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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從周誕辰百年︱陳勝吾談父親陳從周

陳勝吾(蔣立冬繪)

今年11月27日是著名古建築學家陳從周(1918年11月27日-2000年3月15日)先生誕辰百年紀念。我們採訪了陳先生的長女陳勝吾女士,請她從一個女兒的角度,回憶陳先生的生平與學術。點點滴滴,都是溫情與敬意。

採訪︱鄭詩亮

想先請您從一個女兒的角度,談談陳從周先生作為父親給您留下的印象。

陳勝吾:大家都知道我父親是做古建築的,我的專業與他不同,很長一段時間又不在他身邊,一直在國外。到了他中風臥病在床,我去陪伴他的時候,開始系統整理他的文稿、藏品,才對他有了深入理解。

他不是一個嚴厲的父親,從小給我的感覺就是脾氣很好,從來不打罵我們,人很慈祥,一心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他經常對我說,自己的研究為什麽做得好,就是全憑自己喜歡。他沒有長輩指點或者提什麽要求,我的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八歲我祖父沒了,十四歲我祖母沒了,全靠我父親自己。幾個兄弟中他最小,其他人也都不做建築。我祖父母去世之後,家裡還是有點資產的,就由父親的哥哥嫂嫂管理,按期給他生活費。他小學、中學讀的是杭州教會學校,中學是有名的蕙蘭中學,就是杭二高,非常漂亮的教會學校,大學讀的是之江大學文學系。這些他都寫了文章,記敘錢塘江邊的生活。

陳從周

父親畢業之後,先在聖約翰中學教國文,也教美術,就是教學生國畫。後來做了華東設計院院長的陳植很欣賞他,陳植是杭州人,當時在之江大學建築系做教授,他把我父親介紹到聖約翰大學工作。我父親那個時候還在蘇南美專兼課,每逢周末就要去蘇州上課,賺第二份薪水,在那裡休息的時候,他就去滄浪亭看園林、讀書。園林他是越看越喜歡,就開始攝影。他拍照的時候,園林還沒什麽人去,都是安安靜靜的。大概在1950年,因為父親文學、歷史和美術的底子都很好,聖約翰大學建築系希望他去做建築史,他就接下了這份工作。然後就是院系調整,1952年他就去了同濟大學建築系。在此之前,他主要是在文學和國畫上下工夫。

我是1944年在杭州出生的。1946年,他從杭州去了上海,經人介紹認識了張大千。張大千很喜歡父親,覺得他悟性很好,收他做了學生,這對父親的啟發很大。那個時候,他常在蘇州網師園聽張大千、葉恭綽談論書畫。所以,他也特別喜歡這個地方,給了他知識,也給了他愉快的回憶。後來他做建築史,也對園林情有獨鍾。

這樣說來,您父親研究建築史,其實有點自學成才、轉益多師的意味。

陳勝吾:建築史他實在沒有基礎,就自己讀《營造法式》這一類的書。還有人介紹我父親隨南京工學院的劉敦楨學習古建築。劉先生與梁思成都是朱啟鈐創辦的中國營造學社的成員,梁思成是做建造的,劉敦楨是做理論的。我父親就跟劉先生書信往來,類似今天的函授課程。巧的是,我最近翻出父親寫給某位函授學生的一封信,信上就說,他自己完全是函授自學成材的。父親和劉先生大概有一百多封來信,到了“文化大革命”都沒了,非常可惜。是劉先生提醒我父親關注蘇州園林的,他動作很快,按他自己那套文人思路來寫蘇州園林,1956年出版的《蘇州園林》是他的第一本書,用宋詞來解讀每一幅他拍的園林照片,葉聖陶他們看到,喜歡得不得了,還以為我父親是個老先生,其實他只有三十多歲。

最好玩的是,拍這些照片的照相機,還是我姨父結婚時我父親這批之江同學湊錢買給他的禮物,德國蔡司鏡頭,很貴的。後來我姨父到台灣去了,把相機留給了他,我父親很久之後去美國,把相機還給我姨父,我姨父又寄還給我,說還是你們留著做個紀念吧。我父親書裡寫了,蘇州園林、揚州園林都是他用這隻相機拍的,相機現在擺在南北湖紀念館展覽。

