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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明:六分天下:今天的中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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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僅十多年,中國大陸的文學地圖就大變了。

    首先是“網絡文學”。這似乎是中國大陸特有的現象,世界其他地方,即便有網絡文學,氣勢也沒有中國大陸的這麽旺,對“紙面文學”的衝擊,更不如我們見到的這麽大。從1992年前後“圖雅”等人的詩歌和小說算起,中國大陸網絡文學的歷史還不到20年。可是,如果翻翻這些數據:主要的文學網站上每天新發表的小說的字數、 一些有名的網絡小說的訪問和跟帖量, 再去任意一間稍大的書店的文學新書架,數數那上面網絡小說佔的比例, 再看看網絡小說被拍成影視作品的規模,以及地鐵和病房裡年輕人讀手機小說的熱情, 你一定會說:今天,網絡文學足可與紙面文學平分天下了。

    這不奇怪。中國是文字大國,每年都新添無數躍躍欲試的文學青年。可是,與這巨大潮水相對的,卻是通道的稀少和淤塞:大的方面就不提了,單就文學領域來說,幾乎所有重要的紙面文學媒體,都歸屬於各級政府;整個1990年代,政府對各種文學媒體的管制尺度,總體上是逐步收緊;在長期集權體制下形成的所謂“文學界”,其行規的凝固、群體邊界的封閉,在這一時期也越來越高; 由政府、官辦出版社/書店和各種“二管道”民間資本 合力形成的圖書市場,雖然迅速取代作家協會,成為影響文學創作的老大勢力,它的潛規則的拘束、狹隘和保守,卻一點不亞於作家協會……

    在這樣的情形下,你當可想象,一旦電腦開始普及、互聯網在大陸迅速鋪開,淤塞的文學潮水會如何激蕩。成千上萬不能在紙面實現文學夢想的年輕人,立刻湧進互聯網,其中相當一部分,更直撲紙面文學的兩大禁區:“政治”和“性”。各種毫不掩飾的嬉笑怒罵,和開始還有點控制、很快就肆無忌憚的色情描寫,爆發性地在網上流傳。

    在紙面世界裡,並不是沒有作家試圖打破禁區,莫言的《天堂蒜苔之歌》(1988),賈平凹的《廢都》(1993),還有閻連科一步踏進兩個禁區的《為人民服務》(2005),都是明顯的例子。但是,隨之而來的各種限制和懲罰,足以讓作者暫時——或就此長期——止步,後繼和跟風者消失。

    網上就不同了,只要有人起了頭,後面就是一大群,你寫一步,我寫十步,鍵盤一按就貼上去了,讀者的反應也很快就來了,大家都是化名,你想找也找不著…… 顯然,正是這樣的自由表達的興奮,掀起了網絡文學的第一波大浪。

    惟其是乘著自由之風扶搖而上,第一代網絡文學的作者,大都不掩飾對於紙面文學的挑戰姿態,一時間,將“紙面”等同於“傳統”的稱呼滿天飛,而在當時的中國,“傳統”的第一詞義就是“過時”。2000年1月,“榕樹下”網站舉辦“首屆網絡原創文學作品獎頒獎典禮”,一批剛冒頭的網絡作家(李尋歡、安妮寶貝、寧財神、Siege……),與多位資深的文學名家(余秋雨、王安憶、王朔……)並排登台,以評委身份授獎。上海商城劇院裡的這個豪華的儀式,清晰無誤地顯示了一個新的文學世界的“崛起”之勢。

    

    2

    但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就在網絡文學高舉自由的旗幟一路前衝的時候,大資本的手也伸進來了。在中國大陸,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各種“民營”資本一直以各種方式滲入文化領域。但是,一來自己的體量不夠大,二來也覺得“文學”的市場價值不夠高,“民營”資本始終沒有大規模地進入網絡文學的領域。倒是海外資本一度探頭探腦,但都只是試探一下,並不大動作。 但到2000年代晚期,情況不同了,從電影到網絡遊戲的各類視覺文化生產的持續混戰,已經培育出一批體量龐大的“民營”公司,一旦注意到十年間網絡文學的持續增長,它們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巨大商機。

