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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大師博爾赫斯令人心碎的矛盾一生

《博爾赫斯大傳》,2016

埃德溫·威廉森 著 鄧中良、華菁 譯

99讀書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家與國,劍與筆,愛與悔

一代大師令人心碎的矛盾一生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默默地寫作,因為他居住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市遠離文學文化中心,地理位置的偏僻也使得他不怎麽引人注目。名譽的到來有點突然。

一九六一年,在他六十出頭的時候,獲得國際出版家協會福門托獎,可是這一獎項的一位比較苛刻的評委要求他和山繆·貝克特共享此份殊榮。但是儘管一直以來命運對他的眷顧很吝嗇,現在卻是十分的慷慨,各種榮譽鋪天蓋地地湧來——從小有名氣飛躍到名聲大作,僅在很短的幾年內就被公認為二十世紀偉大的作家、現當代西班牙語最有影響的作家。

博爾赫斯對於二十世紀的拉美文學的發展影響頗深。他成名之時正是拉美文學爆炸時期。他對英國、美國、意大利和法國新生代的作家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因為他的作品對嚴肅小說的太空進行了極大的拓展,並鼓勵作家脫離二戰後以人物為中心的心理小說和社會現實主義小說的形態,而把小說當作一件自覺的、誇張的文字藝術品,進行大膽的想象和智力的、甚至是哲學的思考。

博爾赫斯全集·2卷本,1984

意大利蒙達多裡Mondadori出版社

此外他的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還預示了當代文學批評理論的一些主要論題。他對時間和自我以及對寫作和閱讀的動態發展進行了細膩的思考,創作出了包含很多觀點的文本,如個人身份的任意性,消除了中心的主體,“作者之死”,語言和理性的有限性、互文性、人類知識的時代局限性(注意:博爾赫斯省略了一些抽象概念的“歷史”,如無恥、永恆和天使)。

博爾赫斯放棄了他認為的小說現實主義的內在欺騙性,即小說家裝作自己是用一面鏡子去真實地反映外部世界,而實際上他和讀者一樣,對世界是怎樣運轉的這一問題一無所知。把小說的人工加工痕跡掩蓋起來沒有任何意義,他相信——一個故事就是一個自給自足的想象世界,只要作者能夠說服讀者對其保持一定的“文學忠誠”,他就可以任意地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博爾赫斯不僅摒棄了現實主義的種種框架約束,他還對小說在現代文學中所處的首要地位進行質疑。

他對小說產生以前長期存在的講故事的形式——像神話,史詩,寓言還有民間傳說——非常感興趣。同時他還對現今被小說擠到一邊的那些二類文體也很青睞,比如說哥特幻想小說,冒險傳奇,科幻小說,還有他最喜歡的偵探小說——他對偵探小說中精心設計的、“目的論的”情節非常崇拜。倒不是說他對某種文體類別有什麽特別的依附。

虛構故事的魅力是不可阻擋的,沒有什麽可以阻礙其發展,像書評、訃告、學術論文或一個腳注都可能受到講故事的魔力的影響。他曾講了句非常有名的話:甚至那些哲學和神學的東西也可以被看作是幻想文學的一支。

博爾赫斯全集 9卷,岩波文庫

博爾赫斯的寫作扎根於自己小時候讀的史蒂文森、吉卜林、大仲馬及阿根廷的愛德華多·古鐵雷斯等人寫的冒險故事,但同時貝克萊、休謨、叔本華和尼采的哲學也對他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從貝克萊和休謨那裡他產生了自己思想的一個基本命題——各種知識和經驗都是主觀的;從叔本華和尼采這樣的思想家那裡他得出了個人身份的脆弱性。由於缺少客觀的真理,人生注定只能是一場沒有既定規則、也沒有具體目標的遊戲,因為如果除了自我之外沒有任何生命的存在是確定的話,那麽上帝的存在或隱藏不見的造物主就是不可避免的。

寫作這一舉動就是存在的一種範式:作者可能要編造出人物和情節,但是這些編造出來的是不是以他自己的親身經歷為原型,或者是不是反射出了文學作品中不斷重復出現的統一模式?面對這些基本的不確定性,讀者們需要對個性、意義,還有終極的客觀現實本身提出質疑。

除了詩歌之外,博爾赫斯最喜歡的寫作體裁是虛構小說——一篇短篇故事或散文,其簡短可以讓他把腦中的想象濃縮成相應的意象和情境。他早期的虛構小說都是些哲學性質的幻想,比如說他把整個宇宙比喻成一個井井有條但又無窮大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拒絕展現出自己的總體設計;或偶然性即必然性在裡面所起的作用(這被比喻成由一群險惡的陪審團在背後操縱的彩票);或者他用一本小說來代表無盡的時間迷宮。