他不僅研究蘇州的園林,而且帶著學生對蘇州的舊住宅做了測繪攝影——學生要上古建築史課,正好帶他們實地觀摩。結果《蘇州園林》這本書一出版沒多久就受到批判,很快就1957年了,說他是“封資修”,那些大學生組織批判他的文章,我都存著。這樣一來,他研究蘇州舊住宅的書就不能出了,隻把照片刊登在學報上。他過世以後,我把文字、圖片重新收集起來,交給三聯書店,才出版《蘇州舊住宅》這本書。凡是蘇州人看到都說喜歡,好多舊住宅都沒有了,只剩下回憶。《蘇州園林》受批判以後,他好長時間再也不敢出書了。我手頭的《蘇州園林》還是在網上買的舊書,七百塊一本,我父親自己的在抄家的時候弄丟了。

在此之前,您父親有什麽著作正式出版的嗎?

陳勝吾:他出了一本《徐志摩年譜》,好像是現代文學方面的第一部年譜。我們家跟徐志摩家是親戚,我母親跟徐志摩是表兄妹,我外婆是徐志摩的姑媽,關係很近。他手頭有不少徐志摩的資料,因為張幼儀和徐志摩離婚以後,身邊留下不少徐志摩的東西,比如信劄之類的,看我父親感興趣,全送給了他。他近水樓台先得月,得到了好多資料。而且陸小曼一直都還在,我父親和她關係很好。有了這些有利條件,他才能寫完《徐志摩年譜》。

但是,他寫完的時候正好趕上1949年,實在找不到地方出書,當時他還給印刷廠工人上夜課,就對工人說,你們不用付我錢,幫我把書印出來就行。最好玩的是,他去找徐悲鴻幫忙,徐悲鴻很跟得上形勢的,就勸他:你還是寫寫魯迅吧;他去找複旦的趙景深作序,趙景深也謝絕了。但是我父親很執著,他一直覺得,對徐志摩要公正評價,不能光揪著他的所謂作風問題不放。其實徐志摩的私生活也沒什麽,是一個很正派的人,就因為和張幼儀離婚,所以一直被國民黨的主流媒體醜化——張幼儀家裡與國民黨的關係是很深的。我父親經常說,他要把自己掌握的徐志摩的資料記錄下來,不然就沒人做這件事情了。

這以後,您父親重新活躍,就要到改革開放以後了吧?

陳勝吾:他的《揚州園林》《紹興石橋》這些著作,都是改革開放以後出的。《揚州園林》的封面設計是張正宇的遺作,他與張光宇是兄弟,吳作人的弟弟吳之翰當時是同濟副校長,住我們樓上,張氏兄弟經常過來找他,順便到我家裡來玩。《紹興石橋》的題簽是顧廷龍。

陳從周作品集

最讓我父親揚眉吐氣的事情,還是能夠設計園林。也是改革開放以後,中美已經建交了,美國人想在大都會博物館裡造一個園林,負責人讀了我父親那本書,通過建設部找到他,請他設計一個方案,他就把網師園搬了過去。他先在蘇州試造了一個,美國那位出資的夫人看過覺得很好,於是拍板了。我父親一直說,他要做的中國園林一定是新型的,不是完全舊式的,要簡潔、舒服,哪怕地方再小,也要留出空地。我父親設計的幾個園林,一個是雲南安寧的楠園,我一進去覺得真漂亮,好就好在有一汪水,邊上是假山、亭台、樓角,還有就是杭州西湖的郭莊和如皋的水繪園,也是很大一汪水。我悟出來,這就是國畫裡的留白,父親是把畫理拿來做園林設計的。怪不得他說不懂中國畫,就造不好中國園。其實這些最早他是聽張大千、葉恭綽說的,從前輩那邊得到了教育,用在了自己的設計上面。