    2008年7月,以網絡遊戲起家、總部設於上海的盛大公司,斥資數億元 ,一舉收購了4家在大陸排名前列的文學網站,加上早就納入囊中的“起點中文網”, 合組為“盛大文學” 股份有限公司,聲勢浩大地推出了一系列以“原創文學”盈利的新模式:從簡捷原始的“付費再現閱讀”,到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多媒體——包括紙質媒體——推廣,以及與作者的形式繁多的利潤分成。

    大資本的直接介入,其網上文學盈利模式的強力推廣,從根本上改變了網絡文學的基本走向。不知不覺間,“資本增值”的無窮欲望,取代“自由創造”的快樂精神,成了網絡文學的第一推手。 靠著對潛在讀者的精準把握,“盛大文學”公司及其同道迅速將“類型小說”推上了文學展銷台的中心位置;在這個基礎上,它們更調動原已掌握的其他各種文化和技術媒介,特別是各類網絡視覺產品,大幅度擴充文學的“類型”及其跨媒介屬性。即以“起點中文網”為例,其首頁列出的16個文學類型 中,大約有一半,是網絡文學興起以前的通俗小說沒有——或不成一個穩定類形——的, 亦有三分之一,明顯超出了原來通行的“文學”範圍:它們似乎是小說,但也同時是某種其他文化形式的文字腳本:動漫、電視劇、MTV、網絡遊戲……

    這是在以產業化的方式大規模地經營文學了。網絡作者的腦力、通俗小說迷的模式化的欣賞習慣、年輕網民的跨媒介閱讀興趣…… 統統成了生產資料。當別國的大資本紛紛湧入影視、建築、音樂、美術、網絡遊戲等領域、大興“創意產業”的時候,中國的大資本卻獨具慧眼,到文學裡來淘金。 其第一步,就是以“盛大文學”為先導,通吃整個網絡文學。

    還有第二步、第三步。“盛大文學”公司的CEO侯小強預言,隨著“盛大文學”的全面推進,網絡文學和紙面文學也將重歸於一:“沒有什麽傳統文學、網絡文學,文學就是文學,所謂的‘網絡文學’可以退出歷史舞台了。將來文學將完成在網絡平台上的統一,這就是“盛大文學”正在做的。我們已經與中國作協取得合作,進一步獲得主流認可。”

    只有巨大的資本,才能養出這麽大的野心。

    

    3

    不過,至少目前為止,“盛大文學”還遠未能在網絡的世界裡一手遮天。大資本的胃口雖然凶猛,它的興趣卻很狹隘,它好像是要把一切都搞成讓它賺錢的東西,但是,一旦覺得搞起來不劃算,即便已經抓在手裡的,它也會迅速丟開。比如文學作者與讀者的“即時”互動,這是互聯網的一大創造,也幾乎從一開始,就被“盛大”式的文學產業盯上了,但是,這種互動的散漫多變的特性,與“盛大文學”追求的模式化狀態, 畢竟距離太大,所以,它至今基本上還是一塊荒地,沒有被大資本仔細地圈墾過。而恰恰是這個互動,在網絡文學興起時的那種自由風氣大面積退潮之後,在“盛大文學”的高牆之外,繼續滋養一片特別的天地。

    這天地的邊界並不清晰,既沒有連成一個整體,也隨時都在變化,有點像中世紀歐洲城市裡的大學,東一幢樓,西一間屋,分散鑲嵌在大街小巷。隨著“盛大文學”攻城略地,有名的文學網站一個個俯首稱臣,這天地似乎逐漸退入部落格和小網站上的個人網頁,以“小範圍”——相對於“盛大文學”式的“大呼隆”——的傳播,四面揚花。這當然未必持久,目前這種部落格式的太空形式及其閱讀和討論群體,一直都在變化。不過,人生世界,尤其今天,大概也沒有什麽形式——無論哪一類的——能夠堅固不變,所有的不變,都只有寄寓在“變”中才能實存。我就姑且用“部落格文學”,來稱呼這片天地吧。

