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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短篇小說塑造的夢境之地

《偉大的虛構》,2019

勞拉·米勒 著 張超斌 譯

未讀·文藝家|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虛構集

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 1941

編寫篇幅浩繁的書籍是吃力不討好的譫妄;是把幾分鐘就能講清楚的事情硬抻到五百頁。比較好的做法是偽托一些早已有之的書,搞一個縮寫和評論。

博爾赫斯在《虛構集》(Ficciones,以《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為開篇的短篇集)的簡短序言中寫道。

極具代表性的是,博爾赫斯的自我貶低之下隱藏著巨大的野心:《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如同一篇評論文章,但在讀者被這篇故事的隨筆風格和學術文字弄得迷糊不堪時,博爾赫斯卻用最短的篇幅架構了文學上的夢境之地。這篇二十頁不到的短篇重新塑造了一個世界。

博爾赫斯在四十歲生日前不久轉向虛構作品創作,以此證明他頭部受傷之後仍然具備思考能力。

1938年聖誕節,博爾赫斯遭受嚴重的頭部創傷,圖片是恢復之後留鬍子的博爾赫斯。為了證明智力沒有受損,他分別創作了小說《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和《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

在受傷不久後發表的《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裡,博爾赫斯以祖祖輩輩的多個軍事英雄為模型,混合他年輕時代的書生意氣和文弱形象,調製出他渴望已久的“史詩天命”。

在1970年發表於《紐約客》的文章中,博爾赫斯寫道:

倘若有人問我一生中的主要東西是什麽,我會回答說是我父親的藏書室。

解讀《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的一種方式,就是將其看作博爾赫斯對這間藏書室的成功轉化。

Ficciones

New York:Grove Press,1962

故事從一開始就模糊了文學和現實、虛構人物和現實人物的界限。裡面到處都是博爾赫斯同時代的人物,因為他引述艱澀的大部頭哲學著作的能力超強,可謂信手拈來,同時充滿了他編造的哲學著作和同時代人物的引語。

博爾赫斯描述自己跟經常合作的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共進晚餐,後者曾提過烏克巴爾異教創始人之一說過的一句話:“鏡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為它們使人的數目倍增。”

博爾赫斯和卡薩雷斯最後一次見面

Alberto Casares書店 1985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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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勾起了博爾赫斯的興趣,便問他有沒有出處;比奧伊說《英美百科全書》——實際是1902年版《大不列顛全書》“一字不差但滯後”的翻版——裡可以查到。

博爾赫斯家裡的版本上根本沒有提到烏克巴爾,但在卡薩雷斯的版本裡,第46卷末尾有4頁關於烏克巴爾的介紹。

博爾赫斯和卡薩雷斯合著作品

Antología de la literatura fantástica

Sudamericana,1940

這篇介紹沒有具體說明烏克巴爾的所在地基本沒有什麽參考價值,但其中說烏克巴爾的文學一律避開現實主義,崇虛構,而且完全發生在穆勒納斯和特隆這兩個假想的地區,這激起了博爾赫斯的興趣。

故事的其余部分詳細講述了這件怪事,而博爾赫斯在兩年後找到一整卷的《特隆第一百科全書》,使得這件事更顯怪異。它“值得思考”,博爾赫斯寫道,不是“一個虛假的國家的簡短介紹”,而是“陌生星球整個歷史的龐大而有條不紊的片段”。

不僅僅是哲學思辨,就連特隆的其他各個方面,都基於貝克萊的唯心主義,也就是說,實際的宇宙並不存在,它只不過是人類思的映射。

博爾赫斯假借百科全書式的賣弄學問,展現了這種做法的多層含義——抨擊因果理念和時間理念,所有學科都退居到心理學之後,嘲諷可恥的“唯物主義教條”,最重要的是對可能從這一概念集合中生發出來的多個文學圖景進行探索。所有書籍都出自一個“永恆的、無名的作家之手”,文學片段包含了一個情節的每一種排列,詩歌摒棄主格,只會堆砌形容詞或動詞。

