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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藝術界也有諾貝爾獎,那麽獲獎者非他莫屬

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1945-),德國新表現主義代表人物之一,德國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家。作品主題晦澀而富含詩意,大量運用油彩、鋼鐵、鉛、灰燼、感光乳劑、石頭、樹葉等材料,隱含一種飽含痛苦與追索意味的歷史感。代表作有《聖像破壞之爭》《鉛鑄圖書館》《瑪格麗特》等作品。

“我覺得,需要喚醒記憶,不是為了改造政治,而是為了改造自己。”

安塞姆·基弗被稱為第三帝國廢墟上成長起來的畫壇詩人。他一直專注於表現德國的歷史,德國的文化命運及納粹主義的遺產。他說:“我帶著聯繫我們意識和經歷的象徵進行創作,這象徵將同時引發我們對自身的不斷的省思。”

他的作品不是為了給人以愉悅,而是以觸目驚心的廢墟和荒蕪帶給人們以震撼,具有強烈的歷史性和宗教性。他用藝術深刻地反省自己,甚至整個民族,讓德國的那段歷史無處遁逸,或許我們該稱他“德國的良心”。

星空隕落

在表現天堂或者大海之前必須先表現“時間會毀滅一切”這一事實。

——基弗

他曾創作了大量關於猶太教的作品,在24歲的時候,年輕的基弗就穿上家中破舊的納粹軍服,走遍歐洲,以一系列藝術創作對曾經的毀滅和災難所進行反思。

在可怕的記憶重拾下,痛苦本身亦是希望的搖籃。在早期的星雲圖景和他的“佔領”計劃中,他始終保持著納粹軍禮,像是一種反抗的宣誓。

“佔領”計劃 攝影

Symbole Héro?que III

必須記住人類的惡行,納粹的惡行也是人類的惡行。假如失去了這惡的記錄,我們將因失去一面鏡子而無法看清自身的影像,並可能為此重陷於犯罪情境。所以,基弗著意保存納粹建築的影像,一如在《佔領》系列中保存納粹式軍禮的姿式。

但因此,他也就成了“法西斯主義者”。

——林賢治 《火與廢墟》

星雲

基弗是一位偉大的記憶者,大屠殺的記憶是基弗反覆表現的主題。他的作品富於歷史感、悲劇感,帶有沉思的性質。

80年代的時候,基弗做了很多有關猶太教的作品,在他的創作生涯中對他影響最甚的是詩人保羅·策蘭。他在幾幅作品中都使用策蘭《死亡賦格》中的詩句和名字,他的作品也如同這首詩歌一樣令人震撼。

《死亡賦格》(節選)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裡喝

我們喝呀喝

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那房子裡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他寫信走出屋星光閃爍他吹口哨召回獵犬

他吹口哨召來他的猶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們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裡喝

我們早上中午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裡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的舒拉密茲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們這夥你們那幫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槍他揮舞他眼睛是藍的

挖得深些你們這夥用鍬你們那幫繼續奏舞曲

瑪格麗特

舒拉密茲

煉丹爐

所有的星辰都要毀滅,又會有新星誕生,是誰對此負責,是誰從一開始啟動這一切?我們不得而知。我們不知為何置身此地,也不知要去向何方。這相當令人絕望,不是嗎?因為人類智慧試圖去揭示它,但是無果。

——基弗

基弗之所以偉大,在於他並沒有將自己停留在對歷史的反思與批判上,他還通過藝術作品思考事物和世界的本源,探索過去、現在與未來,穿梭在歷史、神學、科學、哲學、文學等各個領域。

有人說,如果藝術界也有諾貝爾獎,那麽獲獎者非他莫屬。如果基弗沒有成為一名藝術家,他也許會是一個哲學家或者文學家,抑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對人類和宇宙的探尋,是他創作的最終指向。

初始

上帝、耶穌、真神

在我所知的藝術家中,基弗可能是最有才、最有野心,也是最有文學素養的,或許這就是為什麽他的宇宙如此強烈地吸引我。

——奧爾罕·帕慕克

曾經在年輕的時候,基弗一直在糾結自己該成為一個藝術家還是作家,他潛心閱讀與寫作,記錄並反思了胡塞爾、海德格爾以及更早期的古希臘哲學家恩佩多克萊的思想和著作。他在原有的“火、土、氣、水”組成萬物的基礎上加上了“空”。