    各種各樣的人到這裡來發表作品:有文名頗甚的紙面文學作家,退休了,用化名在部落格上發表長篇小說,與幾十個讀者——其中還有遠在北美的——在留言板上持續探討,不亦樂乎,一部寫完了,還要再寫第二部;有出身名校政治學系的70後男性專業人士,應該是忙得四腳朝天了,卻一有空就進部落格發同性戀小說,而且是女同性戀小說,寫齡還不短;有地處山野小鎮的年輕女子,白天在旅館前台打工,晚上卻隔三差五往部落格上發長長短短的散文式感言,一見有誰留下隻言片語,就高興得不行,回復一大段……

    這樣的舉例可以無窮無盡、千差萬別,但有一點是相通:這些人絕大部分不是衝著錢來的,“部落格文學”的後台裡,沒有人統計字數和點擊量。雖然這些部落格和個人網頁能夠存在,多半與資本邏輯的運行有關, 但這些老老少少所以進部落格來持續“塗鴉”,主要還是因為,這裡有一樣比錢更能吸引他們的東西:讀者。不是那種眼神散漫、頻繁點擊、只為松弛疲憊身心而來的讀者,而是另一些定睛細看、熱切關心、要對作者說話、甚至一路跟著走很遠的讀者。說得粗糙一點,他們不光是來表達,更是來尋找傾聽和關切的。當今社會,表達固然受限,傾聽和關切更是稀少。

    這裡確實有讀者,成千上萬。他們不光讀,還評論——有的甚至罵罵咧咧、建議——有些非常專業,甚至——往往是作者遲遲不更新的時候——挽起袖子、下場獻技,把一個本來是圍觀獨奏的場面,幾乎攪成“接龍”式的集體競技!這裡也有紙面世界那樣界限分明的單向的寫→讀關係,但更多的,卻是種種即時性很高、基本是自由無羈的雙向關係:讀-寫、讀-讀、甚至寫-寫。這些關係不斷地改變作者和讀者的位置,甚至互換他們的身份。網外養成的種種界限和等級,到這裡不知不覺就亂了。門外世道叵測、弱肉強食,這裡卻多有呼應、好賴能取一點溫暖:若乾逾越文學範圍、在一段時間裡相當穩定的“準社群”認同,也開始在這裡形成。

    這造成了“部落格文學”的兩個似乎矛盾的特點。

    其一,因為太空分散、讀寫互動,“部落格文學”很快形成了一種似乎是以無章法為章法的生長模式。倘說紙面文學是暴發戶的花園,常常被大剪刀修裁得等級森嚴,“網絡文學”卻有點像城外的野地,短樹長草一齊長,互不相讓。比方說,最初由報紙創造的“連載”方式,在這裡是廣泛運用了,但魯迅、張恨水那種面對讀者的優勢地位, 在這裡卻難以維持。一想到幾十個讀者每天晚上都可能點進自己的部落格等著看下文,即便慢性子的作者,也會被催得慌吧?如果那幾位屢屢給你建議和鼓勵、因此被你下意識地視為同道的“資深”讀者,忽然都不見了,你就是素來自信,是不是也不免要生出一絲沮喪和惶惑?

    世上其實沒有真無章法的地方。近身層面的秩序散了,稍遠或稍下層面的秩序就會浮上來,隱隱約約地取而代之。多位80後的網絡作家堅持說:“真正的網絡文學”不是別的,就是“全民娛樂”,是“放鬆、好玩和消遣”; “部落格文學”的整體水準持續徘徊、始終是一副業餘身段,引得讀者都開始普遍抱怨;尤其在想象力和突破力方面,至少到目前為止,“部落格文學”並沒有表現出當初期許的那種進步,與譬如1980年代的小說相比,無論“形式”還是“內容”,今天的“部落格文學”似乎都相當保守 ……目睹這種種情況,你一定深感那些來自社會深層的強製力的牢固吧?一時的自由,並不能消除長期禁錮所造成的狹隘和貧瘠,何況現在,即便網絡世界裡,也遠非真正能無拘無束。

    但還有其二。雖然野地裡一時養不壯優異的文學花木,雜草叢生之中,文學與非文學的邊界,卻實實在在被打破了。在紙面世界,是那些軟硬不等的制度:大學中文系的學科分類、文學雜誌的欄目、出版社的經營範圍、書店的分類標簽、作家協會的組別…… 劃定和維持著邊界,但這裡,那些制度基本不管用。相反,是另一些更無形的因素,在影響人們對“邊界”的感受:由跳躍式點擊主導的網上閱讀方式、網外生活中多媒體互動影響下形成的感受和表達習慣、作者/讀者互動過程對奇思異想的激發效應…… 天性中本就有一股偏要踩線越界才快活的熱情的寫作者,當然要在“部落格文學”裡跨過來跨過去了。

