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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vs陳曉卿:離開了食物,那叫開會,不叫飯局

古往今來,飯局似乎早已成為另一種「戰場」。

中國歷史上的“鴻門宴”、“青梅煮酒論英雄”、“杯酒釋兵權”,今天商場鏖戰中的“丁磊宴”“東興局”,飯局上流傳的紛爭數不勝數。

當“吃飯”變為“飯局”,一切就變得複雜,飯局裡頭牽扯的全是人情世故。

然而,也有這樣一種飯局,吃不出爾虞我詐,卻吃得出陽春白雪,也吃得出真情切意、人間風味——傳說中的“老男人飯局”,算得上這樣一類。

據說有一回,創辦《南方都市報》《新京報》的程益中,在參加完老男人飯局後感歎:“在這個冰冷的現實裡,北京還是有讓人取暖的場所的。”

如今提到“老男人飯局”,陳曉卿的名字依然是繞不開的。作為曾經“老男人飯局”的核心成員、《風味人間》總導演、“資深吃貨”陳曉卿總是喜歡感慨:“人間最好的美味是人。”

“舌尖上的中國”好看,“風味人間”也讓人垂涎欲滴,可真正的人間至味,永遠醞釀在人與人之間。

01

“老男人飯局”裡的老男人們

梁文道:所謂老男人這個定義,到底什麽叫“老男人”?

陳曉卿:現在他們都拚命說自己年輕,以前年輕的時候又都說自己是老男人(笑)。

梁文道:我記得楊葵三十來歲就把自己叫老男人,現在反而年紀大了要穿花俏的襯衫。

陳曉卿:對,基本是這樣,他們現在都稱自己小張、小楊。

梁文道:都往小裡走。

陳曉卿:對,都往小了說。那時候,每個人從事的職業都完全不一樣,比如光光是攝影師,王曉是文學編輯,張小強是個翻譯,王三表(王小峰)是個記者,老六(張立憲)做出版,楊葵在學佛,王小山在打牌,你看不出來他們能有什麽共同語言,但是我們當時一個星期內最多能聚會四到五次的樣子。

“老男人飯局”

梁文道:當初這種局是怎麽組起來的呢?

陳曉卿:我是後來的,他們之前在一個著名的BBS,叫西四胡同,有一個「飯局通知」。

梁文道:在網上組這個局之前大家都認識嗎?

陳曉卿:我和他們都不認識。

梁文道:那你是怎麽被招惹進去的?

陳曉卿:我是被王小山拉進去的,王小山有一次告訴我說介紹老六給我認識,我說就是那個著名的老六啊?我很激動,我還記得是2005年11月28日,恩格斯生日那天吃的第一頓飯。

梁文道:這你都記住。

陳曉卿:都記得。接著很快是王三表的生日,12月份就和大家都認識了,從那以後就在一起過了好幾年。

實際上這個局開始變得稀疏是2010年左右,可能主要是點菜的人不在了,因為那時候央視成立了紀錄頻道,我就一天到晚地工作,不好意思再出去吃飯了。

梁文道:所以你一天到晚不出去跟弟兄們吃飯,就去拍美食紀錄片了?

陳曉卿:對,我攢夠了,我主要是跟他們找吃的(笑)。

02

食物

才是凝聚人最好的通道

梁文道:“飯局”這兩個字我們中國人大家都很熟悉,日常語言中都有飯局這個說法。可是,我們常常覺得“飯局”的重點不在“飯”,而在“局”,你覺得飯局裡的這個“飯”重要嗎?

陳曉卿:當然很重要。不然為什麽後來漸漸的稀疏了?實際上和飯有非常大的關係。

梁文道:怎麽說?

陳曉卿:食物是凝聚社群一個最好的通道。你肯定知道communication是從communi開始的,實際上就是分麵包的一個儀式。

梁文道:基督教裡最早的聖餐儀式。

陳曉卿:對,它是從這開始的,交流實際上往往會和食物發生很大的關係。

如果離開了食物,大家那叫開會,那不叫飯局。

正因為吃的很重要,所以每次我盡可能會做好功課,我負責發現,然後帶大家一起到那去分享,每次基本上都很成功。

有的地方可能是好吃,有的可能是菜有趣、環境有趣,還有的可能是人有趣,比如有個地方的老闆對各種文學名著特別有自己的看法,我們就會到他那裡吃一頓飯,各種各樣的都有。

梁文道:所以其實需要你花功夫準備,來使得每一趟“局”都很成功?

陳曉卿:我從小有這個愛好,喜歡張羅…

梁文道:有時候約飯局最難的一點,就是去了之後不曉得誰和誰不對付,像這種是不是也屬於張羅飯局的範圍?

