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早知道你真的在拍電影,我就穿得好看點了

陸慶屹,紀錄片《四個春天》導演。

那天散場後,我回到家裡,開始想這件事情,心裡變得十分嚴肅。因為那個時候我爸的身體逐漸衰弱,我怕來不及。我當時不知道怎麽剪輯,連剪輯軟體都不會用。

但是我決定要開始了,帶著忐忑的希望。

四個春天

大家好,我叫陸慶屹。我拍了一部電影,叫《四個春天》,是獻給我爸媽的禮物。

我爸媽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拍照來記錄時光,照片對我們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想用一些照片來講講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貴州南部的一個小鎮,叫麻尾。這個小鎮只有一條街道,跟一條特別清澈的小溪並行在狹長的山谷裡,我童年的記憶大多跟青山綠水有關係。

那裡的布依族、苗族村寨比較多,再過去是廣西,幾個民族交織在一起。這幾個民族都是很喜歡唱山歌的,時常在曠野裡聽到很遠處的歌聲。趕集的時候非常熱鬧,水泄不通。青年男女會在兩個小山丘上對歌,選擇伴侶。

我媽媽從小酷愛山歌,每一種類型她都想辦法去學,幾十年下來,在當地的山歌界裡,也很有名氣了,紅白喜事都會有人找她去助陣。所以在我記憶裡,她在工作和生活裡,都是很繁忙的。

我三歲多的那個春節,麻尾舉行全民狂歡的活動。重頭戲就是舞龍舞獅,還有騎擺馬。選出七八個小孩扮演戲曲裡的古人,騎上馬,城裡城外,村村寨寨去遊街。馬一走起路來屁股就甩來甩去的,所以叫騎擺馬。

這就是我,這身行頭是我媽花了兩個多月,對著小人書自己琢磨著做出來的。

我爸爸是個物理老師,性格非常溫和,我印象裡他從來沒有發過火。他也酷愛音樂,音樂是他唯一的精神出口,每一種他能碰到的樂器,都會去自學。他會二十來種樂器。

他還會做一些簡單的樂器,圖上的笛子、二胡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除了工作和照顧家庭,我爸爸其他時間都浸泡在音樂裡。他曾經說過,有你們三個孩子,有那麽好的妻子,還有那麽多樂器相伴,此生足矣。

我家在麻尾中學的山腳下,可以說開門見山。我三四歲的時候,因為生活太困難了,爸媽工作之餘,到鎮上借來大鐵錘,用半年多時間開山,生生辟出幾塊平地,又到一裡多外的地方一趟一趟的挑來土,壅出兩塊菜地,種了各種蔬菜,家裡生活才慢慢改善。他們的行動力也影響了學校其他老師,大家都到學校後山去開地。

在那個期間,也一直有歌聲相伴,那段歲月也沒顯得多糟糕,除了沒有肉吃。我的童年記憶是一種欣欣向榮的樣貌。

1998年,我爸媽借錢蓋了一個房子,花了半年多時間。但沒想到一年後,火災莫名其妙發生了。父母辛勞一輩子,攢下一個自己的家,就這樣被燒了。那天我媽不在家,我和我爸面對著焦黑的房間,手足無措,有點欲哭無淚的感覺。我們在一堆炭黑色的東西裡翻了翻,剛買的新電話融化成一團,我姐買的小DV也燒壞了。

我爸從廢墟裡翻出他的小提琴,背板已經快燒成了碳,他吹了吹灰,歎了口氣,下樓去了。我繼續在房間裡東翻西翻。過了一會,突然聽到沙沙的琴聲,我跑出來,站在二樓的走廊裡往下看,我爸在天井的井台上拉小提琴。

琴聲在四壁裡回旋,他的動作很輕柔,似乎看不出發生了什麽事。琴聲已經很殘破了,但我想那個時候可能只有音樂可以安撫他。我就站在那裡看著他,看了很久,也覺得心情平複了很多。夜裡我們倆點著蠟燭,用柴火煮了點東西吃。

第二天我媽回家來,看著一片狼藉,渾身發抖。她愣了十秒鐘,也沒問什麽,定了定神就跑到樓上去找照片。那些老照片被燒得只剩下大概五分之一了。照片對我們家來說非常重要,我爸媽說這是記憶的物證,他們非常留戀時光。

我爸媽談戀愛是很秘密的,幾乎沒有人知道。我媽無意間聽到別人嘲笑我爸窮得一雙鞋都沒有,她跑回家大哭一場,做了一雙千層底布鞋給我爸。那種鞋一般要做半個月,她三天就做完了。