Ficciones《虛構集》限量版

New Yorkr:Limited Editions Club,1984

他一直著迷的一個主題就是決鬥,兩個對手相互爭奪霸權——博爾赫斯大多採用流氓或冒險者這樣的人物,但是他也揶揄地寫了一些神學家和上流社會女士們之間的爭鬥,甚至還寫了兩位偉大的南美解放者玻利瓦爾和聖馬丁在瓜亞基爾的那次神秘的見面。決鬥成了通過消滅對手來維護自己身份的這種渴望的比喻,儘管博爾赫斯經常在最後表明,勝利者自己最多也只是他的受害者的鏡像。

博爾赫斯明確的哲學觀點讓評論家們覺得他的寫作屬於一種理想的、沒有時間界限的太空,也就是一種文學烏托邦,而他在成名前的失明更加強了這一觀點,因為他的失明讓他有了一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吟遊盲詩人的感覺,可以觸摸到世界文學的每個角落,從而為我們展現出一個正在消亡的傳統所擁有的永恆形式。

這種永恆性又在他作品年代的模糊性中得到了加強。他習慣在自己作品重版的時候加上一些後來新創作的文本,當然這些文本也是多年以前在第一版之後創作的。他也一直都在修改自己年輕時寫的詩作,去掉裡面的一些地方色彩的東西,甚至還在後來的選集中去掉了好些詩篇。

拿他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寫的三本散文集來說吧,他堅持要把它們全都刪掉,並堅稱在自己活著的時候決不允許再版,聲稱他已經盡力把所有已出版的那些書都買回來並全都燒掉了。

所以博爾赫斯一生的事業充滿斷層、後退和轉折就不奇怪了。他為什麽要掩藏自己年輕時的作品呢?他為什麽會在三十歲的時候停止寫詩了呢?為什麽他在一九五二年停止寫小說又轉而開始寫詩了呢?而且為什麽當他後來再次開始講故事的時候,作品中沒有了早期作品中抽象的、哲學的成分呢?

Dreamtigers詩集《夢虎》

木刻 by Antonio Frasconi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64

如果有一條線索貫穿這些問題迷宮的話,那就是博爾赫斯堅信寫作歸根到底還是自傳的一種形式。在他聲名達到頂峰的時候,他曾向一位記者坦白說:

我對我所講的故事都有很深的體會,因而我總是用奇怪的意象象徵來表達,那樣人們就不會發現其實所有的這些故事都或多或少地帶有自傳的成分。這些故事都是關於我自己的,都是我個人的經歷。

實際上他是重申了在自己年輕時寫的那些散文集中表達的觀點。

在一篇名為《文學信念之主張》的文章中,他寫道,

……所有的文學歸根結底都是自傳性的。所有的東西都是富有詩意的,因為它們都表現出了一種命運,它們都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命運。

他承認一部作品中的“自傳性成分”有時會被表現它的“事件”給掩蓋起來,但是這些成分還是存在其中的,“就像在深處跳動的心髒一樣。”

博爾赫斯的一生就是要尋找出作為博爾赫斯的意義是什麽,也正是對命運的這樣一種尋求給了我靈感,要給這麽一位深奧難懂的作家寫一部傳記,而且這樣的努力也是值得的。我花了九年的時間才感覺到他的這種潛藏的追尋——這比我預計的時間差不多多了一倍。

這麽長的時間內當然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挫折和失敗,但是如果說有什麽東西一直支撐著我堅持下來的話,甚至是在延長了這項計劃的周期的情況下,那就是對新材料的發現——既有新的資訊材料也有新的認識和發現——進一步點亮了博爾赫斯全部作品內部的自傳的腹地。

年代順序成了打開所有大門的鑰匙,因為只有理順了他一生的經歷,並盡可能地把這同他所有同期的作品聯繫起來,我們才可能發現作品中個人經歷的輪廓,最後才能感受到他作品“深處心髒的跳動”。

在我研究的早期,我就發現了一篇故事中的一些成分很可能可以幫助我把表面上看起來不連貫的博爾赫斯的一生給連接起來。我開始懷疑,他堅持要對自己年輕時的作品加以修改或乾脆銷毀掉可能不是因為他對自己早期作品感到厭惡,而是因為他想掩蓋住一些給他帶來某種痛苦的事實。後來我搜集到了一些材料並從中發現他確實在自己二十多歲時經歷了一次很不愉快的經歷,甚至還因此想到過自殺,這幾乎就毀掉了一位作家。博爾赫斯從來都沒有直接地談論過這段經歷,但是事實表明這段經歷在他後來的成長過程中產生了重要的作用,正是因為那次創傷他才停止寫詩的,也正是因為那次經歷他才發現了一種最後讓他成名的寫作。