陳曉卿:對,這時候我們就特別需要張立憲。

“老六”張立憲在《圓桌派》

老六(張立憲)有強大的記憶功能,他能把每個人的現在和過往,用最簡略的語言,敘述得非常清楚。我們的飯局總是這樣開始的,哪怕就我們五六個人,已經熟到不能再熟了,我們也不能先喝酒,他要先開局,第一句話叫:人終於到齊了。

他在一個飯局能說四五次,因為人還在不停地到來。

“人終於到齊了”是他的第一句話,“現在請允許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是第二句),再把每個人都介紹一下。我們開始覺得這很好笑,後來覺得,如果有一天他不說了,我們這頓飯怎麽吃啊,都沒法舉杯,這就成了固定的儀式感。

他確實有這種強大的能力,所以後來幾乎都是他來組織,給大家發飯局通知。他的飯局通知每次也都非常風騷,比如“該聚了哥幾個,今晚請帶著飽滿的熱情和空空的胃到XX地方”。

他會寫得非常非常認真,你不去都覺得不好意思。這是老六的優點,但他的缺點是,他的小學算術大概是體育老師教的,他總是記不住有多少人。

梁文道:難怪他每次都說“人都到齊了”(笑)。

陳曉卿:有一次他讓我訂兩“大桌”,我就在我喜歡的翠清訂了兩大桌,結果最後一共來了6個人,中間還有兩個人中途離開。

最後兩桌菜,4個人一會兒到這桌吃,一會兒到那桌吃,很尷尬。

還有一次,他說今天晚上我們弄一個小局,6個人的。我不放心,擔心他數學(又)不好,於是我就訂了8個人的,結果來了22個人,前面坐11個人,後面站11個人。

然後老六說,“好,我們現在坐在桌子上的朋友們,請大家站立,端著你們的碗筷,請後面一排的朋友們到前排就坐再接著吃”。

如果是我要組局,我會覺得這是巨大的失敗,但老六他就能把這種“失敗”演義得別有一番風味(笑),特別有趣。

梁文道:(笑)不愧是編書的。

03

舌尖風味再美好,

也不如“老男人”好吃

陳曉卿:到後來基本上比較固定了,每次只有一個或兩個生人,也正是這些生人,我覺得真的讓我開闊了眼界,認識了非常多有趣的人,讓我對這個世界有非常多新的認識。

其實不光是文道你這樣的,還有一些科學家,比如研究理論物理的李淼老師,比如寫音樂的李皖老師,雜家嚴鋒老師,這些人幾乎都是給《讀庫》寫過稿的。如果我們知道今天會有誰來,就會把他/她的文章再看一看,跟他/她有一個交流,所以我覺得“老男人飯局”更像是一個沙龍,一個非常有趣的沙龍。

除了美味,更多的是它的精神營養非常非常充分。

梁文道:聽起來還真像是那種讀書沙龍,你們約一個沒見過的朋友來,事先還要先去讀一讀他寫過的東西,到時候向他討教?

陳曉卿:對,比如唐曉峰老師是研究西域史的。這研究很偏,我們就要看一看他的“歷史地理十講”,很快就能看完,然後有人可能對莫高窟感興趣,有人恰恰對吐魯番的歷史感興趣,對你自己感興趣的內容就可以從他那得到更多的東西。當然這裡的交流不一定是最正規的內容,但是恰恰因為不正規,他會說得非常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就像講故事一樣。

梁文道:怎麽聽起來有點像我們做“清談”節目似的?

陳曉卿:對對對,所以其實老六不做清談節目是一個損失,主要是因為他的面部肌肉…

梁文道:比較有特色。

陳曉卿:對,他出影片稍微有點麻煩,其實他是一個非常非常有趣的人。

梁文道:還好,他做客我們的圓桌派,觀眾們都很喜歡,就是喜歡他這種臉部表情好象出了點什麽神經上的障礙一樣,他常常出現那種言語和面部表情不搭配的情況。

陳曉卿:嚴重不搭配。

04

「吃點」低,

更放鬆、更快樂

梁文道:這也是個有趣的事。那像這樣的飯局,每次食物很重要,人也很重要,大家說話的時候會不會也談到吃呢?至少是正在吃的東西呢?

陳曉卿:相對來說比較少。比如我們在吃一頓很美好的港式火鍋,老闆還是特地備的食材,結果大家在談勃蘭兌斯,談特別枯燥的歐洲文學史,你會覺得這真是個特別奇妙的搭配。但是幸好有這樣的飯局,否則那本書我到現在都讀不下去(笑)。

梁文道:可明明是精心準備好了,但是大家對桌上吃的好象反而不是那麽注意,這個飯局是不是就變成還是“局”比較重要?

