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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課邱華棟:小說的大陸氣質

亨利·盧梭《沉睡的吉卜賽人》

邱華棟,1969年生於新疆昌吉市,18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1992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歷任《中華工商時報》記者、文化部主任助理,《青年文學》主編,《人民文學》副主編等,現為魯迅文學院副院長。出版長篇小說《夜晚的諾言》《白晝的喘息》《正午的供詞》《中國屏風》等九部;發表有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隨筆、評論五百餘萬字。

小說的大陸氣質

文|邱華棟

要是說起外國小說來,最對我的脾氣和性格、胃口和文學觀念的,就是拉丁美洲小說。我當然讀過歐美很多傑出小說家的作品,但是讓我深受影響的,還是拉丁美洲作家寫的小說。感謝我們的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的文學翻譯家們,你們在最近十幾年的時間,讓我這個不懂上述兩種語言的中國作家,看到了拉丁美洲作家寫的傑出小說的大部分,我也因此高興地搜集到了國內出版的拉丁美洲作家幾乎全部作品的譯本。

每個地方的作家,必定帶著那個地區的很多特點、氣質和風貌。通過一個作家,你可以感受到來自他背後的那片土地的性格和氣質。閱讀這些優秀的拉丁美洲小說家的作品時,我大腦裡的眼睛,漸漸地看到了一整塊大陸的形狀和氣質,它的河流和山脈,它的深沉與激越,它的湧動與激情,它的憂傷和歡樂,它的痛苦和別致的舞蹈。

我是把拉丁美洲小說當作一個整體來看待的。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說,有著一種巨集闊的大陸氣質,這是我最心儀的。為什麽?你看看他們的地圖,再看看我們的地圖,你就知道了。我們的大陸和他們的大陸,有著相像的起伏和巨大跌宕。

我喜歡拉丁美洲作家作品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拉丁美洲的很多國家並不發達,有著和中國一樣的很多後發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現實。拉丁美洲作家的成功,的確使中國作家看到了一個希望,就是在一個經濟政治文化都不發達的地區,照樣也有可能出現文學的發達現象。

我碰巧出生在新疆,那是個大氣和荒涼的地方,所以,我喜歡開闊的事物與風景,喜歡大氣的東西。我後來到武漢念書,再後來到北京工作和寫作,十幾年的時間,作為報社的記者和編輯,只有少數兩三個省份沒有去過。我走過了中國地圖上大多數省份,親眼看到了中國的多色雜陳和層次豐富的現實圖景:從有母系氏族社會遺存和刀耕火種的半原始社會,到封建落後的農耕文化,到前現代的小縣城,再到現代化的大城市,最後到了消費和資訊社會的後現代超大城市的生存景觀,我們的大陸是多麽的神奇和豐富。而拉美作家曾經也是神奇地描繪了他們的神奇大陸,他們的作品,反過來讓我們發現了自己大陸的神奇和豐富。就是在這一點上,我是如此地喜歡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他們向我展現了整個大陸的風貌和氣質,我們的作家,當然因為有著同樣豐富和複雜的大陸作為後盾,我們的小說,肯定也應該有一種帶著黃土、青山、流雲和深沉的河流的大陸氣質。但是,我們的小說似乎還不是那麽令人滿意。

最主要的是,商業的利益在侵害著我們,使得我們的作家們縮手縮腳,我們多少不敢像拉美作家那樣,在文學形式的創新上大膽異常,作家害怕讀者無法接受,或者出版社首先就不能接受。另外,我們還有一些創作上的禁忌,作家自己有時候也有禁錮。可是,面對中國如此豐富的現實和歷史的寫作資源,我們的作家將很幸福。如何打量和使用這些資源,拉美作家給了我們很好的啟示。最近二十年,我們有創造性的好作家越來越多,我們漢語的好小說也在層出不窮;這一定和外來的文學,包括拉美小說的刺激,是有關係的。

