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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當代知識分子畫像——讀李洱茅獎作品《應物兄》

王曉陽(四川)

出門在外,帶上一本書成了我的標配。今年3月,應《封面新聞》邀請,我到北京參加他們舉辦的一個活動,帶的書叫《應物兄》。恰好,作者李洱先生也來參加這個活動,於是,我們有機會作了簡短的交流,也順理成章地請他在《應物兄》上簽了名。

《應物兄》很厚很長,上下兩冊,共101節、1042頁、84.4萬字。老實講,我開始是抱著試一試的目的讀《應物兄》的。沒有想到,一讀竟不能放下,反而是放下了手中正在讀的其他書籍。此後二十天裡,在工作之餘,每天堅持讀50頁左右,直至讀完。

合上書頁,忍不住拍案叫絕,感覺自己實在是運氣太好,無意中邂逅了一部時下難得的好書。剛剛揭曉的第十屆茅盾文學獲獎印證了我的感覺,《應物兄》赫然在目。

去年下半年,《應物兄》甫一問世,便引起強烈反響,進入各種文學排行榜,有時甚至還名列榜首。有的稱之為“百科全書式的作品”,有的稱之為“《圍城》升級版”,有的認為有《儒林外史》《紅樓夢》傳統。

我的第一感覺是,《應物兄》在為當代知識分子畫像。《應物兄》的故事並不複雜,身在美國的新儒學大師程濟世葉落歸根,準備回到國內繼續他的研究。他的回歸,在國內特別是在他家鄉濟州和濟州大學引起連鎖反應。以應物兄作為軸心,上下勾連、左右觸及,相關各色人等漸次登場,一幅豐富多彩的當代社會特別是知識分子生活畫卷就此展開。

首先出場的自然是小說主角也是敘事者應物兄,他是濟州大學太和儒學研究院的具體籌建人、儒學大師程濟世歸國聯繫人。他本名應物,其名與小說的題記“虛己應物,恕而後行”互相照應,貫穿全篇。“虛己應物,恕而後行”出自《晉書·外戚傳·王濛》,意思是順應萬物,善待事物,待人接物按儒家所教,“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恕道對之。

“應物兄”來源於一次誤導,應物出書交稿時忘了署名,出版商季宗慈交代編輯說,“這是應物兄的稿子”,小編就以為作者是“應物兄”,便隨手填上,“應物兄”就以假代真了。可以說,小說一開始就從主人公身上預示了悲天憫人的敘事態度、圍繞儒學的題材取向和幽默反諷的風格特徵。

小說描寫了濟州大學的三代知識分子。第一代是老一輩學人們,包括研究柏拉圖的哲學女教授何為,研究亞當·斯密的經濟學教授張子房,研究古典文學的文學教授也是應物兄的嶽父、導師喬木,研究考古學的歷史學教授、聞一多的學生姚鼐,研究核物理的物理學教授雙林。第二代即應物兄這一代,包括濟州大學校長葛道宏、文學院長張光鬥,應物兄的同學同事費鳴、郟象愚、鄭樹森、鄔學勤、汪居常、華學明等,他們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學者。第三代是應物兄的學生一代,包括易藝藝、孟昭華、范鬱夫及“儒學天才”小顏等人,他們是充分市場經濟的一代,講究實用,突出利己。

除了這三代,小說還特意由姚鼐教授的一節課寫到了聞一多,又由聞一多寫到梁啟超,把中國知識分子的傳承譜系再往前推進了一兩個時代。書中通過姚鼐之口對聞一多那一代學人的風采傾慕之極,對其豐姿神韻的精彩描述令後輩晚生羨慕不已。

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其核心在“仁”,關鍵在“忠”“恕”。在儒家看來,知識分子的人生道路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的人生選擇是“以天下為己任”。

但是,以應物兄為中心的正在籌備的儒學研究院及其周邊的知識分子們的行為方式和情感方式,與儒家思想並不吻合,他們大多沒有情懷和理想,有的只是世俗的名利得失,與滾滾紅塵的世風沆瀣一氣。小說通過無數具體的細節,呈現了以濟州大學為中心的知識階層在做什麽、想什麽、關注什麽。當學術討論課上把“儒”賦予到一頭驢子身上、展開關於“儒驢”的討論時,當代知識分子的荒誕和醜陋就再形象不過了。

一群各懷動機的學者打著儒學的名號,撈取自己的利益。偷渡香港、後來又回到大陸的唐風,號稱“易學大師”,以算命招搖撞騙,卻又大言不慚地將理論源頭拉扯到儒學上來,他聲稱“儒學太重要了,沒有儒學,堪輿學就是無源之水。沒有儒學支撐,堪輿學就是有肉無骨。”

程濟世在小說中是作為海外新儒學大師面目出現的。小說並沒有直接對他作出價值判斷,但不時在字裡行間、隻言片語中閃現出程濟世的學術思想。在程濟世看來,儒學就是個筐,什麽都可以裝。萬事萬物都可以用儒學來解釋,都可以與儒學扯上關係。他說,“我們的儒教文化強調實用理性。”

小說對程濟世得意門生、讚助商黃興卻著墨頗多,他渾身銅臭,聲色犬馬,充滿市儈氣息,口頭上雖然打著儒學這個招牌,其行為看不到一點儒學的影子。黃興回國,名義上是為程濟世打前站,實際上是進行他的商業經營活動,與儒學沒有任何關聯。經過一番考證,黃興對濟州方面提出的矽谷投資計劃沒有絲毫興趣,卻把主要投資方向定到生產避孕套和寵物穿戴產品方面。作者有意把黃興的外號取名“子貢”,除了都會經商之外,黃興與孔子的高足子貢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程濟世對這樣的學生卻青睞有加,其間意味不言而喻。

