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辛德勇:專業是歷史地理,為何收藏清代經部古籍?

4月13日,在中國書店中關村店,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辛德勇和讀者分享了自己收藏清刻本經部古籍的經歷與心得。澎湃新聞經授權首刊這篇講稿。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朋友:

大家好!感謝大家在繁忙的學習和工作中抽出時間,來到這裡,參加我這本《學人書影初集》和讀者見面的活動。當然,我也要在這裡,向幫助我出版這本小書的九州出版社的李黎明先生,致以由衷的謝意。

這本《學人書影初集》,如書名所示,編錄的是一些書影,也就是某些書籍中個別頁面的影像圖片;更具體地說,是編錄了一部分我個人蓄存的清代刻本經部書籍的書影。

為什麽出這樣的書,以及為什麽要像現在大家所看到的這個樣子來編選這本書,這是在座的各位朋友都很關心的事兒,而關於這一點,我在這本書的序言裡其實都已經做了說明:即一是告訴大家我這個人的所謂“藏書”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二是借此具體地體現我對文史研究的一些基本觀念和做法。簡而言之,學人買書,學人“藏書”,都與學術研究密切相關,都與學人的需要和興趣緊密聯繫在一起,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看,在這裡我就不再重複了。

記得一兩年前,一位學術界的朋友到我家閑聊,當他看到我還存有一批經部書籍時,感到有些愕然,似乎頗感困惑。顯而易見,這是超出他想象之外的。

我理解朋友的疑惑,因為我正兒八經的專業,只是歷史地理學。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個很偏很狹的小學科,我雖旁涉稍泛,但在很多人眼裡,都不過是玩玩票而已,當不得真的,我自己也確實完全不懂經學為何物,那還買這麽多經部的古籍幹什麽呢?

這事兒說來話長,最初的淵源,還要從我讀碩士生時談起。在座的很多朋友可能都知道,讀碩士,讀博士,我正式的導師,都是史念海先生,但黃永年先生一直是被史念海先生正式請來協助他做指導工作的,所以也可以稱作“副導師”。所以,即使是在法定的制度上,黃永年先生也是我的老師;更何況黃先生明確說過,他是認我為正式入室弟子的,當然我也就名正言順地尊奉黃永年先生為我的授業恩師。

黃永年先生對我讀書治學的影響是相當大的,也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便是努力博覽群書,讓自己的學術研究,有一個廣闊的視野和廣博寬厚的基礎。從事古代文史研究,專精與廣博實際上是很難兩全其美的。黃永年先生的做法是,主觀上盡量在兩方面都做出積極的努力,但在確實無法兼顧的情況下,寧可失之於粗疏也不甘於孤陋寡聞。在這一點上,我完全認同先生的看法,並且很願意效法先生的做法。

讀書做學問,這事兒也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做法。按照我的習慣說法,乃是各尊所聞、各行其是。師說既然如此,我從讀碩士生時起,買書,便是經史子集什麽都要,什麽都看看。稍有條件和能力買一點古刻舊本時,也是這樣。這就是我購藏這些經部古籍的基本緣由。對於我來說,書,就是這麽個買法,並不需要什麽特別的考慮。

儘管如此,具體談到選哪部書、買哪部書的時候,還是有一個書籍選擇和版本選擇的問題,而且這還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問題。這與我的經濟條件有關,也與學術旨趣和讀書的興味相聯繫。

宋元版書最好,但可望而不可及。明版,好的同樣買不起,爛的又看不上。剩下的,便只有清代刻本。這是版刻時代的選擇,緣由只是如此;或者說是別無選擇,自己能夠買下的刻本,實際僅此而已。

好了,在只能買得起版刻年代最晚的清代刻本的情況下,我是主要考慮選擇哪些書籍呢?

既然是買清代刻本,那麽一般來說,清人著述,自為首選。為什麽?初刻,原刻,文字內容更保真,作為藏品更具有原始性,也就更有特別的意義,當然也更好玩兒一些。要是隋唐宋元乃至先秦兩漢的著述,通常在清代之前都有刻本流傳,甚至先後會有很多刻本,清人所刻,不過是翻版重梓而已。新版出自舊版,買這種書,相對來說,就既不好用,又太平常,當然也不大好玩兒了。