我們的文化和文學現實現在是一種“入超”的狀態,就是大量的其他語言的外國小說經過了翻譯,進入到了我們的市場上。但是總有一天,甚至還不會太遠,我們作家的小說會“出超”,會進入到西方主流的出版物市場。這個趨勢正在到來。

我有一個理論,就是“小說的大陸漂移理論”,我覺得如果把人類很多作家創作小說看成是生長著的一個生命體,那麽它在最近一百年的時間裡,顯現出了一個大陸漂移的痕跡。就是從歐洲到北美洲,再從北美洲到拉丁美洲,然後現在,輪到亞洲作家來“爆炸”一下了,人類文學的增長點,或者說人類文學的新的獨創性,肯定會在我們亞洲的土地上出現。已經有這樣的先聲了,你看日本的一些作家,我們的一些作家,印度、韓國,甚至是斯裡蘭卡的小說家,已經有很好的作家出現了。所以,我覺得中國作家有著特別好的機遇,就是在文學本身的發展在漂移過程中開始衰朽的時候,我們正在接過這個文學創新的接力棒。當然,對我的這個“小說的大陸漂移”論,國內的一些小裡小氣的江南才子,在背後曾經譏諷過我。他們是瞎子和短視者。

在現今一片解構和後現代的文學觀念甚囂塵上的浪潮中,我卻恰恰看到了拉美作家逆流而上,把垂死的西方現代文學主潮的接力棒給接了過來,寫出了如此多的傑出作品,還有一個“拉美文學爆炸”的文學現象的出現,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什麽時候,我們的漢語小說也來一個“爆炸”呢?是不是這個爆炸已經開始了?我還不太確定,但是感到了這種氣息。

要是說到一些拉丁美洲作家的具體的作品,我特別喜歡安·阿斯圖裡亞斯的《玉米人》《總統先生》,胡安·魯爾福的《平原烈火》《佩德羅·帕拉莫》,博爾赫斯的全部短篇小說,科塔薩爾的《跳房子》,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以及《百年孤獨》《家長的沒落》《霍亂時期的愛情》,富恩特斯的《最明淨的地區》《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巴爾加斯·略薩的《酒吧長談》《綠房子》《世界末日之戰》,墨西哥作家費爾南多·德爾·帕索的《帝國逸聞》,古巴作家卡彭鐵爾的《光明世紀》《消逝的足跡》,智利作家伊莎貝爾·阿連德的《幽靈之家》《愛情與陰影》,烏拉圭作家貝內德蒂的很多短篇小說,古巴作家加布裡埃拉·因方特的《三隻悲傷的老虎》等等。

加西亞·馬爾克斯(左)

對當代中國作家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首當其衝的就是《百年孤獨》。據說這本書在世界上超過了一百個版本,光是荷蘭文,就有十八種。《百年孤獨》被稱為是關於拉丁美洲的寓言和一部縮影式的百科全書。這部作品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有了翻譯本,結果直接影響或者促生了我們的很多作家寫的優秀小說。光是《百年孤獨》各種正版和盜版的中文版本,我已經有八種,其中還包括一家生產“百年孤獨”酒的酒廠印刷的、專門贈送用的小開本非賣品《百年孤獨》。我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列出來這麽多小說的名字,是因為我反覆地閱讀過這些作品,幾乎已經到了耳熟能詳的地步。

上大學的時候,我對巴爾加斯·略薩的小說特別心儀,他對現實的關注和不妥協的批判精神尤其喜歡,當時就閱讀了能夠找到的巴爾加斯·略薩的全部作品,在快畢業的時候,還模仿他的結構現實主義的路子,寫了一部全景式描繪大學生活的長篇小說。我的這部小說分了四條主線索,其間還插入了十二個獨立的短篇小說,另外,還插入了表現校園生活花絮的“校園長鏡頭”等,儘管這部小說到現在也沒有出版,但是我第一次感到有了駕禦長篇小說的能力了。後來我出版了長篇小說《夜晚的諾言》和《城市戰車》,我就特別喜歡使用結構現實主義的手法,小說的情節都是雙線敘述,外加一些副線和情節的枝杈。這樣做的效果,首先使小說的容量和寬度都提高了,其次在時間的跨度和資訊量的容納上都有優勢。

