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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安理得地,奔向甜蜜

美往往在那些無用的東西上才能感受。

文|榕榕

主播/思婕 配樂/過年回家房東的貓-秋釀

1

小時候,家裡會有那種紅色的糖盒,大大的、圓圓的,盒蓋兒上印著花好月圓的圖案。

我嗜甜,一口牙都壞掉,大人們平時都不敢往那個盒子裡放糖。只是越臨近過年,才會有越來越多的糖出現。

待到糖盒裝滿那天,便是大年三十了。

記得等待糖滿的時間裡,我每天都要去看看有什麽新花樣,然後當然會偷偷吃上幾顆。

橘子糖在陽光底下看真漂亮啊,半透明的糖紙可以折射出七彩的光。

硬硬的牛軋糖需得先用後槽牙攻克,多嚼嚼它就變得纏綿寬厚。

龍須酥和徽墨酥要輕手輕腳地打開,讓它們完整地躺在被油浸到快透明的糖紙裡,再用指頭撮起,不然糖粉會灑一身。

如果有酒心巧克力,便是那一天的驚喜,我會心無旁騖地消滅乾淨,誰都攔不住。現在想想,嗜酒是從那會兒開始。

後來我在德國見到Weihnachts-Kalender(聖誕節倒計時日歷),日歷上有24個小盒子,每個日期後面都藏著口味各異的小糖果,覺得和童年裡那個糖盒頗像,那是一種漸漸累積的甜蜜,濃度會在年三十那天達到峰值。

所以,甜蜜,一直是我記憶中春節的關鍵詞。

最近發現喜歡的甜品店推出一種甜品叫雪花酥, 花生牛軋和麻薯緊緊擁抱成嬌憨可愛的小方塊,外面裹一層雪白糖霜,咬下去有沙沙聲,真似一團軟雪。

正巧大雪那日下了雪,我和媽媽定了好幾桶雪花酥,盤腿坐在暖暖的木地板上慢慢享用,看著窗外紛紛而下的雪,覺得它們也是甜的。

南宋的一本菜單《浦江吳氏中饋錄》記載過“雪花酥”的做法:

“油下小鍋,化開濾過,將炒面隨手下攪勻,不稀不稠,掇離火,灑白糖末,下在炒面內攪勻,和成一處,上案擀開,切象眼塊”。

想來和現在的做法應有所不同,但這份應景的甜蜜卻是古今一致的。

越是嚴寒越需甜蜜加持,舊時的人們深曉其中奧義。

圖:iiimlee

2

《山家清供》裡,鄉居之人把白梅摘下或用雪水浸,或用蜜漬,泡茶做粥皆好;還會梅花切末,伴檀香煎汁混入面皮,再用模具鑿出梅花形的面片。

《遵生八箋》中更講究,要趁著清晨把半開的梅花連蒂摘下,鹽炒後用紙密封,保留一整朵的樣子,吃的時候和上蜜,衝水入盞那一瞬,花瓣伸展,鮮活如初。

媽媽生在皖南,一到過年,老家的親戚會寄來一種年糕,吃法頗有古人吃花之風。

豐腴白嫩的糕體上點綴著火腿丁、紅豆和玫瑰花碎。切薄片或蒸或煎,遇熱顏色更為嬌豔,像少女的凝脂肌膚綻出玫瑰般的紅暈。

忍不住直接從鍋中夾起吃了,滾熱鮮香,滿口芬芳,即便吃下肚,喉頭清甜還久久不散。我趕緊拿淺青色瓷盤來盛,像捧起一樁活色生香的閨閣往事。

這糕本叫肉絲糕,我一廂情願地稱它Rose(玫瑰)糕,媽媽聽後心照不宣地也改了口。

甜蜜的滋味,如花朵、寶石、小鳥漂亮的羽毛,與人有著本能的連接。

它帶來的歡喜是無需解釋的。

我經常想,如果人與人的的語言是甜品,應該就沒有那麽多麻煩了,只要一人默默遞上,另一人默默吃下,兩廂就明白了,非常簡單,非常親密,非常準確。

就像你終於在年三十那天趕到家,鼻尖通紅摩拳擦掌地鑽進廚房,看到甜粥咕嘟咕嘟地吐著泡泡,或是大籠屜上的棗饃歡天喜地冒著熱氣,才覺得心裡有什麽落了定。

3

入冬前正好有朋友從新疆寄來和田紅棗,沒拆包裹就聞見甜香。

我家阿姨喜歡在熬粥前將棗扯破,陶盅裡熬上半晌再打開,棗兒已化紅泥入粥,有此脾氣溫良的媒人,才能煲出一碗清代老饕袁枚所說的理想境界的粥:水米融洽,柔膩如一。

阿姨一定想不到,她無意中應了明代宮中的熬臘八粥的法子:

“把紅棗搗爛泡在水裡,以棗湯煮粥,取棗子香甜”。

關於臘八粥裡到底放什麽,從無明確說法。

南宋文人周密撰《武林舊事》說:

“用胡桃、松子、乳覃、柿、栗之類作粥,謂之臘八粥”。

《金瓶梅》裡西門慶的臘八餐桌上,銀廂甌兒裡盛著:

“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

而《燕京歲時記》裡的臘八粥配料最齊:

“用黃米、白米、紅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豆、去皮棗泥等,和水煮熟,外用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松子及白糖、紅糖、葡萄,以作點染。”足足十六樣兒。