基弗的藝術創作也因為這種哲學思考,而更加獨特而強大,有著神秘而充滿智慧的藝術特質,他的藝術理想自此走向更加巨集偉和深遠的領域。

藝術家張曉剛曾說:“基弗作品中所表達的某種深邃的歷史觀,像一面鏡子犀利地反照著中國,反照出人類的靈魂。”而在中國,批評家林賢治在廣博而嚴謹的治學中,不期與安塞姆·基弗那異端的藝術精神靈犀點通,產生了強烈共鳴。他曾目睹過無數政治運動,對烏托邦與革命學說進行了不倦而深入的研究與思考,他將基弗畫中的災難追溯源頭,德國歷史、文化與藝術像一面鏡子,指證所有不該遺忘的歷史。

【林賢治解讀基弗】

流 亡

1

長路漫漫……

何處是迦南?

一個民族在敵意的威迫下遷徙,一夜之間波濤滾滾,匯成一條奔流不息的河川。在這裡,前進即潰退,一直退回到祖先亞伯拉罕的定居地,神許的迦南。如果埃及王不下驅逐令,如果在異族的統治下可以安穩地編織奴隸之夢,他們決不會想起自己的家園,這些以色列人!

與其說流亡是一種宿命,毋寧說是一種選擇——或者順從,或者反抗。

這些以色列人!

除了摩西,所有人都是盲目的追隨者,正如身後的驢子、綿羊和山羊,擁擠著,鳴叫著,彼此模仿著,重複著和應和著。其實摩西也是盲目的,是上帝的扈從,作為長官者,唯在聽從上帝的意旨揮舞手杖而已。

……走呵!走呵!麥地、村莊和水井是遠了!

而今,水在桶裡,麵團在袋裡,這些許的存儲,如何可能應付未來那許多饑渴的日子?……走呵!走呵!在沙漠中行走是多麽艱難,為了擺脫埃及人的追殺,還得迂回奔突……把鞋裡的沙子倒掉,走呵!走呵!雲柱升起來了!火柱也升了起來! ——看,神的目光照徹四方哪!……當雲柱和火柱停止移動,山羊皮大帳篷就像雨後的黑蘑菇一般,頓時遍布荒野;然而,如雷的鼾聲剛剛響起,雲柱又移動了……走呵!走呵!

……走呵走呵!走呵走呵!跟著感覺走呵!……

當基弗敘述《出埃及記》的故事時,有意省略歷史的主角,而一再把荒曠、混茫而神秘的布景凸顯出來。

1984 年,基弗作以色列之旅,在古老的土地上直接閱讀猶太人的傳奇。

基弗,逃亡埃及,1984—1985

畫家選取一幅荒山大漠的攝影圖片,在上面畫出耶和華的雲柱,膨大,森冷,卻不見沐浴帳幕的祥光。他把作品稱作《逃亡埃及》。另一幅同名傑作,則不取靜態,著力表現速度和力量。田野,犁溝,呈旋轉之勢向遠方滾動,同時又被一支長長的鉛鉤倒扣於平面之上。畫布上,油彩、漆彩、乾草鋪出的原野無比荒瘠,而美感和意義是如此豐饒,那混合著血肉與灰燼的土地仿佛融入千年的黑暗和沉寂,在絕望中諦聽回答:

——猶太人到底走出了埃及沒有?

“白樺林”的囚犯勞工們正把屍體拖到火葬用的柴堆上。魯道夫·赫斯解釋說,最好還是多使用焚屍爐而少用露天焚燒。他寫道:“當刮大風的時候,屍體燒焦的惡臭味會傳到好幾英裡之外,使得附近所有的居民都在談論焚燒猶太人的事。”

2

……煙囪太高了!那麽多煙囪!可曾經有誰知道,那一排排煙囪上面飄著的不是炊煙,而是頭髮和皮膚的灰,溫熱的肉體的灰,是源源不斷的死亡的氣息?……

集中營。滅絕營。猶太人淋浴時把衣服脫掉,把鞋子統統堆放到一起,他們是否知道,從此再也不用穿上它們返回營房,或者再乾活去?路線中斷了。路線永遠消失。戶外的矮木柵,庭園的籬笆牆,都變做了密密匝匝的鐵絲網。崗樓槍眼閃爍,再也見不到忠實的小狗和陽光一道前來,只見高大的警犬到處逡巡……

逃離埃及,又見埃及。家園遙不可及。

耶和華把整個猶太民族交付摩西,摩西如何掌管?他是一個“偉大的牧者”嗎?