前年我出版的長篇小說《正午的供詞》,應該說也是深受拉美作家影響的一部作品。尤其是在小說主題和結構上,這種影響十分顯眼。在我的這部小說中,從文體上,我嘗試了十幾種文體,報告、通訊、訪談、散文、詩歌、回憶錄、評論、劄記、書信、劇本片段,以及意識流等等,來展現我的小說主人公幾十年的歷史與生活,類似於巴洛克式的描繪和後現代色彩的“繁複”美學風格的創作。

巴爾加斯·略薩

我在前面提到的這些拉美作家的長篇小說,很多都是我們所說的那種巨集大的歷史敘事作品,小說的時間跨度,小說所消化的拉美歷史和現實的材料,小說展現的巨集闊程度都是相當大的。這些都是日漸進入消費社會的我們所缺乏的。閱讀拉美作家的作品,我經常有一種創作的衝動,比如閱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迷宮中的將軍》的時候,我就想,為什麽不可以以毛澤東為主人公,寫一部小說?我因此搜集了很多關於毛澤東的資料,也曾經寫了一部分。但是目前這個題目對於我難度很大,我遲遲無法動筆完成。我在閱讀《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時就想,為什麽不來寫一部關於最近二十年,中國新興的大民營企業家的複雜的發家史?現在,隨著很多“問題富豪”的紛紛落馬,財富“原罪”的討論開始了。這個題目我還在斟酌中。我每隔幾年都會閱讀一遍博爾赫斯的全部短篇小說。因為他沒有寫過長篇小說,我就想,我能不能寫出來這樣一部長篇?

你看,拉美作家首先就教會了我如何轉化我自己擁有的歷史和現實的寫作資源,讓我能確立一種知識分子獨立的精神和判斷力。不過,我強調的是,被影響,甚至是模仿這些作家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總是一個小爬蟲,被這些大師的陰影給籠罩了。你在閱讀的時候,必須要被這些作家激發出來一種任性的倔強,就是我要寫得和你一樣又不一樣。拿來的時候,你的站位不要太低,要不然你永遠都是一個複製品。我們要學習的,最主要的就是這些作家處理素材和看待自己寫作資源的方法。找到這種方法的根源,我們就有可能超越。我喜歡拉美作家的大氣磅礴。這些作家都有著非常大的雄心壯志,就是把自己的國家,以及自己國家背後所依附的大陸的人文風貌,通過筆觸,全部展現出來。如此的大膽和雄心壯志的確是罕見的。而且,這些作家的經歷是非常複雜的,但是他們大多數都是飽學之士,知識非常的淵博,要不然就沒有處理如此豐富和複雜歷史和現實的能力。在他們多彩的筆下,拉丁美洲的神話和歷史,現實與想象,竟然是如此完美地得到了展現。能夠經得起閱讀的小說並不多,但是在短短二三十年間,拉丁美洲作家們就寫出了這麽多經得起閱讀的作品,實在是文學史上罕見的事情。

一個地區有著一個地區的神話、歷史、記憶與相關的文學。文學形式也是如此。我們的小說傳統中有很多的樣式,但是在今天這樣一個跨文化溝通的時代,我們小說的樣式當然會有很大的變化。對我最為重要的啟示是,拉美作家在小說形式和技巧的實驗上,延續了百年來歐洲和北美洲作家的探索,接著走出來一條自己的藝術路線,反過來影響了歐洲和北美洲文學,還有很多其他地區的文學。

在“小說的大陸漂移”到了我們這個大陸的時候,機遇和使命肯定會催生出一批人類新文學現象。在這一點上我對漢語小說和中國作家很有信心。

選自《世界文學》2004年第1期

插圖來自網絡

本期微信編輯:於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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