直到現在,一些廟裡還會有臘八施粥的風俗。

作家李舒曾描述一段讀來暖甜暖甜的【求粥記】。

她說每年臘八時節,雍和宮門前都會排起領粥的長隊。

北京的臘八時節實在冷,每個人都紅著鼻子,臉上卻帶著笑,不知道要排多久才會分到一小杯粥,還要小心不要被人群擠潑。

那粥味兒其實是一般的,但每個人喝一口後都會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甜!——似乎一路的奔忙與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個樸素的追求。

小時候奶奶家的年夜飯桌上,大家吃得離酒足飯飽還差點意思的時候,我嬸嬸會扎上圍裙鑽進廚房,做一道八寶甜湯。

年輕時的嬸嬸在外地跑工程,嗓門大,走路帶風,舉手投足都是男人氣,在做甜湯的時候卻像變了個人,熱水燒上,米酒熱起,糯米小圓子一搓一個,各色水果麻利兒切成小丁,一屋子雲蒸霞蔚裡,嬸嬸身若扶柳,十指翩翩。

我不知道為什麽大家總讓她去做甜湯,也可能是她自己想在那間甜蜜氤氳的小廚房裡,悄悄卸下一年到頭壓在肩上的擔子吧。

嬸嬸的八寶甜湯最後一步是撒上當年秋天奶奶醃的桂花,小小的我在飯桌上一聞到花香,便覺得桂花回了魂,現在想想,嬸嬸應該也在那一刻,找回那個甜蜜的自己。

說文解字裡,美就是甘甜的滋味。美往往在那些無用的東西上才能感受。

或許春節的好處就在於,人們終於心安就理得地暫時拋棄那些事關生存的壓力,享受一些【無用】的甜蜜吧。

圖:故宮博物館

4

就像古人講究歲朝清供,把明豔可人的花兒擺在屋中,晴窗以對,聞香悅目,那是一年到頭家國天下事之外的一點脫離和對自己的寵愛。

黃庭堅在《與李端叔帖》寫,

“數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皆開。明窗幾淨,花氣撩人,似少年都下夢也”。

桃紫色的,白色的、紅色的花一起開,眼睛裡有好看的顏色,鼻子嗅到好聞的香氣,像是少年的京城夢。

那一刻,甜蜜是對一直很努力的自己的慰勞與供養。

這幾天,阿姨說小區裡有臘梅開得正旺,我便推著寶寶去欣賞。

出門便隱隱聞到香味,我走了好一會兒才尋到兩棵大臘梅,竟被滿樹繁華和撲鼻香氣懾得愣了神。

想起一位研究植物的朋友曾跟我說,你知道嗎,臘梅很努力的。因為冬天幾乎沒有昆蟲,梅花傳播花粉很艱難,所以她一定要努力使自己的香味傳到最遠,否則很難繁殖下去。

我那八個月的小人兒在臘梅樹下盡力仰起脖子,張開胖胖的小手發出啊啊的聲音。

我摘下一小枝臘梅遞給他聞,他最近開始擅長握住細小東西,抓著梅花就往嘴裡塞,那勢頭看起來是要大嚼的,我想起蘇東坡那句“清香細細嚼梅須”,又想起鐵腳道人雪中嚼梅,朗誦南華經的“瘋”勁兒,樂不可支。

自懷孕起,他與我一同在老家呆了近一年,我獨自帶他並兼職,比自己逍遙的日子自是辛苦許多,現在回想起這段,卻發現比往年快樂。

汪曾祺寫臘梅“那樣的熱熱鬧鬧,又那樣的安安靜靜,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我想這境界就是人們在年末歲初的心境——熱鬧甜蜜的基調是踏實和篤定。

甜蜜就是盡了全力也要獲得的滋味,因為它代表人生中的好時光。就像蔡瀾總說,幹嘛要說人生苦短,應是人生甜長。

《新世界》裡說,人類已開始進入一個多元的新時代,但我們有必要去記住那些單純的甜蜜和美好。

長大後發現,甜蜜有很多模樣,聲音、氣味、擁抱、陌生人都可以是甜蜜的,因為它們,我們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世界的面目才由模糊變得清晰。

就像我覺得,回家的火車是甜蜜的,尤其是春節前那一班。

我最美好的一次火車上的經歷是,年前終於完成一個耗時很久的工作項目,在回家的火車上一路黑甜,再一睜眼,車快到站,耳邊充斥著久未聽到的家鄉話。

金聖歎曾在《西廂記》的評語中提過三十三件最甜蜜的事,其中一件便是:久客得歸,望見郭門,兩岸童婦,皆作故鄉之聲。

甜蜜是決心和勇氣,是跋涉千里只為一點甜的癡心。

奔向甜蜜是我們的本能,因為那是一條指向家園的路。

在外打拚的人們借著火車的前進集體淨化著身心。把淤積在胸中快一年的煩惱事在此刻拋出車窗,扔到沿路的群山裡、大橋上、大河裡,心中漸漸為即將到來的甜蜜留出了位置,待到一腳踏入家鄉車站,那叫一個神清氣爽、身輕如燕。

那一刻你知道,你做好了全身心投入到新年的準備。

本期作者: 榕榕,好好虛度時光簽約作者。堅信美是抵禦無聊生活最好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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