶屹頑皮地衝紅星新聞特約記者說著。

2008年,他有了第一部相機。起初,他的視野焦點是那些引起視覺觸動的風物,是家鄉的田園牧歌,是捕捉父母的點點滴滴。2013年,他在豆瓣上相繼發表了《我爸》《我媽》兩篇短文,受到不少網友的推崇點讚後,他決定用影片代替攝影紀錄父母的世界。更加促使他想將素材剪輯成片,以此作為獻給父母的禮物的是2014年大姐陸慶偉因患肺癌突然病故。

提起大姐,陸慶屹清楚地記得,15歲那年,他因為在學校受了委屈,背上書包,義無反顧地爬上了離開獨山的火車。“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去。”

陸慶屹舊照 受訪者供圖

他首先想到的是,投奔已在沈陽工作的大姐,他從小就和開朗活潑的大姐最為親昵。為了防止他再度逃跑,大姐把他鎖在了家裡,直到母親出現。母親帶來了他的行李,直截了當地說,獨山你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很清楚,我在獨山沒有任何前途。”陸慶屹說。但緊接的現實是,大姐快要結婚了,他又何去何從?

“我去沈陽,將他帶到了北京。”1月22日,在北京朝陽路的一家咖啡館裡,陸慶松平靜地說道。那時,他還在清華大學任音樂教師,在校園8號樓有一間宿舍。他把陸慶屹接來同住,讓這個率性而為的弟弟過上一種不去上課,也能讀書、畫畫與踢球的“校園生活”。

期間,陸慶屹想過當一名職業足球運動員。他參加省隊的專業培訓,因腿受傷導致了夢想的破滅。此後兩年,他居無定所。沒有學歷沒有技能,找工作接連碰壁。因交不出房租,他睡過公園的硬板凳;因被朋友的父母嫌棄,他不得不到深夜才敢翻進朋友為他敞開的窗戶,進屋借宿……沒錢回家,卻也不想倉惶狼狽地回家。直到1998年,他在一家出版公司獲得了一份編輯工作,生活的壓力才得以暫時緩解。

“當年在清華,我有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那一年,他快要畢業了,邀請我跟他一起到他的家鄉湖南去玩。他為我買了火車票,我也答應了。但在啟程前一天,沒有任何理由地,我突然想,我為什麽要接受他給我買的票?”陸慶屹說,那時,他能接受一個特別貧窮的朋友為他買一頓飯,卻不能接受一個富有的朋友為他買一張票。

“拒絕了以後,我和他見過一面,就再也沒有見過了。”陸慶屹聽說,好友畢業後,進了一家大公司做上了高管。他笑了笑,“按別人的說法,我放棄了個極好的機會。在我最困難時期,如果我倆還是好朋友,他應該會幫我。但我覺得,我的決定也是改變我人生的一個機會。”

1999年,厭倦了整天看別人稿件,想尋找自己創作方向的陸慶屹,辭去了出版公司的工作。做了短時間的酒吧歌手後,他跑到廣西羅甸縣羅捆鄉的礦山去采礦。

陸慶屹做駐唱歌手時的舊照 受訪者供圖

“黑暗中,石壁上炸開了一個十幾厘米的小口,裡面是一窩晶瑩的水晶,一根根指向圓心……一瞬間我被一股感動的浪潮席卷了。這種世間的極品,埋藏在山體裡,沒有人知曉,而它們仍然朝著最純淨最完美的方向生長。我突然明白,如果沒有自我淨化的決心,一直渴望的個人’自由’,乃至在生活中藝術化的自我放逐,不過是無聊的自悲自憐,是逃避為人責任的借口。”自那之後,陸慶屹離開礦山,回到了北京。

“自己一直沒有放棄思考與對人生的探索,不管活成什麽樣,起碼內心不願渾渾噩噩。”陸慶松說。

2016年春節,陸慶屹在獨山參加了高中同學的聚會。KTV包房裡,一幫中年人在彩色的閃燈下縱酒放歌,他卻坐在沙發抽煙發呆。同學問他在想什麽,他說他在想未來。他們笑了,我們還能有什麽未來?他說,我有,我想做中國最好的導演。

3

從上百小時的素材到院線版的剪輯

“看到父親的衰老如此之快,我意識到必須開始剪輯了。”陸慶屹在書中寫道。

2015年,他看到了一篇對導演侯孝賢的訪談。有電影學院的學生向侯孝賢請教,雖然在學導演,卻不知道怎麽開始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對方回答道:想拍就去拍,你不去拍怎麽知道如何開始!

