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經典 | 南海出版公司
2019年1月
年終歲尾,總讓在漂泊外的遊子格外思念家鄉。跨越山海,勿忘回家,這是導演陸慶屹拍給天下父母的電影,也是他寫給每一個遊子的書。
《四個春天》書摘
代序
關於《四個春天》的一些小事
拍完《四個春天》後,很多次映後交流裡,都有觀眾問到同一個問題:影片的拍攝過程中,有哪些記憶深刻的細節?每聽到這個問題,我都會停頓片刻,因為這樣的記憶太多了,需要選擇,我每次的回答也不盡然相同。有些片段最終並未放入成片,但在生活裡它們仍然影響著我。
我的房間斜對著廚房,起身便能看到天井。我習慣晚睡晚起,將近中午,爸媽會來叫我起床吃飯。一天起得早,我看見爸在天井裡給媽熬中藥。這個過程很漫長,要把煨出來的藥湯熬成膏,所以火要小,還得不停攪動,防止粘鍋糊掉。我問爸這麽冷的天為什麽不在廚房裡熬,爸說味道太大,水汽太重。他說話的語氣總是平平靜靜的。我幾次去換他,他也不肯,說依我的性格做不好這種事。我隔著窗,看他挨著廚房坐在天井一角。廚房裡媽在準備飯菜或做針線活。臘月間氣象寒冷,爸一隻手揣在手套裡,腳焐在裝有熱水袋的腳套裡,木鏟子在鍋裡一圈一圈地劃,手冷了就換另一隻,滿頭白發在陰冷的空氣裡微微顫動。電磁爐的刺刺聲從門窗縫裡鑽進來,細細的,安寧得讓人心裡微顫。我呆呆地看著被框在一扇窗裡的他,像端詳著一幅畫,一幅在時間裡流動的畫。中藥的味道漸漸傳來,仿佛很多暗色記憶的索引,我心下一動,又架起了相機。雖然同樣的景象拍了很多次,但我覺得每一次都有特別的意義,我願意記錄下哪怕千篇一律的動作。
剛拍了一會兒,媽從廚房裡出來了,手裡拿著做了一半的小鞋子,老花鏡垂到鼻翼。她在爸側後方站了好久,低頭看著鍋裡攪動的木鏟。爸沒有回頭,依然注視著手中的活計。我們三人的目光就這樣以不同方式和心情,聚焦在那把木鏟上。這感覺很奇異,仿佛那穩固的律動裡,有一個情感的結把我們綁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媽眼神恍惚起來,似乎神思已經飄遠了。我猜想她一定回憶起了很多歲月中的風風雨雨。她眼神越來越溫柔,抬起手撫摸爸的白發,柔聲說,你的頭髮應該理啦。爸說,嗯。這一聲回應讓她回神過來,臉紅撲撲地笑了起來,用國語說,謝謝啦。媽在說一些難以啟齒的話時,會換成國語,似乎隔著一層習慣,就易於開口了。爸說,謝什麽鬼啊。她好笑說,謝謝你的情啊,謝謝你的愛呀。爸也笑了,然後歎息一聲,沒再說話。
我從來沒聽過哪個老人這樣直接地表達愛意。愣了一下,像偷窺了什麽秘密而怕被發現一樣臉紅起來。我輕輕關掉相機,躡手躡腳摸回床上躺下。過了不久,媽來敲我的門,懶鬼,起來吃飯啦。我應了一聲。那一整天,我都陷在一種化不開的溫柔裡。
一年除夕,年夜飯後我正在洗碗,爸媽打開了電視等《春晚》,房間突然黑下來,停電了。愣了一下後,黑暗裡響起爸的笑聲:哈哈哈,好玩。他突如其來的快樂點燃了我們的情緒,都跟著笑了起來。我掏出火機打亮去找蠟燭,隱約看到媽坐在路燈透窗而來的微光裡左右顧盼。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也沒有供電局的電話。互相討論了一會兒,媽拍桌說,這電愛來不來,乾脆去山裡走走。於是一家人穿衣換鞋,說說笑笑往城外走去。那真是個特別的除夕之夜,父母面對突發情況的淡定讓人欽佩,我這一生從未聽過他們說一句抱怨的話,遭遇任何狀況都坦然面對。
二〇一三年的春天,乍暖還寒。我一向作息不規律,爸媽早已習慣,從不打擾我。一天黃昏過後,我睡醒來打開房門,豁然看見天井對面,爸媽各處一室,媽在縫紉,爸在唱歌,興起處揮手打著拍子。在黑暗裡,他們像兩個閃亮的畫框中的人物,並列在一起,如此地和諧。兩人手勢起落的節奏韻律,奇妙地應和著。我連忙架起相機,鏡頭都來不及換,按下按鈕,站在他們對面的夜黑裡,靜靜地看著,心中排山倒海。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定距離外,長久地凝視我的父母,我仿佛看到了“地老天荒”這個詞確切的含義。