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一口鍋都沒有,現在的人很難想象那種狀況。但即便是這樣,我爸媽每年都會攢一些錢,假期的時候,到縣城請照相館的付叔叔拍一些照片。

這是他們的結婚照。

這是剛結婚的時候。

這張我爸給我媽戴花。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付叔叔喜歡這樣的角度構圖。

右邊這張是兩年前拍的,在同一片地方,前後的時光相差五十三年。

這是我姐姐滿月,還有我半歲的時候。

這是父母在我們家房子前面的留影。這個房子承載了我很多美好的記憶,雖然很破。後邊那座山我太熟悉了,爬過很多很多次。

這些老照片沒有被燒掉,命運還算眷顧我們。這是我們一家人的全家福。後面的橄欖樹是我爸媽種的,他們從廣西弄的樹苗。

每年回家的時候,我們都會一起翻看老照片,說說笑笑。這些被喚醒的往事,互相印證了我們的記憶,填補了那些空缺的時光,似乎一個家的光陰更完整了。

雖然在這種家庭氛圍下長大,我其實從小很孤獨。因為哥姐很早就出去求學了。我哥十歲就上了大學,這個照片是他和他的同學。

這是他上大二那年回家拍的。

其他孩子都有兄弟姐妹,我總是落單的,被排擠也很正常,我知道。現在回想起來,經常有那樣的時刻:我站在窗邊,隔著欄杆,看窗外的院子裡,學校的子弟們在玩耍。我雖然羨慕,又不是特別想跟他們一起玩。

我很早就習慣了自娛自樂。上初中的時候,我一般都是三四點起來,往城郊的飛機場那邊瞎逛,回來後煮一碗面,吃完背著書包去學校,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看天光漸漸亮起。同學陸陸續續進了校門,在操場上走過。

好像我這一生的角色,總是跟人群隔著一點距離,我只是個人群的觀察者。我很少跟人交流,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什麽。後來離家出走,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喜歡寫日記,每天都寫。當天的氣象,遇到了什麽事,想了些什麽,我都會記錄下來。

後來到了北京工作,我很喜歡加班,坐夜班車。那時候人少,坐在角落裡,誰也看不清誰。公車是不開燈的,只有到站了才亮一下。我就把手伸到書包裡,用一隻很短的鉛筆頭在書包裡寫日記,盲寫。寫哪個站上來了多少人,燈光是怎麽劃過的,街上有些什麽變化,諸如此類。經常到家裡拿出來一看,很多字都不認得。因為摸黑寫,車也時常抖動,字是花的,但是慢慢回想也就知道寫了什麽,再抄到筆電裡去。我就喜歡一個人暗地裡做些什麽事情。

後來發生了一件對我影響很大的事。99年,我的好朋友找了一份廣州的工作,我去車站送他。列車員吹哨,催促著上車,他跳上火車朝我招手道別,手攏在嘴邊喊:我會給你寫信的。那時候網絡不如現在發達,火車也很慢,要走三十多個小時,他就這樣孤身一人,到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看著火車緩緩駛出月台,想著以後沒有可以交流的朋友了,心裡很酸。我那時候對北京的繁忙擁擠有些厭倦,決定到一個遠離人群的地方。過了幾天,我就離開北京,去了貴州羅甸縣的一個礦山,覺得做什麽都是一輩子,無所謂了。

在礦山,我看到了很多曾經忽略的東西。比如星星,每天都能看到星星。夜幕降臨,開始只能看見幾顆亮的,眼睛適應黑暗後,星星越現越多,最後布滿了整個天空,閃爍著。天空底下,是一重又一重的大山,蒼茫茫的望不到邊。

我經常坐在山頭看著世間萬物,感受到人的渺小,也時常會為自己的無足輕重而歎息。這些東西對我沒有具體的影響,但打破了我日常的經驗,促使我觀察身外的東西,注意天地的樣貌、時間的來去、生命的源泉與盡頭。

在這樣單調的生活裡,情緒也是有些起伏的。有一天,風雨過後,晚霞持續了很久。我坐在礦洞外的石頭上看著晚霞,漫天火燒雲,我再沒見過那麽紅的雲,感覺自己要被融化了。但當它黯淡下來,又覺得很悵惘。有時候在山邊,下面就是深谷,會產生縱身一躍的衝動,嚇自己一跳。我被這種情緒控制著,就這麽過了五個月。