陳從周最後的園林作品:雲南安寧楠園,楠木造廳

現在美國紐約中央公園內的“明軒”實際上也是造給張大千的,別人不太知道這件事。他對張大千一直是很感念的,他們的關係也很好。剛剛解放的時候周恩來想要通過徐悲鴻動員張大千回大陸,徐悲鴻就約我父親一起請張大千回來,後來這件事情沒做成,但是他總惦記著怎麽樣才能讓老師知道學生藝術上有了成就。總的來說,他是個感性的人,很念舊,也很有愛心。所以,我一直說,你們紀念陳從周,不在於他造的那幾個園,主要還是在於他這個人。

您父親對傳統文化的眷戀之深,的確讓人很感佩。

陳勝吾:他對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很驕傲,他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說這件事情。所以我們子女出國,他不出去。他的態度是,你們出國我也不攔著,但是我的文化根子在中國,國外沒有中國文化的土壤,沒有我的用武之地。他出國好多次,最關心的是景色、建築,從來沒想過要留下來生活。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也不完全是一個老夫子,你看他設計同濟新村,首先就放幾塊草皮,這是西洋建築原理。他從小就讀教會學校,西方那一套他懂,他聽得懂你講英文,自己卻是不講的,就要堅持中國的東西,但是他又不保守,很注意吸收西洋的好處。

他很早就有了強烈的環保意識。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給舊金山題詞,寫的是“還我自然”四個大字。他去張家界講課,翻來覆去講怎麽保護周邊的歷史、自然景色。他看見南北湖急功近利地炸石頭,要拿去蓋房子,就到處找長官,從縣裡找到市裡再找到省裡,最後還跑到上海來呼籲不要買南北湖炸出來的石頭。眼看實在不行,他一著急,寫信給當時的中央長官,那封信寫完直接往門口信箱裡一丟,落款是“小民陳從周”。好在中央長官反應很快,後來有關部門發了檔案給浙江省委,浙江省委馬上叫停了這件事情,又妥善安排了南北湖周邊的居民。我父親很好玩,浙江那些縣裡的長官喜歡他的字,向他求墨寶,他給人家寫的都是罵人的話,大意是說你們再這樣下去會丟烏紗帽之類,人家拿到手了只能苦笑。南北湖後來非常感謝我父親,沒有他,就沒有今天這樣興旺的旅遊業。

他為了保護古建築和園林,真的是奮不顧身,一點不怕得罪長官。1991年,上海市政府為了造地鐵,要把徐家匯藏書樓拆掉,我父親跑去找當時的副市長,氣得和他拍桌子,說他沒文化,把這個副市長嚇得不輕。而我父親回家之後就中風了。其實我父親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很平易近人的,對同濟的那些工人、門衛都好得不得了,但是他覺得不對的,就一定要罵出來。楊浦區現在綠化很不錯,這也和我父親有關。過去楊浦區是個工業區,汙染很厲害,我父親去找當時楊浦區區長。這位區長是軍人出身,但是很尊重文化人,我父親罵了他,這個區長還要上門來找他,越罵越要來。後來楊浦區的綠化水準在整個上海都是排在前列的。小時候我們同濟新村牆外面全是棚戶,賣燒餅的、擺小攤的,誰都沒辦法。他非要管這個閑事,硬是找到區長官,通過區裡面給他們分配房子,幫助他們解決生活困難問題,最後牆外這一圈就變成綠化地帶了。

工作中的陳從周

我們國家那麽多的古建築和園林,他一個一個去修複,尤其是改革開放剛開始,他做了明軒以後,名氣大了,就抓緊時間,把泰州、揚州、蘇州、如皋、杭州這些地方的園林一個一個修複過來,這十年時間,他是分秒必爭。後來他中風了,倒在病床上,還在惦記怎麽挽救這些文化遺產。

您父親當時與哪些朋友來往,您還有印象嗎?

