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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劼:《博爾赫斯與馬島》

題圖:馬島戰爭中的阿根廷戰俘

By Ken Griffiths

博爾赫斯與馬島

《帝國的遺產》張偉劼 著,2013

世紀文睿|上海人民出版社

原刊於《經濟觀察報》2010年03月

近日,因為英國政府批準該國迪塞爾石油公司在馬爾維納斯(福克蘭)群島海域進行石油勘探和開採行動,英國和阿根廷兩國關係驟然緊張。從外交抗議到艦艇對峙,馬島主權問題再次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軍迷們一定會想起二十八年前以英國慘勝告終的馬島戰爭,會津津樂道於英軍特種部隊是怎樣出色地完成了突擊任務,阿軍飛行員發射的“飛魚”飛彈又是怎樣利索地乾掉了“謝菲爾德”號驅逐艦。

而文學迷們不一定會想起阿根廷文豪博爾赫斯的一首關於馬島戰爭的敘事詩,因為與他的一些傳世名篇相比,這首詩實在無足輕重。然而,二十多年後,當最初的捐軀報國的熱情為歲月冷卻,為記憶所折磨的老兵們也漸漸被社會所遺忘,這篇作品的分量卻越發沉重起來。

這首詩名為《胡安·洛佩茲和約翰·沃德》,是博爾赫斯最後的一組作品之一,1982年發表在阿根廷《號角報》上,後收入詩集《陰謀者》。胡安·洛佩茲和約翰·沃德,一個是自小熱愛英國文學的阿根廷青年,一個是自小熱愛西班牙語文學的英國青年,他們本可以成為好友,而他們唯一的一次會面是在馬島。隨後他們成了各自祖國的烈士。

1982年8月26日《號角報》

1982年,阿根廷軍政府宣布收回家門口的馬爾維納斯群島的主權,派兵佔領了英國以微弱兵力把守的馬島。整個阿根廷為之歡呼雀躍,總統府前的廣場上滿是國旗、激動人心的標語和熱血沸騰的民眾。有人難抑興奮心情,竟親手割破了手臂上的血管。征兵局前,年輕人排起了長隊。軍政府以掩蓋國內矛盾、轉移內部壓力為主要目的而采取的一項軍事行動,演變成了一場愛國主義超級秀。隨後發生的一切,證明了將軍們的豪賭是錯誤的。軍事上的慘敗最終導致阿根廷軍政府的垮台。

當英阿兩軍在那幾個荒島周圍激戰時,博爾赫斯說:“阿根廷和英國就像兩個禿子在為爭奪一把梳子互掐。”他還不無嘲諷地說:“這幾個小島應該贈送給玻利維亞,讓它從此擁有出海口”1983年,博爾赫斯在一次訪談中提到馬島戰爭時說:“荒唐的戰爭。我很痛心。他們把這些可憐的孩子送到南方去,讓這些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去抵抗訓練有素的軍隊,這實在是殘酷。”不過,他又說:“假如馬島能被成功收復,也許軍人們就會長期把持政權,那麽我們就會不斷地慶祝紀念日、豎立英雄塑像,同時缺乏自由。我想,戰爭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不是麽?”

博爾赫斯談馬島戰爭,1985 RTVE

也許在一些激進的民族主義分子聽來,博爾赫斯簡直就是個叛國者。值得一提的是,博爾赫斯與英國有著無法割斷的聯繫。他於1899年出生在阿根廷,卻因祖母和家庭教師都是英國人的緣故,從小深受英國文學文化的熏陶。他首先會的是英語,六歲前即能用英語寫小故事,後來才接觸並系統學習了阿根廷的國語西班牙語。英語和西班牙語像是他的兩隻翅膀,助他在狄更斯、康拉德、塞萬提斯等英國和西班牙文學大師的世界裡神遊。他的很多名作都是受了英國文學的啟發,其本人還曾擔任過大學英美文學系教授。