    

    4

    正是這個在網絡上被大大激發起來的跨界的衝動,造成了網絡文學的一片極大、但其未來走向也極多樣的新太空。這裡不像“部落格文學”那麽安靜,大大小小的各式資本,都吹吹打打,進來佔一塊地。但也因此,一些本來只是心血來潮的念頭,反而可能借其力,實現為五花八門的新文體,甚至更大類的新媒介。只要還沒有贏家通吃,資本的活躍,有時候也能為其他衝動,提供行動的條件。

    其中一個明顯的趨勢,是文字與影像、音樂表達的多樣混合:有動漫那樣基本由影像主導、但借用了不少文學和音樂因素的,也有如《草泥馬之歌》(2009)和《重慶洋人街標語集錦》(2009)那樣,仍以文字為主、卻套上一件影像和音樂外衣的;大量是商業性的,也有非商業的;大部分自律頗嚴、甚少違礙,但也有嬉笑怒罵、鋒芒畢露的 ……

    即便文字作品,文學與非文學的混合也愈益多樣,文類身份不明的作品層出不窮,從“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那樣的長篇巨製, 到形形色色的諷刺文:擬名人講話、寓言式笑話、對聯、歌詞和詩詞改寫…… 其中許多——往往篇幅短小的——作品,文字之活潑犀利、思路之聰敏跳躍,那樣肆無忌憚地發掘核心字詞的表意潛力,都每每令我驚歎。一些高度凝聚了當代生活的某種特質、值得刻入歷史的詞匯與句式——例如“打醬油”和“被……”,常是因了這些作品的托舉而膾炙人口。倘說剔發文字的符號指涉能量,正是詩對這個將一切——包括文字——都視為工具、竭力壓扁的時代的重大抵抗之一,這些文類曖昧的作品,就正體現了這個時代的某種詩性。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學與遊戲的結合。在中國大陸,對男性青少年影響特別大的網絡遊戲,已經養育出規模全球第二而設計能力第三的巨大產業,中國玩家的技術水準,據說也到了全球第二。文學本是網遊得以開發的基礎之一;中國的網遊開發業,近年開始發展內容的民族特色,更加大了對文學——不僅是網絡文學——文本的利用。尤其是,玩著網遊長大的一代或兩代人,用不了10年,就會成為文學——無論網上網下——的主要讀者群,和可能最大的作者群之一,網遊對未來文學的影響之大,也就不必說了。事實上,今天已經出現了不少主要以網遊作品——而非文學經典——為樣板的文學、影像甚至建築作品, 各種文體和媒介類型的互相滲透,真是深入肌理了。

    說到這裡,你可能已經發現,從網絡文學的角度看過去的這個新太空,已經很難說隻屬於文學了。從這個太空裡出來的新東西,一旦長大,多半都可能脫離文學而去。但是,即便另立門戶了,它們一定會反過來影響文學,惟其曾混居一室,多少有些相類,這影響就非常大,大面積擠佔文學的太空,大幅度改變文學的走向,都是有可能的。不過,網絡文學的活力,也會經由這種種牽扯,傳入更寬的用武之地。池子再深,水還是要死,只有鑿通江海,才能流水長清。當《網癮戰爭》結尾處,“看你妹”仰天喊出那猶如百行長詩的滔滔自白的時候,我不禁想,或許正是在這樣的多媒介太空裡,網絡文學的力量才最大地爆發出來?

