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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工子弟小學當老師,我想撐起孩子們的“城市夢”

文字|江鈴

1

大四下學期,學校安排我們去周邊學校實習,我的室友娟追隨男友去了上海,在一家民工小學暫落下腳。她告訴我:學校包吃包住,還有工資,比實習強。我躍躍欲試,繁華的上海對我充滿吸引力。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往後的歲月裡,我仍然時常夢見,時常想起,那似乎處在天涯盡頭的一處校舍,我的那些花兒,又在何處芬芳。

坐上火車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將去的學校是什麽樣子?我買了一張上海地圖,細細尋找,在地圖的邊緣處找到了我將要工作的利民小學。上海有很多利民小學,有的是公立的,但我工作的這所不是。娟告訴我,公立的上海小學對戶籍限制很嚴格,而私立的小學學費異常昂貴。民工的孩子兩邊都靠不上,所以能選擇的只能是這種學校。它們屬於民辦,學校的硬體與軟體都是有限的,有些甚至沒有有效資質,隨時有解散的可能。

從上海火車站換乘三趟公交,每一趟都坐到底站,我總算抵達這所利民小學。下了車,我疑心我來的是農村,還是偏僻的農村,因為它沒有一點上海的影子。四周的房子都很矮,也很破舊,零星的有一兩個雜貨鋪。公車開到這裡已是盡頭,再往前走上一段小路,就是一往無際的海水,完全沒有人煙。

學校由兩棟雙層小樓和一處平房圍成,中間是操場。有兩棵大樹,上面橫七豎八地晾曬著衣物。娟帶我去看宿舍,我和她的宿舍原是樓梯間,被隔成上下兩個屋子。我上二樓後,推開房門就是一級級往下的樓梯,等於說,我住在一樓半的位置。一張只有幾根骨架的單人床擺在那裡,我問:“沒有床墊怎麽鋪被褥呀?”石校長意味深長地說:“姑娘,這不是你家。”

幸好房間有很多舊習題冊,我買了一卷寬膠卷,把它們粘在一起,做成一個簡易的床墊,鋪好了床。這卷寬膠卷用處很大,我又買了一疊米黃碎花的禮品包裝紙,把它們沿著牆粘了一圈,一下午我都在忙這件事,一塊大大的紅色方圍巾被我做成了窗簾。後來,小房間陸陸續續又貼上了學生給我畫的畫,擺上了他們送我的小玩藝。

他們說:“老師的房間真漂亮。”

我充滿熱情地開始了新工作。利民小學從幼兒園班開始,小學每個年級有一兩個班,另外還有兩個初中班。民工小學師資有限,實行包班製,一個老師包一個班的所有課。我和娟是特殊的,我們是師范大學的大學生,石校長總是很自豪地向家長介紹我們。

每個老師的課都很多,基本上午下午都是滿的。我教兩個四年級一個五年級的英語,初一初二的語文,以及他們的音樂。一周二十六節課,工資是一個月820元。

2

微薄的工資與繁重的課時,讓學校的老師更換異常頻繁。四年級的李莎莎告訴我,她們上學期換了三個老師。她說:“老師都很好,走的時候,我們都捨不得。”

我很喜歡李莎莎這個小女孩,她聰明漂亮又活潑,梳一對羊角辮,聽課時身子坐得規規矩矩的,兩個黑眼珠卻骨碌碌轉。我念過的英語單詞和句子,她聽兩遍就能一字不錯地複述出來。

李莎莎名字洋氣,其實她老家是河南鄉下的,父母在建築工地乾活,出來好些年了。李莎莎是在上海的出租屋長大的,她完全不會講河南話,倒會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說起父母,她很自豪:“我爸媽能蓋很高很高的樓。”

李莎莎住得很近,周末的時候,她也常來學校找我,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家玩。我去過,是一間逼仄的小屋,黑呼呼的,仿佛到處都塞滿了東西。

第一次去,李莎莎的媽媽就很熱情地招呼我,做了一碗香噴噴的荷包蛋硬叫我吃下去,她的手很糙,上面布滿開裂的紋路。她說孩子喜歡讀書,喜歡學校,自己兩口子在上海打工掙錢,就是為了孩子將來的路能走順點。很多一起出來乾活的老鄉,都把孩子擱在老家讓父母看著。但他們就李莎莎一個孩子,捨不得讓她做留守兒童,走到哪就帶到哪。