也是那年,暮春的一日,下午我和爸在客廳聊起他的童年,不知怎麽睡著了,傍晚醒來天已黑透。迷迷糊糊中,隱約聽到小提琴聲——爸又在練琴了。我心念一動,抓起相機,找遍樓上樓下也不見他蹤影,我才恍然大悟跑去樓頂。琴音漸漸清晰,爸背對我站在天台一側,不遠處的橘色路燈把他映成了剪影。逆光下,他的幾縷銀發閃著光,在微風裡飄動。暖調的夜色,把紛擾嘈雜的世界抹成一幅潔淨的畫面,我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在某一刻,我希望這畫面永遠靜止,我們父子就這樣相對而立。等他暫停下來,我問怎麽到樓頂拉琴。他說,我看你睡著,怕吵醒你,跑上來練。說著微笑起來,那笑容裡,每個細胞都煥發出無盡的柔情。
我 爸(節選)
我爸做什麽事都悄無聲息的。比如,睡覺前他會不聲不響地去每個人房間打開電毯,然後下樓和我們坐一會兒,所以家裡人的被窩每晚都是暖烘烘的。吃完飯,稍不留神,他已經偷偷在洗碗,我過去搶,他一擺手:“哎呀,你進去你進去,誰洗不是洗,洗好就行了。”再比如,有了你喜歡的食物,他看似不經意地把東西放在你面前就去做其他事了,什麽都不說。哪怕這也是他最喜歡的,只要你愛吃,他就一口都不動,全都留給你。若是生病了,誰也不告訴,自己懨懨地去買藥,病容卻是掩藏不住的,我小時候曾見過他發高燒時往自己屁股上扎針。他不願意讓人擔心,更不喜歡麻煩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爸玩心很重,所有愛好都是自娛自樂。首先是音樂,中西樂器照單全收,吹拉彈唱都懂一些,細數下來,能擺弄二十來種樂器;其次是爬山,我爸看起來弱不禁風,卻是條硬漢,爬起山來我都不是對手;還有足球,這兩年受我影響,他對“曼聯”也熟悉起來,時常在晚上給我來電話或者簡訊聊比分賽況。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項樂趣,就是不聲不響坐在一邊笑眯眯地聽我們聊天。
若說起我爸細碎的愛好,就更多了,比如攝影和製作影片。每次出門,不管多麻煩,他都會帶一部小DV,東拍拍西拍拍,回家剪成完整的影片,配上音樂和字幕,自己左看右看,很得意。後來哥給他買了可以攝影的卡片機,用著就更方便了。退休前,爸在師范學校教物理和音樂,也非常熱愛地理。客廳牆上掛著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上,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各國各地的地貌、礦產如數家珍;對自然風光更是鍾愛有加,看到漂亮的風景照,臉上就不由得泛起特別溫柔的笑容,輕輕搖晃腦袋,嘖嘖讚歎。
在我看來,在家庭中,我爸的角色是完美的,不管對孩子還是伴侶,他理性和感性的投入都是毫無保留的,甚至會感染身邊的親朋。至少於我來說,如果做了錯事,面對他,會感到羞愧,無地自容。所以,在深陷泥潭的少年時期,儘管我初生牛犢不畏虎,也沒做過太出格的事,總有一種無形的約束力,讓我在即將失控的時刻,得以抽身。或許,這就是爸的慈悲和奉獻給予我的力量。
最近,我爸迷上了吉他,興致勃勃地讓哥幫他找曲譜。我知道,春節時又能看到他演奏一種新樂器了。雖然每樣樂器的演奏水準都不高,但為此陶醉。這樣一個沉醉在精神世界裡的人,他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至於筆畫和音準是否精確,絲毫不影響作品的成色和價值。
我 媽(節選)
我媽天生暴脾氣,見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燈都要黯淡幾分;又爭強好勝不服輸,眉頭下從沒寫過“困難”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說:這丫頭投錯胎了,要是個男娃就剛好!