基於這一原因,這本《學人書影初集》裡選錄的清代刻本經部書籍,大部分都是大清王朝本朝人著述的原刻本,當然還頗有一些初印本,其中有一部分書甚至是很少見的。像蔣廷錫《尚書地理今釋》的嘉慶原刻本、黃模《夏小正分箋》的嘉慶原刻本、許桂林《春秋穀梁傳時月日書法釋例》的道光原刻本、崔述《經傳禘祀通考》的嘉慶二年映薇堂原刻本,葛其仁《小爾雅疏證》的道光十九年歙縣學署原刻本,張行孚《說文發疑》的初印七卷全本等等,流傳相對都比較稀少。

道光十九年歙縣學署原刻本葛其仁《小爾雅疏證》

談到清人的經學著述,不能不述及著名的《皇清經解》。《皇清經解》正、續兩編,匯聚清儒治經解經的成果,固然為一代集大成之作,但收入這兩大匯編中的著述,其先有單行本行世者,《經解》對原本每有割裂刪減,或依據翻印劣本,較諸原書舊本,頗多變易,故研究者治學,還是應該盡量先援用單刻原本。

惟清儒治經,固然盛極一時,但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既屬天下顯學,每有一書出世,就會風行各地,人手一編。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由於清儒所為多屬枯燥艱澀的考證之學,理解讀懂是很不容易的,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因而就整個社會而言,關注者畢竟還是相當有限,以致書籍印行,往往並不十分廣泛。加之屢經變亂之後,有些書籍留存於世間者已經相當鮮少,今日若是想在書肆中求得一冊,已是難乎其難。

民國六年刻本《書林清話》

其實不僅是在當下,清末藏書讀書的達人葉德輝先生,在購求清人經學著述單行本的時候,就已經遇到很大困難。葉德輝先生在所著《書林清話》中記述當日情形說:

藏書大非易事。往往有近時人所刻書,或僻在遠方,書坊無從購買;或其板為子孫保守,罕見印行。吾嘗欲遍購前、續兩《經解》中之單行書,遠如新安江永之經學各種,近如遵義鄭珍所著遺書,求之二十餘年,至今尚有缺者(鄭書板在貴州,光緒間一托同年友杜翹生太史本崇主考貴州之便求之,不得,後常熟龐劬庵中丞鴻書,由湘移撫貴州,托其訪求,亦不可得。兩君儒雅好文,又深知吾有書癖者,而求之之難如此。然則藏書誠累心事矣。他人動侈言宋元刻本,吾不為欺人之語也)。可知藏書一道,縱財力雄富,非一驟可以成功。往者覓張惠言《儀禮圖》、王鳴盛《周禮田賦說》、金榜《禮箋》等書,久而始獲之,其難遇如此。每笑藏書家尊尚宋元,卑視明刻,殊不知百年以內之善本亦寥落如景星,皕宋千元,斷非人人所敢居矣。(《書林清話》卷九“經解單行本之不易得”條)

由於正、續兩編《皇清經解》已涵蓋絕大多數清人經學著述在內,故葉氏所述“欲遍購前、續兩《經解》中之單行書”的志向,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我購置清人經部書籍的基本指向,選編在這裡的清人經學著述,大多都屬於這類性質的版本。葉德輝先生舉述的“張惠言《儀禮圖》、王鳴盛《周禮田賦說》、金榜《禮箋》”,都是眾人矚目的上乘精品,這些書我雖然無力收儲,但幸運的是,他提到的“新安江永之經學各種”,這部《學人書影初集》裡即載有其刊刻精善且流傳稀少的鹹豐元年陸建瀛木樨香館刻本《江氏韻書三種》;“遵義鄭珍所著遺書”,亦載有鹹豐二年原刻本《巢經巢經說》。這也算差強人意了。

不過時值今日,舊刻古本,日漸稀少,我個人的經濟能力和精力又實在有限,真正的藏書家人所必備的有錢、有閑兩大條件,都差之甚遠,故實際買書,不可能再持葉德輝先生當年的宏願,一見到清人經學著述的單刻原本就統統收入書囊,而是一要隨遇而安,二也不能碰上啥算啥,還得挑挑撿撿。

常逛書店的人都明白,尋書覓書、挑書買書的過程,就是知書、識書、讀書的歷程。每買下一本書,就同時了解了八本書、九本書、十本書,乃至幾十本書,上百本書。大家都知道,在中國古代文史的研究中,具備廣博的文獻學基礎,不管對哪一具體學科的研究,都是至關重要的,而所謂文獻學基礎,首先就是要盡可能多知書、多識書,連有什麽書都不知道,遑論其他。