    

    5

    再來看紙面文學。

    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以譬如莫言和王安憶為代表的“嚴肅文學”——請容我繼續用這個其實相當可疑的詞。這是一百年前由新文化運動催生的中國現代文學在今日的直系繼承者,也是我這個年紀的人通常都會認可的文學的正宗。今天大學中文系和中學語文科所教授的“當代”文學,各級作家協會及所屬報刊、以及大多數評論家所理解的“當代”文學,也都主要是指這一種文學。

    2010年,“嚴肅文學”數度引起媒體的正面關注, 但總體來說,這文學的社會影響,仍在繼續下降:主要刊登這類文學的雜誌的銷量,依然萎縮——儘管幅度並不劇烈;代表性作家的著作銷量,繼續在低位徘徊;幾乎所有重要的公共問題的討論聲中,無論網上網下,都鮮有“嚴肅文學”作家的聲音——這一情況已經持續了十多年,去年依然如此;“嚴肅文學”作家所創造的文學形象、情節和故事中,也幾乎沒有被公眾視為對世態人心的精彩呈現,而得到廣泛摘引、借用和改寫的。

    

    6

    與“嚴肅文學”的沉靜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種新的文學的喧鬧。郭敬明可以被看作其頭號作家,他所主持的《最小說》及其“最”字系列雜誌,也可以被視為其代表性的紙面媒體,恰如《人民文學》和《收獲》,是“嚴肅文學”的代表紙媒一樣。

    這文學的歷史很短,即便算上混沌一團的發軔階段, 也不超過15年。但是,到2010年,《最小說》的單期銷量已經多於30萬份,遠遠超過《人民文學》和《收獲》。

    如果比照“嚴肅文學”的標準,你一定說:“郭敬明算什麽文學?”的確,這個帶著化妝師去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大會的年輕人,從形象到身份都很不文學:他竭力將自己打造成一個明星;他更自覺地將文學當做一門生意去做。 2007年,他的公司與讚助人聯手,在全國推廣了一場持續一年多的“文學之星”大賽,層層選拔、雪球越滾越大,當2009年在北京某高級中學的禮堂內舉行大賽的最後一場時,上萬粉絲——大部分是中學生——激情尖叫,這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一種文學的基本性質:它是中國特色的“文化工業”的產品,也說明了郭敬明本人的身份序列:首先是資本家,其次大眾明星,最後才是寫作者。

    難怪《最小說》上的作者介紹,通常是這個格式:“某年成為某公司簽約作家,有某某作品上市”。 也難怪郭敬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被法院判定為“抄襲”之後,他可以宣布:“我絕不道歉”,大批粉絲則湧進他的部落格力挺:“不管怎麽說,就算他是抄襲的,我也一樣喜歡他!”

    這的確是一種和“嚴肅文學”完全不同的新的文學——如果我們還用這個詞,也是和以前的“通俗小說”——例如民初興起的言情小說和後來的武俠小說——明顯不同的新的小說。它建基於作家與其作品的新的站位關係,在這種關係中,作家越是成為大眾偶像,他本人就越比他的作品靠前;它更建基於作家/作品與讀者的新的互動關係,在這種關係中,作家是否抄襲、作品是否新穎,都已經不重要了,能否向讀者提供一個可以幫助其確認自我、進而充當其認同物件的光彩符號,才是頭等大事。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要說,這文學已經開始充當今天的統治階級的得力助手,加入社會的支配性結構的重要一環,它參與的是社會再生產的關鍵環節:持續培養大批並不愚笨、但最終馴服的青少年,將他們的青春激情,轉化為不接地的幻想,和不及物的抱怨。倘說“新資本主義”一詞,可以比較準確地概括當下社會的基本特質,以郭敬明和《最小說》為首席代表的這一路文學,就應該被稱為“新資本主義文學”。

    有意思的是,隨著新資本主義文學日長夜大,它在“嚴肅文學”那兒引起的反應也明顯變化。照例的輕蔑並沒有持續很久,反倒是“招安”乃至討好的表情明顯起來。郭敬明本人被邀請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儘管依照前例,一旦其重要作品被法院判定為抄襲,已經當了會員的,也該被除名。他的新作更相繼被《人民文學》和《收獲》刊登在醒目的位置上,儘管《最小說》繼續將莫言或王安憶一路的文學,堅決地排除在外。一些五、六十歲、七、八十歲的文學名家,興衝衝地參與郭敬明——或類似人物——主導的各種“文學”評獎和發獎大會,站在邊上分取粉絲的歡呼:他們早已看清楚了,在爭奪年輕人——無論讀者還是作者——的競爭中,“新資本主義文學”遙遙領先。