英阿交戰,他該站在哪一方?這實在是個難題。也許,他分裂成了胡安·洛佩茲和約翰·沃德這兩個舉槍互射的文學青年。西班牙語裡的“胡安”就等於英語裡的“約翰”——《聖經》裡的人物。同是信奉上帝的民族,卻在幾塊荒島上廝殺。博爾赫斯在詩中說:“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既是該隱,也是亞伯。”由此亦可見,他並不支持戰爭中的任一方。他譴責的是戰爭本身。

也許,在博爾赫斯心中,“祖國”的概念是模糊不清乃至荒誕無意義的。在他看來,世界原本沒有國界的劃分,沒有民族的隔閡,所有的人類都和平相處。後來人類逐漸繁衍成各個部落,分成了大小不一的國家。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榮譽、主權等使之成其為國的精神圖騰,這些東西促使各自的軍隊為之流血犧牲。正如他在《胡安·洛佩茲和約翰·沃德》一詩中說:

地球被劃分為不同的國家,每個國家都被賦予了忠誠、親切的回憶、一個必定光輝的過去、權利、恥辱、特有的神話故事、偉人的青銅像、周年紀念、領袖和象徵。在地圖繪製者面前,這種劃分引起了戰爭。

據說博爾赫斯曾在街頭碰到一個青年詩人。詩人激動地將他的處女作送給博爾赫斯。罹患眼疾的博爾赫斯問他,這本詩集叫什麽名字。青年詩人驕傲地說:“《祖國在我心中》!”博爾赫斯搖頭歎息說:“朋友,這可真令人不適啊。”

與大多數同時代的拉美作家不同,博爾赫斯並不熱心於關懷社會現實,也沒有致力於挖掘本土元素創作“魔幻現實主義”之類的標榜民族身份的小說。腦子裡裝著全人類的歷史,他站在超越地域主義的角度上思考哲學、美學、命運、夢境……偶爾過問一下政治,卻常招來罵聲一片。他曾為美軍侵略越南說過好話,曾應智利獨裁者皮諾切特之邀訪問智利,因此惹惱了知識界,讓他終身與諾貝爾文學獎無緣。也許,在政治上,博爾赫斯因為幼稚無知而顯示出保守的立場,使得他在左風強勁的拉美文壇成了個不太受歡迎的“非主流”。包括他的同胞埃爾內斯托·薩瓦托在內的一批拉美作家都對博翁頗有微詞。

Esteban Ratti、魏地拉、博爾赫斯

薩瓦托、Leonardo Castellani,1976年5月

烏拉圭作家瑪利歐·貝內德蒂在一篇批評文章中就號召拉美同行們不要學博爾赫斯:“我們不是歐洲人,那麽我們也就尚未具備在一種睿智的倦態中冷眼觀察世界的能力。”在一塊飽受新舊殖民主義蹂躪、充滿貧窮、饑餓和社會不公的大陸上寫那些形而上學的東西,在貝內德蒂看來,不是拉美知識分子應該做的。事實上,在西方文壇,作家與政治——社會現實之間究竟應該保持怎樣的關係,是一個總也辯不清的話題。

阿根廷大型紀錄片《世紀百科》在回顧上世紀歷史時,用不太長的篇幅回顧了馬島之戰。該片段的最後,畫外音用低沉的語調朗誦了博爾赫斯的《胡安·洛佩茲和約翰·沃德》,配以戰後的戰場實景:飛機殘骸、被遺棄的鋼盔、枯草、冰雪……如今,在這些地處天涯海角的孤島上,安葬著近千名在馬島戰爭中戰死的兩國將士。他們中有沒有博爾赫斯的粉絲呢?無論如何,他們是看不到博爾赫斯為他們寫下的詩句了。

當英阿兩軍在那幾個荒島周圍激戰時,博爾赫斯說:“阿根廷和英國就像兩個禿子在為爭奪一把梳子互掐。”他還不無嘲諷地說:“這幾個小島應該贈送給玻利維亞,讓它從此擁有出海口

——張偉劼

—Reading and Rereading—

《帝國的遺產》張偉劼 著,2013

世紀文睿|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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