房間雖小,他們還是給李莎莎安了一張書桌,上面端端正正的擺著她的課本文具,布書包掛在椅子上,洗得乾乾淨淨的。我陪李莎莎一起朗讀課文時,她媽媽就在旁邊聽著,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讀書好!讀書好!”她總是一邊聽,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有一個小男生在開學第二周送給我一個禮物:一支用竹子做的教鞭。竹節上毛刺都剔淨了,溜光水滑,一端還打了小孔,拴了個紅綢帶,襯在油綠的竹鞭上格外好看。小男生羞羞地笑:“我爸說了,我不聽話,你就用這個收拾我。”

家長們常說這樣的話,這些樸實的農民工,對我們這些喝過墨水的文化人有一種真誠的尊敬。

這支教鞭一直伴隨著我,用得很稱手,指向黑板上一個個英文單詞,或是一句句古詩。它指向哪裡,孩子們的眼光就追向哪裡。

當然偶然也有不乖的學生,上課走了個神,或是忘了完成作業。我走近他們,用教鞭敲敲桌面,他們就會怯生生地站起來,向我伸出小小的掌心。我的教鞭高高揮起,卻是很輕很輕地落下去,我怎麽捨得打他們?

3

教了兩個月後,初二班的屈婷和屈林姐弟倆都不來上課了。

他們是一對龍鳳胎,每天只有一個人來上課,姐姐屈婷來,弟弟屈林就呆在家裡,第二天再交換。石校長說他們隻交了一份學費,而且家裡的活需要一個孩子在家幫忙。所以每天一個人來上學,回家教給另外一個聽。但不管誰來,他們都會交雙份作業,字也寫得工工整整的。

屈婷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給班裡的女同學剪漂亮的齊瀏海,還給我剪了漂亮的紅窗花貼起來。屈林則調皮些,有次我讓他背課文《核舟記》,我說:“相信你不會讓老師失望的。”屈林笑著揚揚眉:“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但會讓你絕望的。”但他還是流利地背完了這篇文言文。

連續一周,這兩姐弟都沒出現。

我去問石校長,他說他們辦了退學了。

這兩個孩子都十分有靈氣,是讀書的好苗子。我捨不得他們,問清路線後決定去家訪。

曲曲彎彎走了好多路,終於摸到他家的小屋。屈婷正在門邊生火做飯,看見我,驚喜地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問長問短。

我跟著她走進家門,她家只有兩間租來的小屋,跟李莎莎家類似。不同的是,進門就是濃濃的藥味,屈婷的媽媽從病床上艱難地撐起身子,眯著眼打量著我。

得知我是孩子們的老師,她臉上綻出笑,一迭聲叫屈婷去給我沏茶。

屈婷轉了一圈,捧來一個瓷杯,低聲跟我說:“老師家裡沒茶葉了,你喝點水吧,我放了糖的。”我朝她微微一笑,忙接過來,瓷杯有些舊了,還有個小豁口,但刷得很白很乾淨,嘗了一口,水不涼不燙,甜甜的,屈婷一向是個細心的姑娘。

我問:“你爸爸呢?屈林呢?”

屈婷臉色黯淡下去,說他們正在醫院。

原來這就是他們退學的原因,屈婷的媽媽體弱多病,長年臥床,這我是知道的,所以他們一直留個孩子在家陪伴她,輪流來上課。誰想到,屋漏又逢連陰雨,屈婷的爸爸在施工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把右腿摔斷了。

屈婷的媽媽長籲短歎,她知道我的來意,她又怎麽會不願意讓孩子們去上學呢?可家裡這個情況,實在是離不開人。除了照顧父母,屈婷還讓鄰居幫忙接了服裝廠縫編織袋的活計,屈林每天去收廢品賣,這些收入都能幫襯家裡。

屈婷的媽媽說:“孩子們閑下來都會看書的。”我跟著屈婷來到裡屋,裡面是架上下鋪的木床,兩姊弟各住一鋪,屈婷的床鋪整潔些,屈林的亂些,但床上都放著課本。

“我爸爸在做手術了,他能好的!爸爸說等他恢復了,還讓我們去上學。”屈婷急急地向我解釋,說到上學,她眼中流露出神采,仰起頭問我:“我和屈林可喜歡聽你的課了,老師你不會走吧?”