    儘管不情願,我還是得說,至少目前來看,“新資本主義文學”在紙面世界裡的聲勢,尤其是其前景, 是越來越明顯地超過“嚴肅文學”了。

    

    7

    在紙面世界裡,還有別樣的文學。

    無論“嚴肅文學”還是“新資本主義文學”,背後都有一套體制在支撐和規範:由各種官辦或類官辦機構 合力構成的主流文學生產體制,和主要由中國特色的“文化工業”——它現在有一個更合法的名稱:創意產業——主導的紙面讀物生產體制。 這兩套體制雖然明顯不同,有時候還激烈衝突,但它們並不截然分隔, 因此也就共享一個目標:都是要規劃和馴服文學內涵的反束縛、反規範的巨大能量,令其為己所用。

    但是,有兩個因素決定了文學很難被如此馴服:首先是主要由“經典”構成的文學歷史,其次——也更重要的——是每年新加入“文學人口”的年輕人。 不單是因為這些人年輕、有活力,更是因為現實粗暴地壓迫他們,逼迫他們呻吟和叫喊。

    應試教育、職場競爭、高房價、資訊管道管制、以官場為根蒂的社會腐敗、近視、消極、功利主義的主流文化…… 當這些逐漸連成一氣,仿佛要將年輕人的憤懣之心連根銷蝕的時候,依然會有許多反抗的能量,往體制指引的方向之外,四散分流。

    這些能量遠非文學所能容納,但是,如果其他領域裡阻力太大、過於危險,它們也會較多地轉入文學。 壓迫性社會結構的文化支撐日益粗大,則又從另一面,促使對這結構的反抗,更多地從文化領域起步,文學,也就隨之首當其衝。轉入文學的能量中,多數或許是去了網上,但也有不少留在網下,網上越是將文學的邊界衝得七零八落,就有越多的能量可以被文學在紙面接納。紙面的世界雖然局促,卻必有一種文學,在現有的各式體制以外——更確切的說,是在它們的邊緣和之間——呻吟和叫喊。

    十年來,這樣的文學已經四處冒頭, 你甚至可以感覺到,一旦匯聚成團,它可能有極大的潛在體量。但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它似乎還沒有形成一個穩定的整體輪廓,這裡,我就只能極粗糙地概括幾個可能的特徵:

    構成其主要作者群的,大多是年輕人,“80後”乃至“90後”,他們瞧不上郭敬明式的寫作模式,覺得那太低級, 但似乎也不願步莫言式創作的後塵,在《人民文學》式的門口候補良久,自然,也更無意申請加入作家協會。

    雖然是出自不平之忿,總體上,這文學卻似乎羞於神情嚴肅,而更願意擺出調侃和自謔的姿態。以各種“貌似”懦弱、頹唐、沒心沒肺的“搞笑”方式,表達認真——乃至激烈——的社會和人生情懷,這方面,它有極多的表現,事實上已經開始重新定義什麽是“文學的反抗”。

    與網上的同類相似,它在形式上也偏愛出格,越是逼近禁區,越常取淆亂文類的姿態。《獨唱團》第一輯裡,韓寒們配了大量插圖文字,又專設一個“一切人問一切人”的欄目,將各種刁鑽古怪的提問,和若乾官樣文章的回應,並列呈現:這是有意將自己藏入非文學的折縫了。2011年春節初一,南方周末以全部版面,刊發16篇總題為“我爸”的回憶散文,頁邊空白處,更印出多行北島、海子、裡爾克……的詩,儼然一張文學報,但其實不是,其中有多篇記者整理的口述記錄,以“家人”的口吻,重描這一年的新聞熱點, 似乎撐開一把文學的大傘,就更方便抒發非文學的關切。 但另一方面,也惟其開出了這條緊貼著邊界走的道,多位年輕作家——包括歌手周雲蓬——就能借路入場,在通常該是套紅喜慶的新聞版面上,既與多篇“口述”同聲唱一曲不應景的調,也與同時刊出的別的文章對立, 凸顯哪怕是再小的空隙,也必多有衝突存焉的現實。

    到目前為止,它還沒有建成穩定的存身太空,《獨唱團》第一輯雖有150萬非盜版的銷量,第二輯卻被迫銷毀,無限期停刊。它不得不這裡那裡、四處遊擊。在這個縫隙和陷阱犬牙交錯、極易互換的世界裡,借力者很難不被借力,它的具體面目,從文本內容到流通方式,也就經常是變動不定、曖昧多色。例如其目前的代表作家之一韓寒,本以小說起家,現在卻更多拿混雜了時評和散文的部落格文字對讀者說話。2010年9月,他的長篇新作《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心》的單行本上架,居然推出100本限量版,每本售價998元,附送1支10克重的細金條!

