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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往丨“園林大師”陳從周最後的遺憾:未能重修雷峰塔

“他們那一代讀書人有種責任感,覺得文化亡了,中國也就亡了,所以他們自覺地扛起傳承文化的責任。”陳勝吾如是說。

陳勝吾是“園林大師”陳從周先生的長女。小時候,很多人都說,她將來會繼承父親的事業,甚至陳勝吾自己也這麽覺得。但結果是:她學了醫。

提起中國園林,注定無法忽略陳從周這個名字。他是著名詩人徐志摩的姑表妹夫,是國畫大師張大千的弟子。他保護了許多中國園林,是將中國園林藝術推向世界的現代第一人,在平遙古城等保護中,也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寫的《說園》《蘇州園林》《揚州園林》等著作,已成經典。

然而,作為大師的女兒,陳勝吾深知背後的代價是什麽:持續多年的批評,常年無法從事專業工作……更痛苦的是,眼看著一座座園林倒下去,豎起來的卻是一幢幢偽文物。不論怎樣呼籲,不論怎樣爭取,理性的建議總也擋不住愚昧的狂奔。

其中最讓人痛心的個案,莫過於蘇州城牆的毀壞。

蘇州城牆原長15204.31米,始建於春秋吳王闔閭時期,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曾說:“蘇州城之古為全國第一,尚是春秋物。”

早在1948年,顧頡剛先生便呼籲保護蘇州城牆。1951年,他向蘇州市政府提交《計劃書》,特別指出:沒有古城牆,也就無所謂護城河和古城區,也就無所謂“古城”。得知政府批準了該計劃後,顧頡剛在日記中興奮地寫道:“予計劃書中力主不拆城,一致通過無異議,此為予對於蘇州古跡一大功也。”

1957年,蘇州城牆再度告急。蘇州市政府請陳從周等四位同濟大學教授到蘇州研討,陳從周等堅決反對拆城牆,雙方大吵一架,對方連晚宴都取消了,4位教授氣得坐了6個小時的火車,連夜回了上海。

陳從周等人沒能挽救蘇州城牆。如今,蘇州古城牆完整部分僅剩8.22%。當年參與研討的一位專家說,上世紀90年代,他遇到當年蘇州老市長,已是82歲的老人,一臉愧疚地說:“我很內疚,(19)58年的時候是我堅持要拆掉古城牆,現在看來,我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啊……”

看到了錯誤,卻無法避免錯誤,而且還要為看到付出代價。陳勝吾沒有學建築,她不願像父親陳從周那樣過一輩子。

人總會向往斯文,可在人性深處,還有一種力量在排斥著斯文,它以破壞、任性、傲慢、愚蠢為榮,這種力量就藏在每個人的心中。那麽,我們該如何才能避免它的掌控,又該如何預防它的集體爆發?

2018年,是陳從周先生誕辰百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特推出《陳從周說塔》《陳從周說橋》《陳從周書畫集》《陳從周說古建築》以紀念。

重溫先生舊作,深思斯文的責任。值此之機,特專訪了陳從周先生的長女陳勝吾。

文科生也能當建築大師

問:陳從周先生是文科的,如何成為“園林大師”?

陳勝吾:這是一個常見誤解。建築設計不等於土木工程,土木工程關注結構、施工等,建築設計則關注美學。世界上很多建築學家都不是學建築出身的。

我父親從小喜歡美術,高中畢業時考入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中國美術學院前身),因家長反對,轉入之江大學中文系。

上世紀50年代,我父親對建築產生了興趣,通過函授,跟著劉敦楨先生學習。

我父親從文學轉向建築設計,一方面是他有基礎,比如古文底子好,能直接閱讀《營造法式》等;另一方面,他有美術才能,是張大千的入室弟子。

問:做建築設計,總要懂一些工程知識吧?

陳勝吾:剛開始,我父親不太懂,所以一有機會就向劉敦楨先生當面請教,此外還向工人請教。我父親性格隨和,工人們教他磚怎麽砌、柱子怎麽立,以及石灰配方是什麽之類。

我父親喜歡跑現場,晚年做園林,每周都要到現場。他說好建築看細節,如何轉角,線條如何,每個細節都要把關。

國外園林設計也一樣,雕塑怎麽擺,藝術家必須到現場指導。

問:古建築那麽多,陳從周先生為何偏重園林?

陳勝吾:中國古代建築分宮廷建築、廟宇建築、民居與園林三種,前兩種的代表主要集中在北方,園林則主要集中在南方。北方也有,但基本是抄南方的。所以北方學者很少寫園林。

1952年,我父親到同濟大學建築系任教,1956年寫出了《蘇州園林》,這是歷史上第一本全面介紹蘇州園林的書。這本書,老蘇州看了會流眼淚的,裡面很多東西已經沒了。

這本書出版後,第二年便遭到批評。後來我父親又寫出《蘇州舊住宅參考圖錄》,沒法出版,隻將其中幾張照片發到學報上,又遭批評,《蘇州舊住宅參考圖錄》直到他去世後才出版。

保護文化,就是保護國家的命脈

問:園林的書只是講講技術,為何遭批評呢?

陳勝吾:那說法就多了。說我父親鼓吹名利思想,為封建文化搖旗呐喊。按當時說法,園林是封建時代統治者剝削人民的產物,其性質決定了,修得越精美,勞動人民的血淚與災難就越深重。所以,稱讚園林就是為腐朽文化唱讚歌。

在《蘇州舊住宅參考圖錄》中,我父親引用《吳風錄》中的“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山盆島為玩”,這可不得了,說我父親稱勞動人民為“下戶”,從北京一直批到上海,我父親成了“劣跡斑斑”。

問:這種誤會不是很容易解釋清楚嗎?