我撫摸著她的短發,柔聲回答:“老師不走,等你們回來。”

4

其實,這所民工子弟學校沒有初三班,即便屈林兩姐弟回來,他們明年去哪上學呢?又怎麽參加中考呢?連石校長也無法回答我的問題。“船到橋頭自然直哇!”校長說,“總會有辦法的。”其實對於不少孩子來說,即將面臨的就是輟學。但只要在學校一天,他們就會認真地學文化。

學文化,他們是認真的。可能是知道父母的不易,學校的孩子們學習都很努力。他們的字跡端端正正,回答問題爭著舉手。每一篇課文都能背誦默寫,包括英語課文。

因為每天上的課太多,我的嗓子啞了,吭哧吭哧的,像個破風箱。

學校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每個老師都很忙,不可能找人調課。我只有每天在啞著嗓子在黑板上寫板書,心裡很著急。

孩子們比我更著急,有人送我蜂蜜水,有人給我雪梨片,都是他們磨著家裡要的,聽說對嗓子好,自己捨不得吃,拿來送給我。下課時,他們特別喜歡圍在我的房間裡,聽我彈琴。

這是一架電子琴,是社會人士捐贈的,但一直無人問津。我來的時侯,拂去上面的積灰,小心地彈出幾個音符,我彈得並不流利,但學校因此有了真正的音樂課,以前它只是在課程表上存在。

孩子們歡呼雀躍,他們最盼望上音樂課,我把《歡樂頌》改成了《利民頌》,自己編了歌詞:“利民小學,多麽美麗,燦爛陽光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它的聖殿裡……”全校的學生都會唱這首歌,開校會的時候,他們大聲唱出來,聲音響徹校園。還有我家鄉的黃梅戲,我也一句句教,從孩子們的口中唱出來,都那麽好聽。

學生中午不回家,學校提供一頓中餐:一菜一湯。飯菜都裝在一個大瓷臉盆裡,湯是小鐵桶盛著,每個班級都安排值日生去取。低幼年級的孩子,兩三個人一起扛著飯盆,慢慢挪動到教室,卻很穩,一滴都不濺出來。

他們的動手能力,似乎比同齡的孩子強,雖然小小年紀,他們已和父母一起品嚐過歲月艱難。飯菜到班級了,老師給排好隊的孩子們一一發放,一杓土豆燒肉,一碗紫菜蛋湯,肉和蛋很少,他們吃得津津有味。過節會額外發一隻雞腿,人人有份,孩子們興奮地大嚼,笑得眉眼彎彎。

附近有一所貴族小學,叫上海美國學校,將我們的利民小學列為幫扶對象,不定期給我們送來他們學校淘汰的玩具,還有書籍,七八成新的樣子,石校長專門用一個房間存放這些東西,學生們可以進去翻看借閱。

最豪華的一次,上海美國學校給我們的操場送來一套嶄新的室外滑梯,電視台都來採訪了。孩子們激動得不行,怕人多壓壞了,排著隊一個個上去玩。上海美國學校也邀請我們去參觀過,他們有碧綠的草坪,歐式的房屋,現代化的教室,穿著時髦的孩子,很多都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同樣地處上海邊緣,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然而,我們的孩子並不嫉妒,也不自卑,他們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和這些洋氣的孩子們一起拉著手跳舞做遊戲,他們的眼神是一樣的明亮,笑容是一樣的燦爛。

有一次民工小學舉辦集體征文,叫《樹魂立根,學做新上海人》。很多孩子在文章中寫到:“我愛上海,我為自己是上海人自豪!”

他們真的屬於這座城市嗎?也許現在還沒有,但他們正試著扎根在這裡。

十裡洋場,東方魔都,他們的父輩為它的美添磚加瓦奉獻力量,他們的孩子也正在努力奮鬥,想融進這裡,或者說,是融進一個美好的未來。

我願意相信,他們做得到。

注: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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