為什麽喜歡逛書店買書的人這方面的基礎普遍都要更好一些,首先是因為在書店裡翻看的書比在圖書館裡閱讀的書更多、更快;至少中國的書肆與圖書館相比,情況就是這樣。其次是在很多書中買下一本書,這是一種選擇;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抉擇。現在市井文化中流行一種說法,叫“選擇困難症”,或曰“選擇恐懼症”。拋開無病呻吟的矯揉造作和病態的心理不談,面對選擇真正的困難或者恐懼,是選擇者的無知,腦中空洞無物,看什麽都一樣,當然是無法做出抉擇的。

要想在很有限的條件下選到好書,買下好書,就需要對相關學術和文化的背景有所了解。了解得越多,認識得越清楚,心裡就會越有數,當然就能發現知識水準不如你的人所不能知曉的好書。前一陣子,聽社科院哲學所的高山杉先生說,他在無人理會的舊刻本佛教著述中找到不少好書。這就是因為他懂佛教,懂佛學,而同樣的書,就是放在我眼前,我也會視而不見。這怪不得別的,只能怪自己無知,無知必然無能。在佛學方面,我是一竅不通,結果只能如此。

為努力博覽群書而去買書,而要想買到合適的書籍又首先要求你具有一定的閱讀,通過閱讀先具備選書買書的基礎。這看似跋前躓後,不知先邁那條腿是好,可事實上好多事兒都是這麽一回事兒。讀書和買書,實際上常常互為因果,在相互裹挾著往前行進。究竟誰先誰後,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得看你是在什麽時候、也就是哪一個時點上看。

買清人經學著作,最好能夠預先或者是在找書、買書的過程中查知相關著述的基本情況。在這方面,可利用的引導性書籍,並不是很多。當然首先是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但這本書舉述的書籍太少,相關學術源流更無從了解。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剛調到北京工作不久的時候,我在舊書店買到一本晚近學人朱師轍先生撰著的《清代藝文略》。這書雖然名為“清代藝文”,但實際印出的只有經部書籍這一部分內容,也不知全書最後有沒有寫成。我認為,這部僅有經部的《清代藝文略》,是現在我們了解清人經學著述以及學習清代經學知識最好的導讀書籍,也是最好的入門書籍。

這部書印行於1935年,由華西協和大學哈佛燕京學社出版,成都華西協和大學中國文學系發行,鉛印線裝,樣子不是十分氣派。可惜的是,不知為什麽,流通不廣,鮮有人知。幸運的是,我買到的這冊書,還是作者朱師轍先生自存的本子,上面有他對手民誤植文字舛錯的更改;更重要的是,他還對原文添入很多增訂的內容,大致相當於一部修訂的稿本,也可以說是朱師轍先生最終改定的唯一定本。我的學生周雯博士最近著手整理此書,希望將來能有機會提供給大家,作為了解清人經學著作和學習、利用清人經學研究成果的重要參考。

朱師轍手批《清代藝文略》

除了參考《書目答問》和《清代藝文略》這些書籍之外,業師黃永年先生的指教,是我購買古刻舊本時的一項重要指南。在清代經部書籍方面,黃先生的指教,對我的幫助尤為重要。

恩師讀過的書實在是多,對四部古籍都很熟悉,也精通古籍版本,不管是哪一類書籍和相關的版本,我都隨時可以得到他的指點。我在這裡特別強調黃永年先生在清代經部書籍方面給我的指教和幫助,是因為在四部古籍當中,我對經部尤為生疏,從而也就愈加需要借助老師的引導和助力。地道的經書,我是一經也看不明白,因而也就更談不上讀懂清儒的經學研究了,只能是就自己所知所能,在一些個別、孤立的知識點上,對清人的經學研究成果做一些技術性的借鑒和利用,至今仍然還是停留在這種狀態上。

黃永年先生的《古籍版本學》和《清代版本圖錄》裡面就有很多與清代經學和經部著述相關的內容。當面請教時,我可以就這些書裡談到的清人經部著述請他做一些更詳細的闡釋,從中能夠獲取很多周邊的知識,而且還可以“順藤摸瓜”,再三請益,由一部書、一方面的知識進一步拓展到其他相關的書籍和相關的知識上,真的是“舉一反三”,收獲滿滿。

