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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專訪王安憶 | 別人的定位不那麽重要

王安憶長篇新作《考工記》首發於《花城》2018年第5期,《花城》微信、微博將於下周一、周二(即9月18日-19日)推送選讀,敬請期待

今日轉載主持人曹可凡專訪王安憶實錄,回顧王安憶的創作歷程。

長篇小說

《考工記》 / 王安憶

王安憶最新的長篇小說《考工記》,一如既往以上海這座城市為敘事場域,借老宅“煮書亭”書寫老上海浮華背後的世態民生。

小說講述了老宅子弟陳書玉孤寂、跌宕的人生。他的個人歷史是千萬上海工商業者的縮影,也是上海這座繁華都市半個多世紀的滄桑注腳。與陳書玉一起的“西廂四小開”各自走完了一條坎坷的人生路。他們是大時代浪花衝擊下的一顆砂粒,無奈無助。他們又是大世界中最小的因子,即使經歷衝擊潰散,終將恢復原狀。

王安憶以一貫細膩節製的筆觸、熨帖人心的語言,審視這些人物、老宅與城市的命運關係。人物沉浮與老建築的存亡緊密相連,時代的起落更迭促使陳書玉個人的成長與嬗變,演繹了一段低回慢轉的上海別傳。

《考工記》單行本即將由花城出版社推出,敬請關注!

文學“基因”

王安憶1954年出生於南京。1955年,母親茹志鵑從南京軍區轉業到上海,在《文藝月報》擔任編輯,年方一歲的王安憶隨之來到上海。她的父親王嘯平是一位新加坡歸國華僑,也是一位很有才華的劇作家。上世紀80 年代,這個文學家庭曾經一家三口共同舉辦簽名售書活動,留下一段佳話。但在童年時期,王安憶對父親的印象十分模糊。很多年以後,她以父親的故事為藍本,寫下了中篇小說《傷心太平洋》。

曹可凡 :安憶老師,你好!

王安憶 :你好!

曹可凡 :我記得我剛開始做主持人的時候,大概在1987年,那時我主持一檔叫做《我們大學生》的節目,在那個節目當中,有幸第一次跟兩位作家零距離接觸,第一位是吳強先生,另一位就是你的母親茹志鵑老師。那個經歷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難忘的記憶。不知道在你的心目當中,母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上世紀八十年代,王安憶與母親茹志鵑、父親王嘯平

王安憶 :讓一個孩子來談自己母親,往往不會是很客觀的,因為都經歷過一個激烈的反抗的時期。我在想,我就屬於那種在母女關係、父女關係裡面,比較激烈的反叛者。尤其是當我寫作的時候,對父母那一代人,他們的價值觀、意識形態、成就,我可能會持一種挺不屑的態度。但就是在這種反叛裡,我們成長起來了。到了我母親去世以後,其實才會冷靜地去考慮她的寫作、想法和文學觀。

曹可凡 :你母親的《百合花》,那時候都是中學課本裡必讀的課文。當時茅盾先生看了以後,在一篇文章當中對這篇小說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所以無論是你母親還是這篇小說,其實命運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王安憶 :其實茅盾先生也沒有給予特別高的評價,他只是稱讚了一下,但這個稱讚對於我母親很重要,因為這篇小說是經過了一個比較長的退稿過程,最後是在《延河》發表的,《延河》就是西安的一個雜誌,很地方,很偏僻。

曹可凡 :所以我覺得茅盾先生真是慧眼識珠。

王安憶 :不僅是慧眼識珠,我想他更大的是一種勇敢。因為那一代作家都是從五四運動走過來的,他們的學養都比我們要好,他們有他們的小說理想和小說觀。可是在1949年以後,尤其到我母親寫作是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時候,正好是我們意識形態非常緊縮的情況下。在那種情況下,我想其實好和不好,大家都不斷在要求修正,是在一個不自然的狀態下。我覺得茅盾先生其實不僅是慧眼,還是一種勇敢,他能夠一下子指出它的價值,而這個指出,我覺得不僅是對我母親一個人,對當時整個文風都是有作用的。

曹可凡 :你父親很早就受到衝擊。

王安憶 :右派。

曹可凡 :南洋回來的知識分子,右派,所以我相信你媽媽也一定是經歷一個很大的挑戰,她要撫養你們這麽多孩子,你們家兄弟姐妹好幾個,所以你小時候記得媽媽差不多在什麽樣的時間是可以寫作的?

王安憶 :所以我剛才說茅盾先生對我母親這篇小說的稱讚,其實對我們全家都是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它使我母親可以有自信來做一個作家,不僅是她能夠做作家,似乎我們一家又有了一個合法的身份。因為當時我的父親是在軍隊裡面,變成右派了,對於我們這個家庭的影響應該是很大。可是我那時候太小了,當時我記得我姐姐很痛心,她哭了,我到現在還有這個印象,可是我好像還可以,因為我還是小學生,還沒有加入到政治社會裡邊去。但是後來也經常會聽我母親講這段故事,我們沒有受太大的苦,這就是靠我母親,她支撐這個家。

曹可凡 :你們小的時候,媽媽有沒有推薦你們看一些什麽樣的書?

王安憶 :我的母親倒也不大推薦我們看書,我在想是因為我父親的遭遇,她內心裡面不太希望我們這些孩子(當時只有我和我姐姐,我弟弟還沒出生)搞人文藝術任何一檔,其實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的。

曹可凡 :而且你舅舅沈之瑜先生是學美術的?

