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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博爾赫斯與他的小說烏托邦

育邦,詩人,作家

博爾赫斯,他的小說烏托邦

當你讀完博爾赫斯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他隻屬於文學。他深居簡出,純粹生活在文學之中,並且只為文學而生活。他是一位淵博無限的作家,在博覽群書方面,所有的作家都甘拜下風。“首先,”他說,“我認為自己是讀者,其次是詩人,最後才是作家。”

他如饑似渴地展開漫無目的的閱讀,在年近六旬完全失明之前,他看了別人幾輩子都看不完的書。他能在所有閱讀中汲取為他所用的文學素材,在他失去光明之後能自如寫作,無可爭議地成為有史以來最善於旁征博引的作家之一。

他在詩歌、文論和小說領域都擁有光彩奪目的“博爾赫斯”光環。他的作品是文學高濃度的結晶體,他需要我們一讀再讀。

就文學影響力而言,我們在談論20世紀偉大作家的風格時,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卡夫卡風格”或“博爾赫斯風格”……文學青年或者某位作家在看了博爾赫斯之後,總是蠢蠢欲動想寫點什麽,哪怕編一個故事也好……博爾赫斯會激活我們的文學意識,在這一方面,所有的作家均無法與其比擬,他比任何人都走得深走得遠。博爾赫斯不僅改變了人們寫小說的方法,而且改變小說的內容和我們對於小說的認識。

1899年8月24日,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出生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具有古老英國和阿根廷血統的律師家庭。據他自己的考證,他的先祖是葡萄牙人,他在詩歌《博爾赫斯們》(Los Borges選自《詩人》,1960)中寫道,他們在“我的肉體中仍舊晦暗地繼續著,他們的習慣、紀律和焦慮。”

祖母是英國人,父親愛好文學。博爾赫斯從小就學習英文,他英文嫻熟,深諳英語文學,閱讀了大量的歐美文學名著,英語文學傳統已成為他文學血液中的一部分。他聲稱:“如果有人問我一生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什麽,我會說是我父親的圖書室。實際上我有時認為我從未離開過那間書房。”

博爾赫斯很早就開始了他的文字生涯,7歲時,他就開始了寫作:用英文縮寫了一篇希臘神話。8歲時,根據《堂·吉訶德》,他用西班牙文寫了一篇叫做《致命的護眼罩》的故事。10歲時就在《民族報》上發表了英國作家王爾德童話《快樂王子》的譯文,署名豪爾赫·博爾赫斯,其譯筆成熟,竟被認為是乃父手筆。

1914年,博爾赫斯隨全家前往瑞士日內瓦定居,在這裡,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為重要的青少年時代。他的生活以閱讀為主。1919年,隨全家移居西班牙,與西班牙的極端主義文藝圈交往甚密。

1921年,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後,博爾赫斯進入圖書館工作,並終生從事此工作,歷任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各公共圖書館的職員和館長,同時進行文學創作、創辦雜誌、文學講座等活動。

1923年,他出版第一本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1922年曾先行自費出版)以及後來面世的兩部詩集《面前的月亮》(1925)和《聖馬丁劄記》(1929)。1946至1955年,庇隆執政期間,他在反對庇隆的宣言上簽名,被革去市立圖書館館長職務,被侮辱性地勒令去當市場家禽檢查員。

Fervor de Buenos Aires,1923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 初版

有人說博爾赫斯只是一位書齋作家,是一個外星人作家,完全不問世事、遠離政治,事實上並非如此,他的表達是如此尖銳,以至於奧克塔維奧·帕斯評論說:

他是對充滿著陰影,充滿著暴力的拉丁美洲大陸的一次極為強烈的責難。作家使我們驚服的是他堅韌不拔和清澈如水的崇高品格。

1950年,由於眾多作家的擁戴,博爾赫斯當選阿根廷作家協會主席。這等於是給庇隆政府一記響亮的耳光。

庇隆下台後,1955年10月17日,他被起用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他自嘲地說:“命運賜予我80萬冊書,由我掌管,同時卻又給了我黑暗。”他在詩中寫道:“我,總是在想象著天堂/是一座圖書館的類型。”他的《天賦之詩》正是表達這一悖論的生活狀況。作為文學界的旗幟,博爾赫斯到死為止都不願意與政治媾和,最為尖銳的是,他不願死在阿根廷,而是選擇了日內瓦。

至於說到博爾赫斯的形象與性格,朋友們的一致看法是:健談、好交際、性羞澀、好學不倦,等等,總之是個高雅的知識分子形象,而缺少大人物們驚心動魄的傳奇。他“從不閱讀報紙,聲稱它們第二天就會被遺忘。他厭惡鏡子、生命的繁衍和自己的肉體,不斷地夢到迷宮、面具和鏡子”。

1935年他出版了故事集《世界性醜聞》(Historia Universal de la Infamia,也譯《惡棍列傳》),這可以算作他的第一個小說集。這裡孕育了初期的“博爾赫斯”風格,最為著名作品有《玫瑰色街角的人》《兩個人做夢的故事》《達不到目的的巫師》。《玫瑰色街角的人》是博爾赫斯獻給他所羨慕的巴勒莫惡棍的禮物,是一個黑幫故事。它生動明快,似乎是專為阿根廷同胞而作——所有的阿根廷人都為一種想象的、英勇而神秘的、專門用在吵架鬥毆和搬弄是非的人身上的輝煌過去而感到驕傲。

