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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是世間男女命運的索引

諾獎詩人米斯特拉爾對經典童話故事的“拉美化”並非賣弄本地風情之舉,她要用西班牙語發出美洲本土的聲音,哪怕是處理源自歐洲的題材。

第一次聽《小紅帽》的故事,大概是在童年的某一天下午。午睡前,奶奶拿著一本《365夜故事》或是另一本童話書,用方言讀給我們聽的。後來,我們在某個童話故事磁帶裡又聽了一遍《小紅帽》,這回是用國語講述的了。再後來,在大學裡學西班牙語時,又聽到了西語版本的《小紅帽》。做了老師後,我也用包括《小紅帽》在內的一系列西語童話故事折磨過低年級學生,作為聽力練習。再後來,我以字正腔圓的國語給牙牙學語的女兒讀過繪本上的《小紅帽》。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下午,午睡前,我會給我的外孫或外孫女講一遍《小紅帽》——無需文本,我可以憑借記憶和想象重述這個經典童話。

幾乎全世界的兒童都熟知這個故事,它早已超越了語言的藩籬,經受了時間的衝刷。無論是哪一個版本,有一些基本元素是不會變的:小紅帽、外婆、大灰狼、森林、小木屋;外婆生病了,小紅帽去看外婆,偽裝成外婆的大灰狼吃了小紅帽……這些基本元素可以視為故事的“元結構”,像公式一樣簡潔明了,可以進入任何一種文化、轉化為任何一種語言。那麽究竟是先有了這樣的“元結構”,再有各個版本的故事?還是相反,這個故事從誕生時起不斷流傳,不斷被轉譯、被加工,最終演化成多個大同小異的故事,由這些故事提煉出來的基本構架,已經與最初的那個故事不大一樣?

在博爾赫斯看來,像這樣口頭流傳的經典故事是集體創作的結晶,大浪淘沙的結果,“這些故事一定是經過磨煉的……隨著人們不斷地在口頭上流傳,其中的糟粕和渣滓也都給淘洗乾淨了。所以,我們也許可以斷言,一個民間故事甚至比貢戈拉或盧戈內斯的一首詩磨煉加工得更為出色;因為後者均僅憑一個人的力量,而前者則是群策群力的結果。”

最早把《小紅帽》寫成文字的是法國作家夏爾·佩羅,但這個故事並非佩羅的原創,因為他也是從“勞動人民”的口中聽來這個故事的。懷有科學精神的研究者會像尋找病原體一樣,為這個已經擴散到全世界的故事尋找源頭;而作家們或許會更相信博爾赫斯的說法,這種說法與另一種許多作家都不約而同認可的說法相類似:寫作是一種修剪的藝術;講一個好故事,就是刪繁就簡,去粗取精,把一切非文學的元素扔掉,剩下的就是文學。

關於童話或民間故事的形成,卡爾維諾提出的似乎是與博爾赫斯相反的看法。他在他的《意大利童話》的前言中引用了一句托斯卡納諺語:“若要故事好聽,就得加以潤色。”卡爾維諾接著說,“所以,民間故事的價值就是由講故事的人一次一次反覆編織出來的,人們口口相傳,不斷為它增加新的內容。童話沿著一條沒有盡頭的無名長鏈不斷傳播著,我也希望成為這條長鏈上的一個環節,然而這每一個環節都永遠不應該只是純粹的工具或被動的傳播者,而要成為真正的‘作者’。”在卡爾維諾看來,童話或民間故事是一種做加法的藝術,每一個講述者都可以往既有的版本中增添新的內容。

如果我們把博爾赫斯的說法與卡爾維諾的說法統一起來看,那麽我們可以認為,童話故事既是世世代代的人、不同地域的人口口相傳、共同創作出來的,又離不開傑出作者的原創性努力;在童話的傳播者、講述者中,既有把故事講歪掉的無名氏,亦有能讓故事水準更上一層樓的有才之士。像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這樣的大家都嘗試過重述經典故事——博爾赫斯重寫過一些來自中東的奇幻故事,卡爾維諾編了兩百個來自意大利各地的童話故事,而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四本一看標題即知內容的童話詩(《小矮人家的白雪公主》《小紅帽》《林中的睡美人》《灰姑娘》),也來自一位大家——智利著名女詩人、194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

對於已經熟悉了這些故事內容的成年讀者來說,在閱讀這些童話詩時,既然情節已經了然,結局已經知曉,那麽更能引起興趣的就是故事的文學形式層面、情節細節中由作者自主添加的新元素、意味深長的語句……一句話,讀者可能更感興趣的是,智利大文豪米斯特拉爾作為這些故事“長鏈”上的一個環節,而且是一個絕非無足輕重的環節,為這些經典做出了哪些新的貢獻?每一冊童話詩的最後都有一篇智利文學專家的點評,向我們揭示了米斯特拉爾的創新之處:她用八音節詩句構建出音韻之美;她讓美洲特有的昆蟲和蜥蜴成為故事中的配角或群眾演員,從而實現了這些源自歐洲的童話故事的“拉美化”;她形容顏色時不用“金和銀”而用“銅和銀”,因為“銅”讓人想起智利盛產的銅礦……這些點評文章可以為文學愛好者——如果給孩子讀故事的家長恰是文學愛好者的話,如果是拉美文學的粉絲那就更好了——提供一個信息量豐富的導讀。

米斯特拉爾對這些經典童話故事的“拉美化”並非賣弄本地風情之舉。她的這種努力彰顯了拉丁美洲現代作家的一大理想:用西班牙語發出美洲本土的聲音,哪怕是處理源自歐洲的題材。換句話說,拉美作家應當具有足夠的自信,能把世界文學資源寶庫中的一切拿來進行新的創造,讓世人看到,拉美文學不是對歐洲文學的忠實模仿,而是吸收、借鑒優秀文明成果基礎之上的超越。

卡爾維諾說,童話是世間男男女女命運的索引。在這些拉美化的經典童話中,我們更能讀出超越民族文化差異的東西,這些也是詩人的創新。在《林中的睡美人》的末尾,我們可以讀到對永恆的渴望;在《小矮人家的白雪公主》裡,我們可以體味到,對於一個孤獨困苦之人來說,家是多麽的溫暖……童話故事塑造了一代又一代的我們,同時我們也一代又一代不斷塑造著這些童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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