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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小青:憶卞孝萱先生二三事

卞孝萱先生在工作中

日前翻書,竟撿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卞孝萱先生生前給我的十餘封來信,信的內容、長短不一,有的就是一張小小的便簽,看著這些信的內容,讓我回憶起近20年間,因工作關係與卞先生交往的幾件事,深感先生高山景行,學通古今,特別是先生一生勤學,獎掖後學,實可謂後人楷模。

卞孝萱先生生於1924年,2009年9月5日去世,享年86歲。我與卞孝萱先生有工作上的聯繫,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當時剛到出版社工作不久,負責出版社《古典文學知識》編輯,因與其公子同室共事,得便向卞先生約稿,他並不因我是新編輯而有所怠慢,凡有信去,不幾日必有信回,其時,我約他為刊物的「治學門徑」欄目寫稿,談治學方法,他總是十分謙虛,並告之他正在撰寫《唐代小說與政治》一書,由此我便有了登門拜訪的想法。1992年底我第一次走進了冬青書屋,談話就從他正在寫的《唐代小說與政治》開始,卞先生不以我學淺孤陋,有問必答,耐心講解,舉了許多唐傳奇的例證來說明文史結合、以史證文的治學方法,他認為,研究唐代小說,史料的佔有很重要,特別是要注重中國政治史和中國文化史,要以小說寫作的政治背景為出發點,從作者的政治態度入手,以意逆志,進入作者的內心世界。他還告訴我,對「唐代小說與政治」這個課題,他有很多的想法,研究也會從傳奇轉移到筆記小說,擴大研究領域,以求對唐代政治與小說的內在聯繫有更深入研究。從卞先生處回來後,根據談話的記錄,我以答問的形式,整理出《從〈唐代小說與政治〉說文史兼治——答〈古典文學知識〉記者問》,刊登在刊物1993年第5期。

記得這次談話中印象最深的,是他鼓勵我要做好《古典文學知識》的編輯工作,並說:據我所知,你們出版社有個別編輯,研究生畢業,就看不上這項工作,認為大材小用,其實不對,刊物雖小,意義很大,以後有什麼要我做的,「召之即來」。這不是一句空話,《古典文學知識》創辦以來,責任編輯換了幾任,凡向卞先生約稿或求教,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刊物100期時,卞先生應請,題「百讀常新,更上層樓」,既是鼓勵,更是期待。

卞孝萱先生題詞

2001年,卞先生應南京大學《中國思想家評傳》工作長官小組之邀,擔任《中華傳統優秀道德文化叢書》主編,出版社指派我負責《叢書》編輯出版工作,讓我又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卞先生,從當年4月在南京大學統戰部會議室第一次工作會到次年5月《叢書》出版的一年中,我多次感受到卞先生嚴謹的治學精神,細緻的工作態度和強烈的社會責任。《叢書》是一套傳統文化普及讀物,卞先生曾講,自己已近80高齡,之所以願意承擔這項任務,就是希望通過大家的努力,使中國傳統優秀道德深入人心。故此,《叢書》的八個題目由卞先生親擬,分別是《哲學與道德智慧》《政治與道德教化》《教育與道德培養》《詩歌與道德名言》《戲劇與道德傳揚》《小說與道德理想》《婦女與道德傳統》,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回頭看這套叢書,更讓人敬佩卞先生的學識與眼光。《叢書》的體例和作者,也都是卞先生親定、親邀,正如《詩歌與道德名言》的作者莫礪鋒先生在「後記」中寫到:「我要對本套叢書的主編卞孝萱先生表示由衷的感謝。要不是卞先生不恥下『邀』,我根本不可能與本書發生關係。」卞先生還親撰叢書前言,對各書加以介紹。

2002年,為給卞先生80歲賀壽,冬青書屋同學會籌編《慶祝卞孝萱先生八十華誕文史論集》,並在我們出版社出版,可能是之前一些工作還算讓卞先生滿意,蒙先生錯愛,指名要我擔任該書責任編輯,記得卞先生給我電話中談到,他不希望過多收錄寫他個人的文字,而是盡量發表故交、門生的學術論文,在44篇文章中,僅選了6篇介紹卞先生治學的文章,足見學術、朋友、學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為編好這部「文史論集」,卞先生一如既往,認真、嚴謹,甚至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為此,多次來信,僅11月就來3封,談稿件,談校樣中的問題,非常具體細緻,如「送上第一篇稿件,請審後放在稿件之首。此次同學們所徵求到的學術論文,從先秦至現代,各種文體皆備,頗具苦心,惟缺詞,故補了一篇短文,請審後放在稿件中。」(2002.11.3)幾乎每一封信都會有「校樣務請給我看一下」。我想,卞先生就怕稿件在編輯中,出現對不起作者的差錯。

這期間還有一個小「插曲」,「論集」編就,即將付印之際,我們出版社從「江蘇古籍出版社」更名為「鳳凰出版社」,其時外界大多數人並不接受,甚至不理解,擔心一個在學術界有著較好聲譽的古籍專業出版社,去做其他門類出版。