1941年紐約時報對特隆的報導

“有些詩歌名篇,”博爾赫斯寫道,“只有一個龐大的詞,這個詞構成作者創造的‘詩意的物體’。”博爾赫斯進一步揭露,在特隆,“存在了幾百年的唯心主義一直影響著現實”,以至於單憑意念和期許就可能創造出真實的物體。丟失的物早已被不止一個人同時重新找到;考古學家有條不紊地挖掘古代物品,對過去“提出質疑甚至修改,使過去也像將來那麽有可塑性”。

這個始料不及的具體發展過程為故事設立了最終的立足點:從過去到未來,從虛幻到現實,從詩歌到散文,再循環往複。隨著時間的推移,博爾斯發現貝克萊主教曾親自參與十七世紀初期的秘密團體,該團體致力於創造一個虛假的世界。這項事業要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兩個世紀後,一個持無神論的美國拳擊運動員、百萬富翁提供資助,此人提出,只要秘密團體迎合美國的厚顏無恥,創造出一整個世界,就把財產捐贈給他們。

特隆這篇小說首刊發於1940年3月Sur雜誌no.68,後收錄於《小徑分叉的花園》El jardi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Buenos Aires: Sur, 1942。之後收錄於《虛構集》Ficciones,1944(由《小徑分叉的花園》和《杜撰集》Artifices合並的集子)

1911年,團體成員收到了完整的四十卷本《特隆第一百科全書》。緊接著博爾赫斯寫道:“1942年左右,情況變得複雜了。”本身源於另一個虛構國家文學著作的虛構國家的文學,其寓言內容開始衝擊現實。

博爾赫斯把故事的主題設定在1940年,即這個短篇的實際創作時間,但添加了一個虛構於1947年的後記,描述特隆入侵他在故事後半段精心編造的現實世界。

這個夢境之地的具體輪廓開始變得更加清晰:它絕不會安靜地在兔子洞裡或立於彩虹之上,“文學的”並不是一個附帶修飾詞,而是絕對必要的。這是以希臘語“poiesis”(“詩歌”的詞根)的本意為基礎構想出來的夢境之地:創作。

正如特隆的詩人從無數複合詞中創造“詩意的物體”一樣,特隆的詩歌形式最終也會侵入我們這個世界的散文領地。博爾赫斯目睹了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法國包裝箱裡取出一個羅盤,上面環繞著特隆文字,幾個月後,他在烏拉圭的鄉下看到一個人死去,手裡拿著一個極小但極重的圓錐體,這圓錐體用“從邊界那邊來的”金屬製成“在特隆的某些宗教裡,那是神的形象”。

現實世界向特隆屈服,首先是毋庸置疑的文學術語。

“這部‘人類傑作’的手冊、選編、摘要、直譯本、授權版和盜版充斥全球。”博爾赫斯把這種全面接受“井然有序,有大量詳盡證據的星球”的行為與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任何貌似秩序井然的和諧體系——辯證唯物主義、排猶主義、納粹主義”大肆流行進行了類比。

Ficciones

Buenos Aires: Sur, 1944.

故事結尾的博爾赫斯這個角色默默地退守,與身為作者的博爾赫斯所采取的更激進的姿態形成對比——後者在他寫作時向仍然如火如荼的獨裁國家侵略行為表示抗議。

另一方面,我們應當銘記,博爾赫斯在父親的教導下形成了哲學理念,並且深深為之著迷,所以特隆的許多超乎尋常的文學傳統反映了促使博爾赫斯幾十年筆耕不輟的奇思妙想。

無論是在故事中,還是在故事之外,博爾赫斯都把詩歌鑒賞能力和詩意的信仰看作現實世界變革的引擎,這二者闡述並巧妙地實現了從百科全書派啟蒙計劃——過濾並記錄人類全部的知識——向最根本的書寫世界這一事業的轉變。

博爾赫斯《虛構集》

博爾赫斯在父親的教導下形成了哲學理念,並且深深為之著迷,所以特隆的許多超乎尋常的文學傳統反映了促使博爾赫斯幾十年筆耕不輟的奇思妙想。

——勞拉·米勒|張超斌 譯

—Reading and Rereading—

《偉大的虛構》,2019

勞拉·米勒 著 張超斌 譯

未讀·文藝家|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未讀

題圖:博爾赫斯,1983

Christopher Pilli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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