業師黃永年先生諳熟清代學術,而經學研究是整個清代學術的核心,清代的學術也以經學最為興盛,就像朱師轍在剛才舉述的那部《清代藝文略》中所講的那樣,“有清一代學術,綜而計之,以經學為極盛”(《清代藝文略》之《總敘》),因而黃永年先生對清儒經部著述和經學研究無不了然於心,談起來如數家珍。我覺得黃永年先生身後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為學術界留下一部清代學術史。這是只有他才能寫得出的味道深醇厚重的學術史,別人是誰也寫不出的。明白這一點,大家就很容易理解,黃永年先生的指教,對我能夠買下一些清刻原本彼朝學者的經學著述,會給予多麽重要的幫助。

當然,像這樣的老師,現在不但不可求,即使走遍世界,也不會再遇到了。同輩人中,這是我獨有的幸運,這是誰也比不了的。不管羨慕、嫉妒,還是恨,怎麽著也是沒辦法。

看我在這裡強調讀合適的入門書,請教懂行的老師,大家自然明白,我買這些經學書籍,同我購買所有書籍一樣,首先看重的,是書的內容。因為單純看古書的外在形式,這太簡單了,並不需要花費這麽大的力氣。

就像連傻瓜也懂得房子是供人住的一樣,書印出來就是供人讀的,這是一部書最本質的價值。不論古書,還是現在剛剛出版的書籍,都是這樣。這也是古刻舊本與其他許多古代文物很不相同的一個重要特點。我購買古刻舊本,在意原刻初印,都是因為與那些晚出後印的版本相比,這些版本的文字內容是具有獨特價值的,而且這樣的價值基本上都是無以替代的。

這一點,看似簡單,但至少在當前的中國,很多購買古書作為藏品的“收藏家”或古籍收藏“愛好者”,似乎明顯關注不夠。收藏作為一種愛好,一種癖好,當然一個人有一種藏法,既不可能、也絕不應該而且絕沒必要強求一致。但同一類藏品的內在性質,是具有共同性的,因而我想在這裡強調指出這一點,以供藏書愛好者參考。

所謂古書之美,本質上和人的美醜是相同的,最重要的是其內在的素質而不是人們的外表。大眾偶像中的俊男靚女,只是一個遠遠看上去似乎很美的印象,好看,可實際上並不一定都耐看。心裡放得進去,眼睛裡看了還想再看的美,就是近密接觸也能經久不衰,肯定不會徒有其表。書和人,道理是一模一樣的。

這話講得好像有點兒玄了,有些朋友可能一時還難以理解,大家慢慢體會吧。我相信買書、看書的時間越久,認同我的人會越多。

不過並不是這樣講我就不看外表,不重視形式了,書的內容好,刻得也美,印得也妙,二美相並,豈不更佳。

就我本人過去所購買的古刻舊本而言,主要是由於經濟能力的製約,實際能夠買下的書籍非常有限,在這種情況下,只能先擇取內容更加重要的書籍,而不是優先考慮那些版刻形式更為精美的書籍。另一方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些雕版和印製都很精良的書籍,自然求之者眾,價格便一向被推得很高,大多就都是我努著勁兒夠也夠不著的了。這樣的實際情況,決定了在我收存的這些經部書籍當中,眾所豔羨的精刻美本,並不是很多。

儘管如此,由於在我年輕的時候,日複一日地徜徉於古書肆中,年深日久,還是有機緣買到一些版刻精良的美本。即以這本《學人書影初集》所收錄的這些清刻本經部書籍而論,如道光六年蔣廷瓚眉壽堂原刻本顧棟高著《尚書質疑》,軟體精刻殊佳,且白紙初刷,印工精良,世間流傳稀少;又如鹹豐三年汪氏家塾恩暉堂原刻本汪獻玗著《禹貢錐指節要》,系所謂仿宋精刊,字體剛勁俊朗,在同一時期同類刻本亦堪稱上駟,且書刷印亦早,殊為美觀;再如鹹豐十年原刻本郭柏蔭著《變雅斷章衍義》,寫刻字體精雅,有其獨特的韻味;還有嘉慶十一年張敦仁仿刻宋淳熙四年撫州公使庫本《禮記》鄭玄注,是由當時金陵最著名的刻工劉文奎操刀鐫梓,自是一時名品,且刷印無多,學人求之不易;道光間原刻本吳雲蒸著《說文引經異字》,亦寫刻甚精,且印本少見。特別是道光十九年祁寯藻依景宋鈔本仿刻的《說文解字系傳》,精刻初印,可謂至善至美,又是最基本的文字學典籍,因而備受世人推重。像這樣的書籍,都是人見人愛,只要你不是傻瓜,誰看到都會喜歡的。