年後的一天,雷管炸了,大家在洞口等著灰落下去。那天我不知怎麽,仿佛有某種力量牽引著,也不等其他人,點上蠟燭就一個人鑽了進去。裡面黑洞洞的,只能看到燭光照亮那一小部分。摸索著走了幾十米,其他聲音都消失了,只聽到自己踩著碎石和呼吸的聲音,帶著一點點微弱的回響。

在寂靜裡,人的感官變得很敏銳,我隱約覺得眼角那邊有異樣,舉著蠟燭找過去。黑暗中,石壁上炸開了一個十幾厘米的口,裡面是一窩晶瑩的水晶,一根根指向圓心。

我握著蠟燭伸進去,在裡面輕晃,亮晶晶的光透過水晶折射過來,從各個方向鑽進了我的眼睛。

突然間我被感動了。它們埋藏在山體裡,沒有人知曉,仍然朝著最純淨的方向生長。我在想,為什麽我不可以,為什麽我要在這蹉跎?過了一個月,我就離開了礦山。

這塊水晶就是我從礦裡掏下來的,平時放在門口的桌子上。那天是中秋左右,我看到月光下的水晶,心裡一動,就拍了這張照片。

回到北京,我做過一些不同的工作,每一種工作都對我後來的選擇或多或少產生了影響。08年我買了一部相機,拍得很瘋狂,每天卡都是滿的。

因為拍照,我學會了用不同的視角和眼光去看這個世界。大的小的事物,每一種現象我都很有興趣,花花草草、日落月升、街上行人、鋪在地面上的光,你會看到這個世界緩慢的變化。因為拍照需要等待和觀察,慢慢地,我不再急躁,越來越安靜。

陸慶屹攝影作品(左右滑動)

09年,我因為一個意外注冊了豆瓣,沒想到這是人生的另外一個轉折。我在豆瓣上開了一個相冊《回家》,就是回老家時,記錄父母的生活,街道的日常,街坊的往來,還有田間地野,這些很日常的東西。沒想到這些普通的照片下面,評論很多,我特別感動。

陸慶屹攝影作品(左右滑動)

這種感動促使我去重新審視自己,去觀察那種逐漸消逝的小城生活。離開家二十年,我所有的審美、思維、習慣都被重構了,變成了家鄉的監視者。我回去的時候不需要跟生活較勁了,可以很平和地看待它,很多意義就在這一片瑣碎中浮現出來了。這種意義可能是詩意的、現實的,也有一些帶著浪漫色彩,自我陶醉的一種情緒。

後來覺得拍照片稍顯單薄了一些,因為我想記錄時間流淌的印跡。當時工作上需要添置相機,我就買了一台可以拍影片的。

最開始是一種記錄的自覺。因為我很喜歡我爸媽,對家庭氣氛的迷戀讓我產生一種記錄的想法。

兩年多之後,我無意間看到一篇侯孝賢的訪談。電影學院的學生問他:雖然在學導演,但不知道怎麽開始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候導說:想拍就去拍,你不拍怎麽知道如何開始?

這句話很打動我,既然已經有了那麽多的素材,為什麽不做成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電影呢?

我開始帶著學習的意識去了解電影是什麽。從豆瓣影評裡開始搜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那些碎片化的資訊一點點建立起我的電影概念。之前我的觀影量可能還不到100部,那年我看了800多部電影,有的電影看了十幾遍,電影思維慢慢有了模糊的輪廓。

這個期間裡,我也曾懷疑過自己。時常我會想,自己在這個世界裡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從過往的人生閱歷裡,並不能找到確切的答案。但有一點是我確信的:每個人的誕生都不可複製,有與世界相處的獨特體驗,也都可以把這些體驗表達出來。我喜歡表達,哪怕只是給自己。對電影研究越深,我就越意識到它是比之前從事過的繪畫、攝影更適合我的表達途徑。帶著超越日常表達的意識,我能夠觀察得更細致,更深入地了解到父母身上那些普通人的光輝。

我想做一部真正的電影來獻給父母。在那個年代,有無數的家庭被淹沒了,特別遺憾,我希望能夠獻給他們一些東西。

有了這種驅動力,我就特別有熱情。經常背著包跑上跑下,跑前跑後。尤其是去山裡的時候,為了拍到想要的內容,會跑得更辛苦一點。那個包二十多斤,還扛著一個三腳架。

我媽看我太辛苦,很心疼。但是她說:反正比拍照片好多了,至少不用眯著一隻眼,你看你眼角全都是皺紋了。她就是因為這個,覺得拍影片比拍照好。我媽是特別愛美的一個人。

2016年的春節,我參加高中同學聚會。飯後去KTV,同學包了一個有舞池的多功能廳,幾十個中年人在彩色的閃燈下縱酒放歌,聲浪巨大,震得人恍惚。我出門坐在沙發上抽煙,兩個同學上完廁所回來,問我怎麽悶悶不樂。我說我在想未來。他們噗嗤就笑了:我們還能有什麽未來啊?我說:你們沒有,我有。