這句話在他的心裡引起了震動。

“但是我不懂剪輯。有一個星期,望著250個小時的素材,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陸慶屹嘲笑自己,後來還是抱著電腦到中關村安裝剪輯軟體時,店裡的小哥提示他,不會使用就買書學嘛。他才恍然大悟,買了兩本書關起門來琢磨。

劉耀華與陸慶屹是在京相識多年的好友,後來又與他住在同一村裡。他是一位做觀念藝術的藝術家,“最早討論時,我說過,他本身作為家庭成員去拍攝,情感就已經內含在了鏡頭裡面。後期剪輯時,不要想著去突出情感,否則很容易變得矯情或是讓人感到刻意煽情。”劉耀華說。

陸慶屹說,粗剪版有五個半鐘頭。“他認為裡面的素材拍得都很好。我說,你得把它作為一部放給觀眾看的片子去看。那些在美學與功能上有重複的內容,就得捨棄。”劉耀華對陸慶屹提出了意見。他們把自己當成普通觀眾反覆去感受,又反覆去修改。半年多後,他們終於剪出了一個兩小時的版本,拿到798尤倫斯作第一次試映。

這也是趙珣在第二次試映上看到的版本。

“聲音上的困難非常大。”趙珣回想起將《四個春天》打磨成院線版的過程時說道,比如說導演錄下的腳步聲是不夠響亮的,但在這個環境裡,我必須要有腳步聲,必須要還原這一聲音;還有爸爸扛著一棵小樹,然後走著走著走到泥地裡,我們要找合適的腳步聲貼上……如果不做的話,普通觀眾坐在影院裡看那些畫面,就不會覺得它們的美。所以,我們做了大半年,幾乎做了每一場戲每一個環境的聲音還原。

“整個片子的氣息應該是空,遠,高。而且,不是那種很冷的‘空’。”陸慶松為《四個春天》作了曲。片中最打動他的是,父母走在田壟上,母親唱起了《花兒與少年》,她邊唱邊俏皮地衝父親回眸一笑,宛如回到了初戀。“在家也常見他們一唱一和,可通過鏡頭提純出來,就覺得格外美。”

《四個春天》劇照

曲子舒緩地在片尾流動,父母在姐的墳前歌唱,微風拂過遠山綠田與潺潺溪水,那是《論語》中對寧靜致遠的嚮往:風乎舞雩,詠而歸。

4

“我想表達的東西,我不會說出來”

2018年,105分鐘的《四個春天》在第12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獲“最佳紀錄片”。

“我覺得他一點變化都沒有。”趙珣記得,他們一行去武漢參加華語影像論壇時,陸慶屹一看見長江就把他們拋在身後,自顧自地往江邊跑,興奮地拿起手機拍個不停。藝術總監問他,你第一次來武漢?他說不是,很多年前就來過。

在她眼裡,這是一個特別適合乾電影的人,“經歷豐富又難得地保持著對事物的童心。”

“如果不乾別的,畫畫也絕對會有成就。”迄今為止,陸慶松都對陸慶屹的繪畫天賦毫不懷疑。當年在清華,他請朋友指點弟弟的繪畫。朋友隨口言道,那你畫我吧。陸慶屹畫完,朋友看後說,還用教什麽?你畫得比我都好。“線條,輪廓,還有人物的狀態都把握得非常準。還有,他的畫沒有匠氣。”哥哥陸慶松回憶道。

“那是我哥不懂畫。”陸慶屹卻說。據說當年,他凝視了畫家米羅的一幅作品後,斷然放棄了這條路,“我最敏感的是光感。光的強弱,光的軟硬度,寬窄度。”

《四個春天》上映後,評論如水面泛起的漣漪般襲來。“我同意它不完全是田園牧歌式的東西。”趙珣說,有人能從片中反觀到自己,她表示尊重,可她不想給這部片子加上更多沉重的意義,“我為什麽想讓那些失去親人的朋友看這片子,我是想讓他們得到放鬆。”

劉耀華卻說,《四個春天》有“水裡的刀子一樣的東西”,“為什麽老兩口逢年過節才能盼回兒女?另外陸慶屹和他哥至今都是單身,姐姐的婚姻在片中顯示,似乎也不幸福。而反觀他們的父親在饑餓難耐的時代,婚姻卻是幸福的。我們今天的物質還不夠富足?而我們的幸福又在哪裡呢?所有的生離死別都是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進行,只不過影像沒有刻意強化這些。”

“我當然有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我不會說出來。”採訪即將結束時,陸慶屹一臉認真地說道。

當晚,他走出三裡屯街頭。瞑色中霓虹閃爍,幾個年輕人在街拍。他自言自語,為什麽專盯著美女?清潔工也可以去拍啊。當走到地鐵口時,他又輕聲說,難道他們沒有發現這種生活在消逝嗎?我是在挽留。

(參考資料 :《四個春天》 陸慶屹/著 2019-01-01 南海出版社出版)

紅星新聞特約記者丨白素 北京報導

編輯丨汪垠濤

對於此事,你怎麽看?

本文為紅星新聞(微信號:cdsbnc)原創

如果您發現本新聞有虛假不實等問題

歡迎向我們後台留言舉報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