我家在貴州南部的一個小縣城。十年前,姐到沈陽工作,那時家裡窮,坐火車屬於巨額花費,爸媽想去看看女兒很不容易,一般春節才能團聚。後來,我姐在公司當了長官,收入漲了,想讓爸媽直接從貴陽坐飛機到沈陽,爸暈車很嚴重,不知道暈不暈飛機,大家都不敢打包票,便讓我媽當探路先鋒。
媽愛女心切,出發前一個月便開始發愁,愁怎麽才能把家裡那麽多好東西都搬過去,臘肉、辣椒面、乾香菇、千層底布鞋、鹽酸菜、鮮花椒,都是我們那兒的特產。
媽有一手好廚藝,對外面的吃食從來不屑一顧,去看女兒肯定也想盡可能多地帶些自製美食,這非常符合我媽的倔牛脾氣。我姐呢又有強烈的江湖氣,好東西從來藏不住,一定會到處嘚瑟,一被問起馬上就說是我媽種的、我媽做的……想來我媽也一定有借此炫耀一下的小心思。
坐飛機去看女兒是大事,親戚朋友聞風而來,每家都讓我媽捎去些禮物,聊表心意。一件兩件便罷了,但二三十家的“心意”放一起,甚是壯觀,我媽愁上加愁了。爸提議說:“那就隻帶些要緊的吧。”被她臭罵一通,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女兒離家的悲苦,手裡抓起這個問:“沈陽有嗎?”又抓起那個:“沈陽有嗎?”我爸想想說:“估計沒有。”媽橫他一眼,越說越堅定了自己的見地:沈陽那蠻荒之地什麽都沒有,女兒這些年受苦了!好東西必須都帶過去,讓她享受享受!
“再累也要帶過去!”這是我媽的原話。但家裡沒有足夠的袋子,連買菜的塑料提籃都用上了,仍然不夠。還是我爸思路開闊,想到了一個法寶——床單,這東西的裝載量相當可觀,老家親戚送來的土布、大楠竹筍、河魚乾,通通收入囊中,四個角一收,系上結結實實的疙瘩,搞定!
收拾完一看,傻眼了,大包小包堆了半屋子。
後來我問爸媽怎麽把這些東西搬上火車的,他們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單車推幾趟嘛。”我想象不出,但可以肯定,這絕對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到了貴陽,大舅和他的朋友過來幫忙,把半屋子行李運到機場,辦托運的場面想想也知道有多壯觀。
作者簡介
陸慶屹,1973年生於貴州獨山。15歲離家,曾做過足球運動員、歌手、礦工、攝影師,現為獨立電影製作人。電影拍攝零基礎的他,耗時6年完成了導演處女作《四個春天》,記錄下家鄉年邁父母尋常生活中的詩意。無論影像還是文字,他觀察日常,卻能剝離日常中的庸碌瑣碎,為平凡的人與事賦予溫度與質感。
同名電影《四個春天》獲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紀錄長片、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評委會特別關注、台北金馬獎最佳剪輯+最佳紀錄片(提名),獲first青年電影展大使趙薇、黃渤、周冬雨、章宇感動推薦。目前全國院線已經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