基弗,《紅海》(1984 -1985)

基弗在《紅海》裡,將現代德國的“海獅行動”同古代猶太人的逃離埃及聯繫到一起。把德軍穿越英國海峽同以色列人橫渡紅海的意象組織到一起,——勝利,還是潰敗?畫面的風馬牛組合,頃刻間把一切有關英雄的神話給顛覆了。

再看《約書亞》。作為摩西的繼承人,新領袖又能給以色列人帶來什麽呢?除了焦土,還是焦土。

在流亡的路線上,走在前面的是猶太人,跟在後面的是德國人。

帝國因罪惡而分裂為東西兩半,為了奔赴統一的家園,德國人跋涉了將近半個世紀。要知道他們有多麽痛苦,且看柏林牆坍倒之夜,他們是何等的狂歡!

其實,納粹主義並未終結。

希特勒的屍身在地堡,而幽靈仍在世界上遊蕩。

從東方到西方,從極地到赤道兩旁,從紅色柬埔寨到黑非洲的烏乾達、南非、蘇丹,從阿根廷和智利到前南地區,殺人魔王以國家和革命的名義,把一個又一個族群趕出家園,將成千上萬具生命拋向連天的戰火、饑餓、黑暗和死亡之中……

希特勒來不及屠殺雅利安的精英和青年,而現今的魔王,卻有充裕的時間,做這類流血的遊戲……

死亡的接力賽……

基弗,金字塔下的男人,1996

我懷疑,基弗的《逃亡埃及》並非歷史的風景畫,而是人類生存現狀的寫照。那恐怖,那荒蕪,那崩潰般的速度,所呈現的不正是二十世紀的血色黃昏嗎?

《約翰福音》說:麥種死在地裡,注定要結出許多子粒來。

最悲慘的流亡是個體的流亡。流亡者群體失去家園以後,究竟幸存了群體本身,可以如母體一般提供庇護;而流亡者個人失去的是生命的全部,唯一的依靠是自己的心。

流亡者是一種陰生植物,盛產於專製國度,而不適宜在民主的土壤生長。

在納粹時代,許多知識分子都因為猶太籍,或僅僅因為保持其正直和優秀而亡命國外,如弗洛伊德、愛因斯坦、阿倫特、托馬斯·曼、茨威格、阿道爾諾、本雅明……尚有大批知識分子留在國內,他們在政治高壓下接受屈辱的生活而作內斂的反抗,故稱“內心的流亡”。

在蘇聯,在東歐,在拉美,在其他實行軍事管制和意識形態操控的國家中,也都如此——

一樣迫害,兩種流亡。

基弗,林中人,1971

基弗遠離了祖國,遠離藝術家同行,從城市到荒郊,從地面到洞穴無異於自我流亡。

描畫世界上所有孤立的、漂移的、滅裂的事物,都在描畫流亡者,描畫自己。畫家與流亡者原本便處在同一的精神維度上。

——看那彗星,看那隕石,看畫家如何以自由、光和運動分別為它們命名。

——看那飛機,一隻飛行在藍色牆壁上的灰蜻蜓,一具殘破的蠶繭,一扇為路線所折斷的翅膀。癱瘓的伊希斯。

基弗,憂鬱症,2004

——看《憂鬱症》中那帶邊框的不明飛行物,其上是黑褐色的天空,冒著慘白的雲氣,其下是蕩動的大地和海洋。它懸吊著,無法猜測此刻在上升抑或墜落,也有可能意想不到地突然失蹤……

——看那蕨,柏樹枝,凋謝的花朵,看無根的一族,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如何展示悲劇的莊嚴。

流亡者:或者毀滅,或者歸來!

以上內容摘自《火與廢墟:基弗藝術劄記》,林賢治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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