陳勝吾:和他來往唱和的朋友太多了,他喜歡有文人氣的朋友。蘇步青、朱東潤、郭紹虞,家裡曾經掛滿他們的字畫。我記得的,還有茅盾、葉聖陶、趙樸初、單士元、顧頡剛他們。俞平伯不是給打倒了嗎?我爸爸不在乎,照樣和他來往,政治上打不打倒他不管,只在乎學問好不好。因為這樣,老先生也很喜歡他。他的文人朋友大多數在複旦和華師大,他老說當時的同濟是技工學校。不過,也有幾個搞工科的人和他很談得來。一個是同濟副校長、吳作人的弟弟吳之翰,他的字寫得很好,我爸爸的藝術館裡有一幅他的字,是我留在那裡的,不少都還給他女婿了,他女兒女婿住我樓上。一位是俞調梅,他會作詩,我父親收藏的他的東西留下來不少,和我父親唱和很多。

陳從周(右)與貝聿銘

最有意思的是我父親與梁思成、林徽因的來往。因為徐志摩的關係,我父親與他們很早就有交往。劉敦楨邀請父親一起去看曲阜的孔廟,梁思成就邀請他一起做揚州那個鑒真紀念館——清華建築系的古建築很強,同濟比較薄弱,就我父親一個。北京開中國建築史的會,我父親去開會,見了梁思成、林徽因,還心心念念惦記著徐志摩那個裝滿資料的“八寶箱”,為此詢問林徽因,林說還保存在身邊,但是接下來林徽因生病了,我父親不好再多問。再之後到了“文化大革命”,這批徐志摩的東西就不知去向了。我父親跟梁思成交往是很輕鬆隨便的,因為梁思成一大幫朋友裡他年紀最小,等於是跟一幫老大哥一起玩。林徽因去世以後,梁思成娶了林洙,壓力很大,同輩反對,子女也反對。我父親開會時去他家,擠在一群人裡面,嚷嚷說要梁思成請客吃糖。梁思成在那兒苦笑,林洙就讓阿姨去買點菜,在家裡吃了一頓飯。飯後我父親又起哄,說拍幾張照片嘛,於是又拍了照片。後來林洙在文章裡面說,這是她跟梁思成唯一一張合照,其實是我父親在那兒起哄。

我父親生病期間,我從國外回來忙他的事情,一直陪伴他。張幼儀八弟張禹九的孫女張邦梅出了一本《小腳與西服》,寫到徐志摩和張幼儀的事情。我告訴了父親,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太會說話了,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和我說:都在我心裡。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陸小曼說過一句話,徐志摩是很苦的一個人。他和張幼儀是包辦婚姻,後來又被父親徐申如要求不生子就不許出國留學,和陸小曼在一起沒多久就飛機失事死掉。我父親一直把徐志摩的事情放在心裡。

在您小時候,您所受的教育什麽樣的?您父親是怎麽教你們的?

陳勝吾:我們姐弟共三人,我最大,我有個弟弟去世了,我的妹妹在法國。我父親待我們很隨便,就是要我們練練字、刻刻章,玩一玩。他喜歡小動物,喜歡種花,就帶著我們弄這些東西。他沒有給我們很大的壓力,一定要學到什麽程度。我記得最好玩的是,我父親在聖約翰大學教書的時候,大家都來看他畫畫,牆上掛著張大千的畫,我那時還小,覺得你們都拿著筆在畫,我也要畫,就拿支筆去張大千那張畫上亂塗。我爸爸急死了,照理說我該挨打了吧,他“哎呀”一聲,我往桌子底下一鑽,他也就算了。他真的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陳勝吾與陳從周合影

我從小在外國人的學校裡長大,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西方的東西,橄欖球這些東西我並不陌生,我自己就是打棒球的。我母親從德國人的醫科學校畢業,我受她影響,也去學了醫,但是自己喜歡做室內裝修,自信不比同濟畢業的人做得差。但是原來我隻喜歡油畫,從來沒有收過我父親一幅畫,也不把他的畫當回事。後來,越看才越覺得,我父親的東西好。那天我在如皋,陸儼少的兒子也在,他們父子都畫山水,我說,你們是在宣紙上畫山水,我父親是在大地上畫山水。他設計園林,就是看好地形,看好光線,然後腦子裡就開始構思畫面,事先想好,這邊是湖水,那裡放假山,然後指導工人。他很喜歡石濤、八大山人的畫,石濤的疊石很有名的,他就用這套東西具體地指導工人哪一塊石頭應該放哪兒。我去水繪園,一進去看到一汪水漂亮,星星點點幾個亭子,水面上還點綴著石頭,仿佛國畫裡的梅花,這一汪水就是留白。他是用畫理來造園的,具體施工是技術的,他的設計是藝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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