    儘管有這麽多不清楚和不確定,我仍然願意相信,這廣闊土地上的體制外的呻吟和叫喊,即便在紙面世界裡,也會繼續彼伏此起、連綿不絕。它們多半不得不繼續混在別式的聒噪之中,許多也因此變了聲音。但我們應該更仔細地傾聽,更準確地將它們辨識出來。缺乏穩定可辯的外形,可能正是新事物的特點之一,中國文學的生機,就紙面世界而言,或許有極大一部分正在這裡。

    

    8

    “一半”和“六分”都只是比喻,文學的版圖本來不該這麽用數字劃分。“盛大文學”、“部落格文學”、“嚴肅文學”和“新資本主義文學”,也都類似佛家所說的“方便法門”,並非仔細推敲過的概念。事實上,這些被我分而述之的文學之間,也有諸多相通和相類之處,這些相通和相類中,更有若幹部分,可能比它們之間的相隔和相異更重要。

    比如,網絡上的“盛大文學”,至少其主體部分,就與《最小說》式的紙面作品一樣,同屬於這個時代的“新資本主義文學”,而且可能是其中更有力量的部分,這幾年,它們之間的呼應與合作,就正在快速擴展。 網絡內外的各種跨界寫作,尤其是那些政治性較強的作品,也幾乎從一開始,就是互相啟發、持續互補的。 一個本來是文字性的諷刺的靈感,迅速顯身為影片短片、擬兒歌、吉他曲、小品文…… 在極短的時間裡傳遍國中:類似這樣的情形,幾乎每天都在發生。與此相應,許多“部落格文學”與“嚴肅文學”作品在文學內容和形式上的“保守”聯盟, 表現得非常明顯。時至今日,依然被一部分優秀作家——其中多數是中年乃至更年長者——堅守住的“嚴肅文學”的社會批判的底線, 與主要由年輕一代推動的“體制外”文學的四面開花的前景,這二者之間的互動關係,更值得深究。

    不過,總的結論很清楚:中國的文學真是大變了,我們必須解釋它。

    

    9

    最近三十年社會巨變,無論政治、經濟還是文化領域,基本條件、規則和支配力量,都和1970年代完全不同,文學世界之所以“六分天下”,從根本上說,正是這些巨大“不同”的結果,當然,也在較小的範圍內,成了它們的若乾局部的原因。不過,在那些政治、經濟、文化的整體變化,和文學的多樣現狀之間,有一系列中介環節,需要得到更多的注意。正是這些中介環節,才最切實地說明,文學是如何被改變,又如何反饋那些改變它的因素的。

    在我看來,這些中介環節中佔第一位的,就是新的支配性文化的生產機制, 正是它在1990年代中期以後的迅速成形,從一個可能是最重要的角度,根本改變了文學的基本“生產”條件,進而改變了整個文學。

    沒有篇幅在這裡介紹這個支配性文化的生產機制究竟“新”在何處,以及這些是“新”如何改變整個文學的生產條件的。但我想列出其中幾個關鍵之處,它們應能足夠清楚地顯示,新的支配性文化的生產機制,對於今天的文學狀況,實際負有怎樣重大的責任:

    為國際國內一系列事變——從1980年代末期的劇烈風波、1990年代初蘇聯和東歐地區的社會巨變,1990年代中期以後“權貴資本主義”的膨脹、以及對在全球複製“美國模式”的幻想的破滅,等等——所強化的普遍的政治無力感;

     普通人,特別是城市中——或正在努力進入城市——的年輕人的日常生活的越來越強大的意識形態功能,如果仔細查看這生活的經濟部分,你會發現其意識形態的功能尤其強大;

    從小學階段就開始強化的“應試教育”對青少年身心習慣——而非只是學習能力、知識狀態和智力傾向——的巨大鑄造力;