由於出版社更名比較突然,說實在的,我們也比較茫然,不知道出版社將來會向哪個方向發展。卞先生有著同樣的擔憂,也不希望用「鳳凰出版社」社牌出版「論集」。我後來想到一個變通辦法,並告訴卞先生,當時的揚州廣陵書社,已獲新聞出版總署批準出版權,但有一個過渡準備期,書號由我們出版社管理,用「江蘇古籍出版社」社名出書,我可以與當時的負責人商量,調用廣陵書社一個書號,這樣「論集」就能沿用「江蘇古籍出版社」社名了。卞先生聽了很高興,或許還有些擔心,專門來信,提醒注意事項。事情最終圓滿解決,我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了,好在沒有辜負卞先生信任。「論集」出版以後,卞先生非常滿意,特意給我寄了一本簽名本,並鈐「冬青書屋」印。

《慶祝卞孝萱先生八十華誕文史論集》

2003年9月19日,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研究所舉辦「卞孝萱先生八十壽誕慶祝會暨文史結合的現代學術意義討論會」,會前,卞先生看到參會人員名單中沒有我,隨即打來電話,在得知我並沒有收到會議通知後,當晚給我寫信:「一般代表發通知,您發請柬。經辦同志寄至出版集團,以致您未收到,甚歉見諒。除請經辦同志再寄一份請柬至江蘇古籍,我手頭有通知,寄一份給您,供您參考。」「務請於9月18於北京趕回,9月19蒞會指導。」(2003.9.9晚)作為一個無名晚輩,只是做了本職工作,竟得到先生如此高禮遇,確實讓我有點不敢承受,但心中對卞先生更加敬仰與崇敬。祝壽會上,卞先生著西裝領帶,面色紅潤,聲如洪鐘般發表了學術講演,坐在台下的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依靠感,因為兩個月前,我剛剛被任命為更名後出版社的主事者,但這時的出版社,三分之二人員被分流到其他出版社,僅剩下18人,部門不齊全,帳戶上沒錢,更要命的是,沒人告訴我們為什麼更名,更名後的出版社將來做什麼。看到卞先生,看到與會專家學者對學術的執著,迷惘中多少有了一點方向感,並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力量。

憶及卞孝萱先生,不得不說一點遺憾。卞先生時常關注更名後的出版社,我知道,他對「江蘇古籍出版社」是有感情的,當年他主編的《中華大典·文學典·隋唐五代分典》,作為「大典」項目最先啟動的分典,有試點與示範意義,卞先生可謂殫精竭慮,贏得我們出版社長官和許多編輯尊重,彼此之間也有感情。他不希望一個在業界有較好口碑的古籍出版社,從此放棄自己的出版特色和優勢,所以,不管在什麼場合見到我,總是給我鼓勵和提醒,並一再表示會全力支持我們的工作。

記得2007年前後,卞先生贈我中華書局出版的《現代國學大師學記》時說,「下面我要為你做事了」,首先確定將《冬青老人口述》交我們出版,並說已請南京大學文學院趙益教授協助此項工作。卞先生一生坎坷,見聞廣泛,治學經歷豐富。先生出生兩月,父親去世,孤兒寡母艱難度日,時常靠變賣家當維持生計。其母在卞先生四五歲之際,即教他識字,激勵其讀書,甚至每天先向鄰居學字後,再回家教兒子,此事曾得到多位名家前輩作畫賦詩褒揚(日前從網上看到,西冷印社拍賣公司曾拍賣過其中一些流散的書畫)。由於家境貧困,無力就學,卞先生18歲就到上海銀行裡學徒,但少年養成的學習習慣,使他更加會利用一切機會求學,他後來曾多次談到「轉益多師」對自己治學的影響。

卞孝萱先生治學手稿

解放後,卞先生在北京、揚州、南京等地工作,特別是協助范文瀾修訂《中國通史簡編》,協助章士釗整理《柳文指要》,更豐富了他的學術見識與經歷。卞先生的自述一定會受到學界關注,特別是書中將配上所涉人、事相關圖片,包括往來信函、書畫等,更會讓讀者大飽眼福。記得一次去卞先生新搬寓所送此書出版合約,他指著牆上掛的字畫一一介紹,並說「好東西不止這些,將來書中會收」。我心中一直期盼書稿能早日完成,但聽到卞先生生病的消息,當然不敢再催了。2009年8月25日,我將往長春參加全國古籍出版社工作會前,約上卞先生哲嗣卞岐一起到南京鼓樓醫院探望卞先生,他靠坐在病床上,但氣色和精神很好,一如過去,抓住我的手,稱「薑兄」,說很快就出院,回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完成「口述」,並說有許多東西要寫。讓人想不到的,十天后竟病發於出院途中。卞先生去世後,我一直努力了卻《冬青老人口述》出版心願,並想了一些辦法,好在目前又有了進展,希望讀者在不久,能看到卞孝萱先生這部遺稿。

因生性之故,我從不敢攀附名人大家,甚至連接近的勇氣都沒有,這裡,只是把工作中與卞孝萱先生接觸的點滴記下來。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8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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