Obras Completas卷3

博爾赫斯全集初版,1974

布宜諾斯艾利斯:Emece Editores

在博爾赫斯的著名短篇小說中,有一篇名為《小徑分叉的花園》,故事中的一位人物問另一位說,“設一個謎底是‘棋’的謎語時,謎面惟一不準用的字是什麽?”另一個人回答說,“‘棋’字。”同樣,博爾赫斯從來都沒有明確說出來的一個主題,不斷地縈繞出現在他中年時期的作品中,並且以符號、象徵和母題的形式出現在他所有的作品中。

只有到他終於找到了愛情之後他才把過去的陰魂驅趕走,實現了一種寧靜感,或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幸福感,而這種幸福感陪伴他度過了人生最後的二十年。

博爾赫斯和兒玉

不必說,文學各種各樣的創造和細微之處不能簡單地都歸結為傳記,但是一位作家一生的經歷是他作品的苗床,而且我要說的是,從這個傳記性研究中我們發現了一個更豐滿、更人性化的多層面的博爾赫斯,而不只是一個患了貧血症的藏書家。

博爾赫斯是一位受到內心衝突嚴重影響的人,他遠不是脫離自己生活的年代的另一個世界的人,而是一位有著很強歷史感的人。他是一名阿根廷人這一事實就很能說明問題。

博爾赫斯對國家命運的擔心一直貫穿著他尋求個人命運的全過程,而他的成就就在於他讓讀者們在那樣的困境中認出了他們自己——他把自己作為一名阿根廷人的焦慮轉變成了一種世界普遍意義上的一種情況,因為在他那才華橫溢、淺顯易懂又很有力的文字中,他想象著自我的消解,並含沙射影地表現出這一消解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恐懼。

二〇〇二年十二月於愛丁堡

博爾赫斯的一生就是要尋找出作為博爾赫斯的意義是什麽,也正是對命運的這樣一種尋求給了我靈感,要給這麽一位深奧難懂的作家寫一部傳記,而且這樣的努力也是值得的。

——埃德溫·威廉森|鄧中良、華菁 譯

—Reading and Rereading—

《博爾赫斯大傳》,2016

埃德溫·威廉森 著 鄧中良、華菁 譯

99讀書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內容簡介

本書是完全涵蓋博爾赫斯整個一生和全部作品的第一部傳記。作者深入研究此前不為人知或難以獲取的資料,展示了博爾赫斯作為人的一面:他對阿根廷的眷戀,他政治主張的演變,他與家人及朋友的關係,他內心的矛盾、欲望和執念,而正是這一切,塑造了他這個人和他的作品。這部權威傳記,終於揭開了博爾赫斯身上的諸多謎團。埃德溫·威廉森對博爾赫斯的描繪引人入勝,令人心碎,將徹底顛覆這位當代大師已經在世人心中形成的固有形象。

二十世紀的西班牙語文學中,除了博爾赫斯,還有誰能寫出如迷宮那般複雜的作品?而他的人生,正如他的作品一樣。在這部精彩的傳記中,威廉森將博爾赫斯置於阿根廷歷史及其人全部作品的背景下,編織出這位文學大師的一生。對於他,人們熟知的身份是敘述形式的反叛者和保守政治的攻擊者,但威廉森指出,儘管寫作風格極端而智性,但博爾赫斯生活在平常人的遺憾之中,並帶著這些遺憾離開人世。

Edwin Williamson

博爾赫斯的父母屬於阿根廷的反對派,他的祖父輩是這個國家頗受尊敬的將軍。在威廉森的筆下,青年時期的博爾赫斯軟弱避世,無法抵禦外在的欺侮,也無法解決內心的矛盾。劍經常出現在他布滿鮮血的家族史裡,最終,博爾赫斯以筆作劍,以此來保護自己。晚年,因為對自己早期隨筆不滿意,他搜羅自己所有的書,予以焚毀。

威廉森在事實和觀點之間取得了良好的平衡,鎮定地創造出這部並未矯飾的作品。在他的心理分析之下,戀愛中的博爾赫斯和自我放逐的博爾赫斯都異常迷人。這部書就像一出戲劇,描繪出一個異人令人心碎的一生。

99讀書人

題圖:博爾赫斯在西西裡島,1984

By Ferdinando Sci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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