道光十九年祁寯藻依景宋鈔仿刻本《說文解字系傳》

這樣的書,好確實是好,但你要是只知道喜歡這些書,隻希求收藏這些書,不顧一切去尋摸這些書,那我就要說句不大恭敬的話:這好像多少有點兒傻。

除了清朝本朝人的著述之外,在這本《學人書影初集》裡面,也收有一小部分前代撰著的經部書籍。這些書籍,往往也都有自身的版本特色或是學術價值。

在這方面,剛才提到的清嘉慶十一年張敦仁仿刻宋淳熙四年撫州公使庫本鄭玄注《禮記》,是很有代表性的。這個版本的文字內容,是由清代第一校勘高手顧廣圻勘定,正文之末附有《考異》兩卷,在作者項中,雖然題署的是張敦仁的姓名,但實際上完全出自顧廣圻之手,學術價值極高。同時,由於操刀雕版的刻工為金陵名手劉文奎(實際上他也是天才南北各地技藝超人一等的名家),故其版刻亦屬清中期仿宋刻本中的上乘名品,而刷印無多,當時就世不多見,現在更是難得一遇了。

當年我買下這部書,還有一點點故事,可以在這裡和大家講一講。

買這書的書店,是北京琉璃廠西街的“古籍書店”,就是李一虻先生題寫店名的那一家(葛優出演的《大撒把》,有些場景就是在這家店裡拍攝的),可見這是琉璃廠裡比較重要的一家經營古刻舊本的書店。古書是擺在店鋪的樓上賣,不熟悉的讀者,望而生怯,往往根本不敢上樓;即使壯著膽子上去了,對於生手,賣書的老師傅也總是帶搭不理地冷眼看著你。不過我去得多了,總是在那裡混,老師傅有時也會幫忙提供一些參考意見。

那一天,我總共挑出三種書,定價差不多,都是二百三十塊錢上下(在當時,大致相當於我一個月的工資)。

一部是初印的《白下瑣言》。清末刻巾箱小本,其引人注目的特色,是字跡為綠色。明代後期以來,書版雕刻始竣,最初試印的本子,或用硃墨(朱印本),或用藍墨(藍印本),雖說都印行無多,不過贈予友人,聊博一粲而已,但這樣把戲已經普遍玩耍,以至從總體上來看,朱印本和藍印本都並不稀見,像這樣綠墨初試的樣本,才堪稱罕見難求。

另一部是清初人陳廷敬的文集《午亭文編》。這是著名的“寫刻本”,由書法名家林佶手書上版。在講清代版本時,這書幾乎是人所必提的代表性刻本,與同人所書汪琬《堯峰文抄》、王士禎《漁洋山人精華錄》和《古夫於亭稿》並稱“林佶四寫”,一向為古書收藏家看重。我看到的這部書,雖然刷印時間稍晚,但也版面仍然清清爽爽,沒有漫漶不清的地方。

我把這三部書放在一起,比來比去,一時拿不定主意。喜歡是都喜歡,可口袋裡的錢只能買下一部書。快下班了,老師傅看得不耐煩,向我示意該買《午亭文編》:那書刻得更好,更有名,想要的人也更多,因而若不趕緊買下,很快就會被別人拿走了。

嘉慶十一年張敦仁仿刻宋淳熙四年撫州公使庫本鄭玄注《禮記》

可最終我還是選擇了這部鄭注《禮記》。須知當時不像今天,所謂“經學”,竟然如此昌盛,那時根本聽不到有什麽人會提及這兩個字。我反覆權衡之後留下這部書,只是看重它是一部早期基本典籍,做歷史研究離不開它。其實不僅早期的經學著述是歷史研究的重要資料,清代的經學研究,涵蓋範圍甚廣,涉及古代文史的各個方面,甚至可以說是無所不包的,因而研究很多歷史問題,也都離不開清儒的經學著述。至於很多人大力倡導並積極投身其中的經學研究,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也看不明白這種經學研究究竟能夠前行多遠。

過了很多年以後,我和喜歡古書的朋友談及選購這部鄭注《禮記》的過程,還一直有人為我錯失綠印本《白下瑣言》或是林佶寫刻本《午亭文編》而惋惜不已,可是老師黃永年先生對我這一抉擇卻大加讚賞,以為這才像一個學者的樣子。