他們是在弘揚儒學?還是在踐踏儒學?儒學怎麽了?儒學還可複興嗎?作者沒有明說。或許,他也一時沒有答案;或許,他有意把答案留給讀者。

如果只有嘲諷還不足以說明《應物兄》的深刻,它還描寫了一批傳承真正儒家傳統、胸懷家國的知識分子,這使得它與《圍城》和《儒林外史》有了質的區別。

哲學教授何為是一個德高望重的知識分子,一生研究希臘文化,研究柏拉圖,一生追求完美。

經濟學家張子房,八十年代就重譯了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所以又被稱作亞當。他遠離車水馬龍的名利場,拋棄爭吵不休的各類圈子,沉入社會底層,住在城市待改造區,探討著中國經濟的未來走向,考慮著民眾的生存路徑。

科學家雙林院士,五十年代,隻身奔赴西北投身核彈研究,奉獻了自己的才智,因為長期離家,與兒子關係不好。但是,兒子後來卻漸漸地理解了父親的奉獻精神,也傳承了父親腳踏實地的治學傳統。

第二代的文德能也是真正令人尊重的知識分子。文德能談到自己一生想寫的書就像一部“沙之書”:“它包含著知識、故事和詩,同時又是弓手、箭和靶子;互相衝突又彼此和解,聚沙成塔又化漸無形;它是頌歌、挽歌與獻詞,裡面的人既是過客又是香客”。

文德能的弟弟文德斯是第三代學人中的佼佼者。作者把“羞澀”這種如今已罕見的品質放到他身上,他雖羞澀但能堅持自己的看法。在討論“科學並不思”這一話題時,文德斯一點也不羞澀:“科學不像人文那樣‘思’,是因為科學的活動方式規定了它不能像人文那樣‘思’。這不是它的短處,而是它的長處。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科學以研究的方式進入對象的內部並深居簡出。科學的‘思’是因對象的召喚而舍身投入,而人文的‘思’則是因物外的召喚而抽身離去”。

除了知識分子,小說也還描寫了其他人物,如副省長欒庭玉、桃都山集團老闆鐵梳子、戲劇表演藝術家蘭菊梅以及電視台主持人朗月等。這些人物都與濟州大學、與應物兄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正是通過與社會各階層千絲萬縷的關係,知識分子們的面相才能得以完整塑造。從這個方面看,《應物兄》又不只是在為知識分子畫像,它畫出的是相關一乾人等的眾生相,通過知識階層寫到了整個社會。

很多讀者可能注意到,《應物兄》的標題很獨特。小說各篇章都是摘取首句的二三字作為標題,許多代詞、關聯詞、語氣詞都進入了小標題,這種標題不具有關鍵詞意義,完全無法望題生義。各篇章之間又互相勾連,不斷被重新組合,產生出更加多樣化的形式與意義。這種標題方式雖然極為少見,但在《論語》中卻全是這種標題,《詩經》中也用得不少。作為一部以探討儒學為主要話題的小說,這樣取標題是再恰當不過的了。按作者的話說,他是在向《論語》致敬,向古典致敬,向傳統致敬。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閱讀《應物兄》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否則讀起來可能比較困難。據統計,小說涉及的典籍著作達四五百種,提到真實的歷史人物近二百個、植物五十餘種、動物近百種、疾病四十餘種,涉及各種學說和理論五十餘種。同時,作者還不時穿插詩詞、書法、篆刻、繪畫、音樂、戲劇等元素,令人應接不暇,甚至可能望而生畏,以致於有人抱怨作者在“掉書袋”、在“炫技”。

但讀得進去的人卻又因為小說充滿如此豐富的知識稱之為“百科全書”,認為這恰好是《應物兄》的特點和優勢。有人評價這是本“從任何一頁翻開能都讀下去的作品”,各種知識在作品中融會貫通,構造出一個繁複的體系,駐足欣賞如同置身一片“象徵的森林”,虛與實相映成趣。這裡略舉二三。比如,講到梅花:是要用剪子剪的,不是摘的,所謂“一剪梅”,一剪梅花萬樣嬌;講到“狗”和“犬”的區別:《說文解字》說得很清楚,“犬,狗之有懸蹄者也。”犬有五趾,與人一樣,而狗只有四趾。犬的第五趾平時懸著,不著地。只有在奔跑或者搏擊的時候,第五趾才會派上用場;講到音樂:世界上最貴的小提琴,琴弦都是羊腸做的。在1750年以前,所有的小提琴,用的都是羊腸琴弦。

事實上,這些知識並非完全多餘,既增加了小說的厚重感,又帶給讀者知識的享受。享受知識也是一種快樂,何況還是與精彩的情節、機鋒迭出的對話連在一起。

由於內心情感的豐富、思想的複雜和牽涉的廣泛,知識分子的像是很難畫好的。在我的印象中,關於知識分子題材的中國小說有一定深度者不過《儒林外史》《圍城》《第二次握手》《野葫蘆引》《黑駿馬》《廢都》《滄浪之水》等寥寥幾部而已。

可以說,《應物兄》的出世,在描摹知識分子的歷史長卷中落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拓展的廣度、掘進的深度雖然不是“無不及”,卻肯定“有過之”,摘得茅獎是預料中事。

對《應物兄》出現的價值,完全解讀出來恐怕還有一個過程。正如頒給它《當代》長篇小說論壇第一名時的授獎詞所說:“這是我們期待已久的小說,它的巨大價值將在眾聲喧嘩的不同闡釋中逐漸得到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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