    各個層面——不僅是流水線上的體力勞動,更是以金融、IT行業為風向標的各色白領行業,乃至教育、新聞等“事業”部門——的雇傭勞動的強度和作息時間表的明顯改變;

    城鄉文化之間越來越懸殊的力量對比,以及與此同構的沿海巨型都市——通常自詡為“國際大都市”——對內地和中小城市的近乎壓倒性的文化優勢;

    新的通訊和傳播技術及其硬體的愈益普及:個人電腦、衛星電視、互聯網、高速公路網、手機……

    越來越側重於流通環節的文化和資訊監控制度,正是這個監控重點的轉移,令“創作自由”這個在1980年代激動許許多多人、近乎神聖的字眼,成了一個無用之詞。這是文學內外的巨變的一個雖然小、但卻意味深長的注腳。

    還可以再列出一些,但上面這8個方面,應該是最重要的。其中頗有一些,是我們過去不習慣注意、因此深覺隔膜的。更有一種不自覺的退縮,與這隔膜密切相伴:“這些都是文學以外的事情,我是研究文學的,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十年來,類似這樣的疑惑,聽得何其之多。

    但是,容我粗暴地說一句,要想有效地解釋當今的中國文學,判斷它今後的變化可能,我們必須注意上面說的這些——以及本文未及列出的其他重要——方面,努力去理解和解釋它們。為此,必須極大地擴充我們的知識、分析思路和研究工具,哪怕這意味著文學研究的領域將明顯擴大,研究的難度也隨之提高。從某個角度看,文學的範圍正在擴大,對文學的壓抑和利用也好,文學的掙扎和反抗也好,都各有越來越大的部分——也越來越明顯地——發生於我們習慣的那個“文學”之外,這樣的現實,實在也不允許我們繼續無動於衷、畫地為牢了。

    

    10

    1980年代中期,隨著文學對社會的直接影響的急劇減退,文學雜誌的銷量從單本幾百萬份幾十萬份,迅速跌到幾萬份甚至幾千份,一種認為“現代社會裡文學必然寂寞”的判斷,開始流行,而其最常舉的例子,就是美國。有論者甚至以文學的喪失“轟動效應”,來反證中國的現代化的進步。不到十年的時間裡,越來越多的作家和研究者接受了這個看法,逐漸安下心來,不再惶惑,不再抱怨,當然,也不再反省。

    但是,今天卻可以看得很清楚,當代世界的文學狀況,其實是千差萬別,絕非一律的。在美國那樣的社會裡,福克納、海明威式的文學的確是寂寞了,但在歐洲、南美和亞洲的其他許多地方,文學在精神生活中依然相當重要,也因此有很大的社會影響力。特別是今天的中國,由於互聯網的普及和網絡文學的興盛,習慣於經常閱讀一定量的文學作品、因而可以被記入“文學人口”的讀者的總量,以及與之相對的各類文學作品的紙本的出版數量,實際都是在增加的。即便我前面的那些非常粗略的介紹,應該也可以說明,當紙面的“嚴肅文學”在整個文學世界中的份額持續減少的同時,這個文學世界的版圖,卻是在逐步擴大的。

    也就是說,與此前近百年的情況並無根本的差別,今天中國社會的很大一部分精神能量,依然積聚在文學的世界裡。在這一點上,“盛大文學”的營造者們,正和我有共同的判斷,他們同樣認定,至少今後相當長一段時期裡,文學依然相當重要。當然,文學為什麽重要,看法又大不同,他們是覺得,中國人的很大一部分“創意”,是在文學裡面,而在這個時代,“創意”是最賺錢的東西。我卻相信,當整個社會繼續為了開拓適合自己的現代方向而苦苦奮鬥的時候,中國應該有偉大的文學,如同十九世界的俄羅斯文學那樣,提升和保持民族和社會的精神高度,儘管這個偉大文學的體型和面貌,不會——也不應該——再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那樣的了。

    之所以對當代文學深感失望,卻依然熱切地關注它,甚至不避“門外漢”的隔膜,冒失地勾勒論今日文學的變化圖,也就是出於這個信念,而且,我還覺得,這個信念確實在如此勾勒的過程中,得到了若乾局部的證實。

    

    

    2011年5月 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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