在這本《學人書影初集》裡開列的第一種書的書影,是清初學者顧棟高的《尚書質疑》。在這本書中,有一句話述及學者讀經應取的態度,乃謂之曰:“學者讀經,須具史識方可。”(《尚書質疑》卷上“編年起於《尚書》論”)顧棟高這句話,對我影響很大。它影響著我在閱讀經書的時候,始終注意從當時的歷史背景出發來理解書中的文句,關注很多經書中的很多內容,都是有為而發,當時都有特定的指向。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經書,利用經書。

《學人書影初集》裡與這部鄭注《禮記》同樣性質的書籍,還有道光四年揚州汪氏問禮堂仿宋刻本《春秋公羊解詁》、清康熙刻《通志堂經解》初刷捺印本宋劉敞著《公是先生七經小傳》、乾隆五年馬氏叢書樓刻本唐張參著《五經文字》和唐唐玄度著《九經字樣》,以及乾隆四十四年汪啟淑據汲古閣影宋鈔重刻本宋夏竦著《古文四聲韻》等。這些書,不管是其在學術史上的地位,還是其史料價值,或者是它們的版刻藝術價值,都一向為人所重,不宜輕忽視之。

選編到這部《學人書影初集》裡的清刻本古籍,還有一小部分,帶有前人的批校,世上別無第二本。如楊鍾羲批注段玉裁《毛詩故訓傳定本小箋》(殘本)、吳玉搢批注顧炎武《左傳杜解補正》和《九經誤字》、佚名批注姚培謙《春秋左傳杜注》、沈兼士批注畢沅《釋名疏證補》、盧文弨校本《說文解字系傳》(殘本)、佚名批注鄭珍《漢簡箋正》等。這些批校的文字,也是很多學者和古籍收藏愛好者特別關心的內容。

盧文弨校乾隆四十七年汪啟淑刻本《說文解字系傳》

總的來看,選編在這本《學人書影初集》中的清刻本經部書籍,作為一種收藏品來說,雖然其絕大多數都談不上有什麽特別高昂的文物價值和收藏價值,但大多都與清代的學術和我們今天的學術研究密切相關,並且其中有很多書籍在今天已經不大容易讀到原書了。我希望這部書影的出版,能夠對大家了解這些書籍並進而認識這些書籍、特別是這些書籍的學術內涵有所幫助。

約清初刻本甘京《四禮撮要》

我另外還收有一些流傳不多的清刻本經部書籍。例如,時下許多學者很重視的禮學著述,我曾覓得一部清初所刻當時人甘京撰著的《四禮撮要》,傳世就極為稀少,其內容對明清時期仕宦鄉紳乃至普通庶民之家所謂“家禮”的研究也有重要價值,而乾隆年間官修《四庫全書》時並未予以著錄,早已近乎無人知曉。又如現在頗受一些學人關注的石經研究,我過去買到有清省吾堂刻本萬斯同著《石經考》、清嘉慶稻香樓刻本林彖著《石經考辨證》,就都流傳不多;另外像顧炎武的《石經考》,是唐石經研究的開山之作,學術史價值重大,而我獲有其康熙原刻初印本,現在也可以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佳品了。不過由於篇幅所限,這些書沒有能收到這本《學人書影初集》裡。如果各位讀者喜歡我這部書的內容和編錄的方法,將來或許以後還有機會出版增訂本,屆時可以再多列入一些書籍。

清省吾堂刻本萬斯同《石經考》

清嘉慶稻香樓刻本林彖《石經考辨證》

各位朋友,特別是在座的各位年輕的朋友,當年我開始癡癡迷迷地買書收書的時候,還很年輕,還屬於官家認定的“青年學者”;由於經濟條件所限,能夠買下的古籍,其版刻年代也太晚太近太新。可一轉眼,幾十年時間就這麽過去了,不知不覺地,我就這麽老了;另一方面,由於古書日稀,各位年輕的朋友在今天來看我當年買下的這些太晚太近太新的“古書”,好像也真的變得很“古”了。

若是很不恰當地借用唐人孫過庭在《書譜》裡講過的一句話來形容大家眼前這種狀況,或可謂之曰“人書俱老”。時光,伴隨著讀書的生活而流逝。在這樣乍暖還寒的春天裡,令人唏噓感慨的事更多,只是說也說不清楚。

來源:澎湃新聞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