陳曉卿:怎麽說呢,人跟人可能是不一樣,後來我偶爾也會混你們美食圈。

你們美食界就比較矯情,吃一個東西的時候要這麽說、那麽說,這當然也很美好,也給我帶來很多的知識。

梁文道:這不是你最愛乾的事嗎(笑)。

陳曉卿:但是我覺得跟老男人在一起,可能會更放鬆、更快樂。他們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的「吃點」很低——一個人有笑點,也有吃點。

實際上不用是那麽特別精致的食物,就能給他們帶來三倍甚至五倍的快樂和滿足。還有一個就是,在我們的飯局裡沒有勸酒這麽一回事。

梁文道:對,這個好。

陳曉卿:儘管我們經常喝醉,但是沒有勸酒,沒有人逼著你喝酒,這種粗暴的行為都沒有,我們都是不知不覺就醉了。

但是經常會有人“天然醉”,比如王小山就是熱愛醉,他來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灌醉了。王小山不醉的時候,他那些睿智的語言是說不出來的,他的語言組織能力是有問題的,而且他醉酒之後就會發生非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最牛的一次是我送小山回家,送到大門口後我說,“必須得把你送上樓”,他說“我不知道我住哪,我們再出去喝點”。我說“你看,這一共就這幾個單元,你告訴我哪個,我知道你們家住四樓”。“我不知道”。我說“你肯定知道”。你知道他後來做了一件什麽事?

王小山

梁文道:怎麽了?

陳曉卿:他站在大門口往樓上喊,“你們都把窗戶打開,你們看看我是誰家的”(笑)。

梁文道:然後呢?

陳曉卿:然後沒什麽人搭理,但是我當時就想藏在陰影裡,太丟人了(笑)。

05

吃飯,

更多時候是為了見一個人

梁文道:所以說像你這樣一個美食界的翹楚人物,天天這麽吃飯,但是同局的大家卻吃點這麽低,不覺得可惜嗎?

陳曉卿:實際上吃飯的訴求是不一樣的,有的可能就是追求食物的美,但更多的是時候,我覺得是為了見一個人。

就像你們廣東話所說:“有情飲水飽”。大家在一起,其實即使吃很簡單的食物,時間也會過得特別快。

但如果恰好吃法餐,臨坐又是一個你不怎麽喜歡、介紹詞特別多的美食家,你就會覺得,法餐真是人類文明的一個敗類,為什麽一道菜和另外一道菜隔這麽長的時間,要跟這個人說這麽長的話。

梁文道:這頓飯吃的像紀錄片一樣,旁邊要配旁白是吧(笑)。

陳曉卿:不能這麽說紀錄片吧,說得好像紀錄片挺壞的(笑)。

梁文道:說回紀錄片,是不是因為飯局上大家飯點比較低,有情飲水飽,所以你就只好把你對美食的愛好和熱情,都投注到紀錄片裡去了?

陳曉卿:其實在片子裡也是有價值觀的。

從馬斯洛需求金字塔來說,最多的人能夠接受的是,食物是能量的提供者;稍微少一點的人,認為食物能夠滿足溫飽,而有溫飽就能帶來快樂。

再少一點的人認為,食物能帶來口舌之歡。如果要再闡釋這個食物具有怎樣的文化象徵意義,它曾經代表著些什麽,比如它能寄托鄉愁,能夠對此產生共情的人就會越來越少。

所以在我創作的紀錄片裡,你能看到這種需求比例,基本上是按照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比例來構建的。

如果不是平凡的食物,還要把它說得很花哨,實際上是有點招人討厭的。

熟視無睹的東西往往最打動人。

梁文道:所以做美食也是這樣,很多東西平常大家好像都以為很清楚、很熟悉了,吃也吃過不知道多少回,但其實裡面也有這樣一座金字塔。

陳曉卿:對,比如就說煮羊肉,咱們在白岩松家也吃過水煮肉。我就把水煮肉拍得,要讓你知道水煮肉裡其實是包含著很多勞動的,它有非常多的艱辛,這會讓人產生更多共鳴。

當然我們也會把老白家的奶桶肉拍出來誘惑大家,特別厚的脂肪,刀子一下去就會綻開,前面有了這樣的鋪墊,到這肯定受不了。

梁文道:我最後還是想,難以免俗,你覺得為什麽這個“老男人飯局”,“老男人”這三個字從前一陣子到現在,串起來就多了點負面的感覺…

陳曉卿:這我也不知道。我不喜歡那樣的飯局,一點都不好玩。

其實我們的飯局裡,每一個人的眼睛裡都充滿了(求知的)饑渴,都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無奈和疑惑,我覺得這樣的人聚在一起,往往就會更有趣一些。對這個世界都特別自信的人,往往會變得無趣一些。

梁文道:我完全同意。確實有些那樣的飯局,每個人都像是總想在別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優越和見多識廣,所以就總是每個人自我的無限擴大,這樣的場合會讓人很不舒服,首先就不坦誠。

大家坐下來吃頓飯,就像剛才說的communication,只有大家很坦率地坐在這裡,而且都是想聽別人說話,聽別人的故事,那才叫交流,而不是去了就是把別人當背景。

飯局是一桌人坐在一起,大家都想來聽,逼著總得有人講些什麽,然後大家再沿著聊下去,我覺得這才叫做飯局。

……

一顆彩蛋

本文為《八分》陳曉卿與梁文道對談節選,完整內容請收聽《八分》音頻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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