陳勝吾:誰敢解釋啊?我父親知道自己勢單力薄,批什麽他都承認。你跟他們爭也沒用,他們也不懂。

嘴上承認錯誤,心裡還是在想,一定要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寫出來,讓後代明白,我們的祖先曾創造過這麽多好東西。

我父親常對我說:什麽是國家?國家就是文化,失去了文化,國家也就亡了。在歷史上,外來勢力多次入侵中原,但中國為什麽還存在?因為我們有文化,誰也沒法徹底征服我們。

即使在最困難時,我父親也還在寫作,寫好了藏在磚頭下。

問:陳從周先生如此豁達,是他父母培養的結果嗎?

陳勝吾:那倒未必是。他很年輕時,父母就去世了,他從8歲起就基本住在學校裡,沒人很嚴格地要求他,他是按自己的愛好成長起來的。

一次次看著文物被毀壞

問:陳從周先生當年力主保護蘇州城牆,為何沒成功?

陳勝吾:運動來了,什麽都擋不住。不僅蘇州城牆沒保護下來,蘇州很多園林也沒保護下來。我父親當年是顧問,在修複舊園林時,主張修舊如舊,反對用新漆,可那時很多幹部就喜歡花花綠綠,雙方總鬧矛盾,後來我父親也不願去了。

好在,還是有一些園林被保留下來了。我父親說:能保留多少算多少吧。

有的園林被改造成工廠,有的被改造成大院,普通人進不去。現在人想知道過去什麽樣,只能看我父親的書了,所以我父親說“三十年恩怨在蘇州”。

問:園林那麽漂亮,為什麽會有人忍心毀壞它呢?

陳勝吾:很多園林不是一下子被毀壞的,而是先讓很多人住進去,原有的樣子就被破壞了,接下來就是徹底拆除。其實把人遷出來,修一下,還能恢復。揚州做得就比較好,把過去一些鹽商的園林改造成賓館。

問:北京舊城牆改造引起很大反響,蘇州舊城牆被毀,為何很少人關注?

陳勝吾:可能與地域文化有關吧,北京人敢說話,計程車上司機都喜歡談大事,蘇州人不怎麽想大事。

問:經歷了許多不公,陳從周先生卻很少在公眾場合提起,在私下場合中,他會提嗎?

陳勝吾:他很少提過去的事,提了也沒用,畢竟有那麽多事要做。

1977年冬,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東方藝術部主任、美籍華人方聞先生到上海,見到我父親,說博物館收藏了很多明代家具,不知道怎麽陳列。我父親說,明代家具應該配個明代建築,我給你找個現成的,把蘇州“網師園”的“殿春簃”移過去就行。

“網師園”是張大千住過的地方。在我父親的幫助下,大都會博物館仿造了其中“殿春簃”的一部分,即“明軒”,這在國際上引起轟動。1986年加拿大的溫哥華造“逸園”,1992年新加坡造“蘊秀園”,1998年美國紐約造“寄興園”,都是受“明軒”影響。

當時世界三大博物館收藏的都是前人的作品,我父親是唯一還在世的藝術家,一下子從“牛鬼蛇神”變成香餑餑了,大家都來請他做這個、做那個。

就算大家都走光了,他也不會走

問:您後來去了美國,陳從周先生為何不跟您一起去呢?

陳勝吾:我父親肯定不去,就算大家全走光了,他也不會走。他曾經寫過一篇散文,題目是《我是中國人》,他離不開中國。他老是說,人到了國外,就沒法深入中國文化了,那樣做不成太多事。

我父親那一代讀書人有一種責任感,要把祖宗留下的好東西傳給子孫,這樣才無愧於祖宗。當年梁思成先生在國外生活得那麽好,自己要回來,也是一樣的道理。他說:中國的建築太美了。

問:您父親一生在保護中國園林,可他這輩子卻從沒住進去過,他感到過遺憾嗎?

陳勝吾:他從沒這麽想過。我父親晚年在同濟新村住,他也參與了設計,小區裡種了很多樹。他每天在陽台上看花,看鳥怎麽飛。在他心中,從不缺園林。

問:您父親在建築上成就這麽高,您為何沒從事這方面工作?

陳勝吾:我很想學建築,小時候我喜歡動手,朋友送給我父親一本德國家具的畫冊,非常漂亮。我就找工廠裡做收音機殼的下腳料,都是五合板,模仿著做了一套德國家具模型,誰看了都說好。

我到美國後,和先生買的是舊房子,自己動手改建,我們是修舊如舊。我父親的學生都說,你不學建築,實在太可惜了。

我父親給我寫過很多信,如今拿出來看,才發現他對我沒學建築感到很遺憾,可當年我卻沒看出來。

不是我不喜歡學建築,而是從小見爸爸挨批,日子一直不太好過,我實在不敢學。

問:陳從周先生搶救了很多古建築,但也留下很多遺憾,他最後的遺憾是什麽?

陳勝吾:我父親生前一直想重修雷峰塔,當時沒條件。

雷峰塔倒的時候,好多人說它的磚有仙氣,便都去拿。俞平伯先生正好也在場,也拿了一塊,磚上都刻有經文。俞平伯先生後來和我父親說起這件事,我父親便產生了重修雷峰塔的想法。

如今雷峰塔已重修了,可現在的樣子我不太喜歡,它本來和保俶塔相對應,一個像老者,一個像少女,重修出來的樣子像個穿盔甲的勇士。

文/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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