Historia Universal de la Infamia

《惡棍列傳》Emecé 1954 重版

正如他在此書初版序言中所說,他熱衷於編制花名冊、迷戀於將人生濃縮成一個句子或一道風景,同時厭惡心理學。他反覆推敲每一個句子,以求表達的清晰準確。詩人龐德說,準確的陳述是寫作的第一要素。陳述的準確性是寫作的唯一道德,作為詩人,博爾赫斯完全把這一道德規範當做自己的寫作律令。

1936到1939年間,他為《家庭》雜誌撰寫了208本書的評論。作為一名信手拈來的評論作者,他要進行大量的閱讀。博爾赫斯有時對此有些厭倦,他突發奇想,寫作是對閱讀最大的報復。在從事小說創作之前,博爾赫斯已經是阿根廷聲名卓著的詩人和批評家了,但是他對於小說寫作並不自信,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知道我的文學產品中最不易朽的是敘述,然而多年來我卻不敢寫小說。我以為故事的樂園是我的禁地。”

El Hogar《家庭》雜誌廣告頁,1928

1938年底,博爾赫斯遭遇了一場可怕的事故。同時,我傾向於認為正是這次事故大大地改變了世界文學的面目和格局。由於家族性的失明症一步步逼近博爾赫斯,他的視力越來越差,那天,他快步上樓時,撞上了一扇窗戶。他在《隨筆》中描述道:“我覺得頭上給什麽東西刮了一下。”事實上,撞擊相當嚴重,玻璃碎了,碎片嵌進頭皮。隨後,他被送進醫院,躺了一個多月。他對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全產生了懷疑,母親把劉易斯的幻想小說《走出寂靜的星球》念給他聽,他聽著聽著哭了起來。母親問他為什麽哭,他說他明白了。作為一個對於自己智慧有足夠自信的作家,博爾赫斯必須證實自己的智力與寫作能力是否受到影響。

39歲那年,他開始嘗試寫故事來確認自我。他試圖調用自己所有的文學資源,同時發揮他的想象力,運用他最為擅長的簡潔機智的語言、反諷與戲仿的手段進行創作。是的,他進行的自我革新也為未來小說帶來了全新的價值觀。這次與死神的親密接觸激發博爾赫斯去寫隻屬於他自己的偉大作品,正如哈德羅·布羅姆所言,如果博爾赫斯那時就死掉的話,那他可能就什麽都不是了。

為了重現這次事故,博爾赫斯後來寫下了小說《南方》,當然他也賦予小說更為豐富深邃的意義。小說中的人物達爾曼為了急切地看到一本稀有版本的《天方夜譚》,飛快地向像樓上跑去,這時被剛油漆過的窗戶刮傷了……之後,他尋找浪漫主義的死亡方法,博爾赫斯通過歪曲自己的經歷來滿足他對於男子漢氣概、閱讀、時間、永恆和英雄主義的迷戀。

Borges, un destino sudamericano,1976

他寫下了《的作者彼埃爾·梅納德》,它是博爾赫斯寫作生涯的一個分水嶺,表達了某種疲憊與懷疑之感,“在一個長長的文學時期之後到來”的感覺。這篇小說是一個玩笑,也是一個自我嘲諷。梅納德太有哲學修養而不能成為一位詩人,同時又太有詩人氣質而不能成為一位哲學家。他比大多數的詩人和哲學家更為博學。哦,更致命的是他還有一顆豐盛並為靈感而累的心靈,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充分施展才華的表達方式,他將辜負上天賜予的天賦……

事實上,梅納德正是漫畫版的博爾赫斯。當梅納德重寫《堂·吉訶德》時,小說變得荒謬起來,他寫的竟然與塞萬提斯寫的一模一樣。他的努力毫無意義,只是一種閱讀與翻譯行為。作為文學創作,“他並不想寫出另一個吉訶德——這是很容易做到的——而就是寫出吉訶德。”所有的創作都是在重寫!小說的最後更具嘲諷意味:“把《基督的模仿》歸之於塞利納或詹姆士·喬伊斯,難道不是這種虛弱的精神警戒的重逢複興嗎?”我們知道,《基督的模仿》是德國神學家肯皮斯的神學著作,而塞利納是《長夜行》的作者、喬伊斯是《尤利西斯》的作者。

《的作者彼埃爾·梅納德》也開啟了他的《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忒蒂烏斯》和其他傑出作品,形成了20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品牌——博爾赫斯。談到表達清晰,小說家略薩認為:

博爾赫斯的散文異乎尋常,他惜墨如金,從不多著一字,完全違反了西班牙語過猶不及的自然傾向……

庫切認為:

他,甚於任何其他人,大大創新了小說的語言,為整整一代偉大的拉美小說家開創了路線。

他的概念清晰、純正,同時不落流俗,從不退居二線,而是用極其直接和有克制的文字加以表達。他不動聲色地用簡練迅疾的文本創造了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他的敘述正展現了一種文學語言上刊落繁華的強大力量。

博爾赫斯通過製造另一個世界——特隆來審視現有世界,並批判現實。特隆的科學,其數學、地理和語言都是虛構,但是整個小說依舊是“博爾赫斯式”的:結構嚴謹,形式簡潔,具有伊索寓言的格調。特隆是一個騙局麽?博爾赫斯建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體系,這個體系不依賴物質而存在,而完全依賴於知識和思想。有支撐它的幾何學、數學、哲學和整套的思想和生存結構,最後他以高明的手法要求他的讀者——文本之外“已知世界”的人們——考慮自己接受“特隆”的真實性。

他強調:“特隆當然是個迷宮,是人們設計的、注定要由人們辨認的迷宮。”特隆中出現了現實生活中確有其人的作家和朋友,他們與博爾赫斯談論特隆,評論特隆,真實時間和虛構太空之間的界限已模糊,融為一體。

1941年,小說集《交叉小徑的花園》問世,這裡包含了《的作者彼埃爾·梅納德》《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忒蒂烏斯》,以及《圓形廢墟》《巴別圖書館》《交叉小徑的花園》等著名的篇目。在這本小說集中,博爾赫斯為他未來的小說尋找到一種獨創的形式:它是小說與隨筆的無縫結合——傳統上這兩種題材一般是被分開的,但在博爾赫斯的眼中,它們均是對人類存在的一種表達,統屬於某種更高的精神法則。

《小徑分叉的花園》,1941

El Jardi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形式往往從一個“騙局”開始,謊稱某書已存在於某處,博爾赫斯直接進入評論,省略複述環節。敘述被淹沒,虛構成為真實,創作面對的不是可能發生的故事(這是通常小說的作法),而是有關一篇原已存在的小說。通過“謊稱”手段,博爾赫斯向讀者標明他不過也是個讀者,而不是作者。

1944年,他出版了小說集《手工藝品》(Artificios,1944),包括《死亡與羅盤》《秘密的奇跡》和《南方》等名篇。1949年,小說集《阿萊夫》出版,包括了《艾瑪·聰茨》《令一種死亡》《阿萊夫》等名篇。《博聞強記的富內斯》《馬可福音》《另一個我》《鏡子和面具》《烏爾裡克》紛紛問世……博爾赫斯正強勢地成為“博爾赫斯”,在世界文學範疇內,他贏得了廣泛的尊敬,他的影響也無以複加,被稱為“作家們的作家”。

《虛構集》Ficciones,1944

包含《小徑分岔的花園》1941和《杜撰集》1944

進入20世紀60年代,名聲與失明漸漸走進了博爾赫斯的生活。他從一個拉美作家成為一個世界性作家。他才華橫溢、光芒四射,無可比擬,從約翰·厄普代克到喬治·斯坦納,從奧克塔維奧·帕斯到米歇爾·福柯,這些世界頂尖級的知識分子和作家都對他敬佩不已。蘇珊·桑塔格讚譽他說:

如果有哪一位同時代人在文學上稱得起不朽,那個人必定是博爾赫斯。他是他那個時代和文化的產物,但是他卻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知道如何超越他的時代和文化。他是最透明的也是最有藝術性的作家。對於其他作家來說,他一直是一種很好的資源。

我以為,這並不為過。

博爾赫斯謙遜,對於名聲,他略有享受便感到厭倦了。他像佩索阿一樣喜歡在城市裡閑逛,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四處漫步,研究地圖或品嚐咖啡……他喜歡生活中簡單的事情。而另外一個盲人博爾赫斯拄著拐杖經常在街上被人叫住,祝賀他是博爾赫斯。這是一個印在郵票和旅遊冊子上受人愛戴的民族偶像。博爾赫斯用一個有關作者的謎語結束了這個關於“博爾赫斯”的寓言故事:“我不知道這兩人中誰寫了這一頁。”

部分博爾赫斯郵票和錢幣

博爾赫斯喜歡中國文化,他有一根來自中國的手杖,在《長城與書》《卡夫卡及其先驅》《交叉小徑的花園》等作品中,隨處彌漫著中國文化的氣息,他摯愛中國的幻想文學《聊齋志異》,但遺憾的是,終其一生,他都沒有踏上古老中國的土地。

最後說一句多餘的話,如果你想閱讀漢語中的小說家博爾赫斯,我推薦王央樂先生與王永年先生的譯本,二者各有千秋。

當你讀完博爾赫斯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他隻屬於文學。他深居簡出,純粹生活在文學之中,並且只為文學而生活。

——育邦

—Reading and Rereading—

—推薦圖書—

育邦,1976年生。著有小說集《再見,甲殼蟲》《巴拿馬內褲》,文學隨筆集《潛行者》《附庸風雅》《從卡夫卡到馬爾克斯》,詩集《體內的戰爭》《憶故人》。幻想文學愛好者,現居南京。

文章來源:忘筌

題圖作者:Marcelo Neira

marceloneira.com ,阿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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