他倆對視一眼,問我想幹什麽。我說我要做中國最好的導演。其中一個同學腿一軟,扶著我肩膀說:陸慶屹啊,你還是先做我們獨山縣最好的導演吧。我說拭目以待。他倆一人抓起我的一隻手,好像攙著病人一樣,推門進去了。

那天散場後,我回到家裡,開始想這件事情,心裡變得十分嚴肅。因為那個時候我爸的身體逐漸衰弱,我怕來不及。我當時不知道怎麽剪輯,連剪輯軟體都不會用。但是我決定要開始了,帶著忐忑的希望。

我光是看素材就花了一個月。後來找朋友裝剪輯軟體,都不能用,盜版的。反覆的失敗讓我很焦慮,我就硬著頭皮去找賣我電腦的小哥。軟體裝好之後,我請他教我基本操作,他笑了,說只會裝不會用,讓我買書來學。我一下茅塞頓開,直奔中關村買了兩本教程,回家邊學邊剪。

我把網斷掉,謝絕了所有的工作和朋友。除了扔垃圾和買菜,足不出戶,每天和清風明月相伴,與花草為伍。

我住的地方沒有冷氣機和暖氣。夏天就把冰袋泡在臉盆的水裡,用風扇把涼氣吹過來。其實不知道有沒有用,每天仍然渾身大汗。冬天穿兩層羽絨服,實在太冷就燒水來泡腳。

最後花了20個月的時間,剪輯終於完成了。在朋友的奔波下,北京的尤倫斯藝術中心願意安排一場放映,12月30號,正是北京最冷的時候。

映前幾天,我回貴州去接爸媽來看電影。媽大吃一驚,眼睛都快掉下來了,問我:是在電影院看嗎?我說:對呀。她說:是那種大銀幕嗎?我說:對呀。此前她一直覺得我在胡鬧,換了很多很多工作,沒有安定下來。

記得有一次她要晾醃菜,我端著相機在一邊拍。她問:我吃飯你也拍,走路你也拍,拍這麽多幹什麽?我說在拍一個紀錄片。她說什麽是紀錄片?我說就是電影的一種,她呵呵一笑,上樓晾菜去了,我繼續跟著拍。她回過頭來看我還在,歎了一聲,搖搖頭朝我笑。電影對縣城的人來說,太遙遠了,他們不敢想象。

那天尤倫斯的放映,我像是做了一場夢。映後交流的時候,有觀眾知道我爸媽也在現場,鼓掌讓他們上台。

我媽很激動,在大家的掌聲中走上了台,笑中有淚地對我說:早知道你真的在拍電影,我就穿得好看點了。那個頭髮亂得成什麽樣子了。觀眾大笑。她又說:祝你夢想成真。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只是對著她笑。

那時我爸已經行動不便了,只能在觀眾席站起身,摘下帽子對身後和身前的觀眾鞠躬致謝,拿著話筒穩定了一下情緒,顫聲說:今天我在大銀幕上看到我自己了,我想這個片子是獻給我們的吧,感謝我的兒子。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就流淚了。

後來不知道怎麽,親戚們都知道了,家族群裡炸鍋了,我三舅說:今天我要讓所有我認識的獨山人都知道。我姐的發小給我爸媽打電話,哭了一個多小時。有一天我媽去買菜,鄰居的老太太叫她:李嬢,李嬢,我們看到你家的電影了哦。我媽就笑笑,沒說什麽。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這個家裡的一個成員,在做一件新的事情而已。

後來在西寧的FIRST青年影展上,《四個春天》獲得了最佳紀錄片。頒獎嘉賓是我特別喜歡的周浩,他向我伸開雙手,我很意外,特別用力地抱了過去。

領完獎到後台留影,要穿過一小段黑暗,隔音門合上的瞬間,聲音驟然變小,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回蕩,顯得很遙遠。幾秒鐘裡,我仿佛跨越了兩個世界。恍惚中走下台階,坐在走廊的牆腳,看著手中的獎杯,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零散的往事,應和著身後含混的歡聲,一幕一幕在腦中快速閃過。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發現眼前的場景和那個KTV的門口有些相似。我想,至少在這一刻,在這個夜晚,在某個領域裡,我沒有食言,做到了最好。

謝謝大家。

圖片由講者本人提供。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