王安憶 :對,他是搞美術的。其實當時我很想學繪畫的。我母親和我父親是絕對不讓我沾這一行,所以我母親給我請的家庭教師是英語教師,他們覺得這一行太危險了。

曹可凡 :那舅舅看了你的畫以後,有沒有說將來也許可以往這個方向發展?

王安憶 :因為沒人教,瞎畫。我有一次自己畫了一幅畫,旁邊寫點文字什麽,我媽媽很獻寶地給我舅舅看,我舅舅看完以後就說了一句話,他說詩比畫好,說了這麽句話,幸虧沒學畫。

少女演奏員

儘管茹志鵑並不讚成女兒搞文藝,但一切就像命中注定一般,王安憶的人生軌跡終究還是向著文學步步趨近。1970年,十六歲的王安憶離開上海,去往安徽淮北農村插隊落戶。她曾經有過一個鮮為人知的身份——演奏員。那是在1972年,十八歲的王安憶離開安徽淮北農村,考入徐州文工團,在樂隊裡拉手風琴和大提琴。直到1978年調回上海之前,她在那裡度過了6年時光。這個文工團後來還出了一位名人,那就是著名演員李保田。在那個物質條件和精神生活都很貧乏的時期,她的文學天賦開始顯山露水。

曹可凡 :茹志鵑先生在《從王安憶說起》這篇文章當中談到,她其實從你的來信當中慢慢發現,你在寫作方面是有一些才能的。

王安憶 :做家長的總是會誇大自己孩子的才能,在我母親去世以後,我從母親遺物裡面找到我小時候畫的一張畫,我母親很鄭重地在下面寫:安憶九歲畫。其實畫得很糟,我在想一個九歲的人怎麽畫得那麽糟糕?九歲已經很大了嘛。但是她很誇讚我的才能。母親在我插隊落戶寫信時,對我的信比較重視,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讚成我做一個作家。因為她覺得我生活這麽淒苦,離家遠,那麽小(當時出去才十六歲),在一群陌生人中間,連正常的糧食都吃不到,怎麽辦?那我們就找點樂趣吧,這樂趣可能是寫作。當然我母親是覺得我信寫得不錯,還拿給她同事看,因為她也很無聊,那時候她也沒有書看,她覺得這也蠻好玩的,小孩子寫的東西。

曹可凡 :你跟李保田是在同一個文工團,但是你們倆對於同一個文工團的記憶是完全不同的。

王安憶 :他寫的那篇文章,我非常感動,寫得我真的是要掉眼淚的,完全不同。

曹可凡 :你跟我們說一下,你的《文工團》的文本和他的記憶,最大的不同在什麽地方?

王安憶 :我的文本還是從一個知青的遭遇出發來寫,因為我介入這個團的歷史是比較晚的。我們最早這個團是江蘇省戲曲學校的一個班,一個柳子戲班,這個柳子戲已經失傳了,是山東的一個戲,這個戲是很古老的劇種,李保田就是那個戲班的,他等於是學員。後來我們這個團就慢慢分離出來了,就開始變成一個歌舞團體,所以我所介入的這個文工團,正好是它的一個新時代,李保田是在老時代。我就看他寫一篇他和師兄弟的關係,和他師父的關係,那裡面還是一種舊式的戲班的體系。裡面有一種倫理,到我們那時候都破碎了,他寫得很好。

▲演員李保田,曾飾演《宰相劉羅鍋》中劉羅鍋

曹可凡 :你記憶當中當時在文工團裡的那些生活細節,今天想起來,印象最深刻的有哪些?

王安憶 :當時是覺得很苦悶。

曹可凡 :你是搞什麽樂器的?

王安憶 :我剛進去是手風琴,後來因為我們樂隊缺低音,我又學大提琴。剛進去的時候,因為它舊戲班的那個遺韻還是在的,那個地方不像新興的歌舞團那麽新型,它還是有些舊的傳統。在那兒覺得,好像似乎沒有合乎自己的要求。

曹可凡 :你還記得第一次你有文章被印成鉛字發表,母親是不是會在你的文章上作一些修改?

王安憶 :第一篇拿出去發表的文章,是我母親幫我送出去的,因為她覺得我當時已經二十多歲了,卻身無長技。我在歌舞團裡是搞樂器的,我樂器也不好,水準也不好,自己也不是很喜歡,感情上沒找到一個可以寄托的東西。那時候我母親也蠻為我著急的,人又是遠在異鄉。

曹可凡 :鞭長莫及?

王安憶 :鞭長莫及,她就鼓勵我寫作,覺得我好像生活當中,看看四顧茫然,但唯有寫作還能夠使我喜歡,因為我喜歡看書。這篇散文是上海文藝出版社好像開始出版業務的時候,他們編一本知識青年的散文集,裡面都是一些當時已經成名的人。有點走後門的嫌疑,我母親就把我的一篇散文送過去,當然給我鼓舞很大。我記得第一次談稿子是張抗抗跟我談的。但是命運很不好,這本書後來沒有出來,就一人送給我們一本作紀念,就打成紙漿了。

青春小說與尋根文學

1978年,二十四歲的王安憶回到了上海,在《兒童時代》雜誌擔任編輯,也正式開始了她的寫作生涯。1979年,短篇小說《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發表並獲得全國優秀兒童文藝作品二等獎,使她在文壇初露鋒芒。1985年,王安憶發表了中篇小說《小鮑莊》,這部作品成為她早期最重要的代表作,不僅在文壇反響強烈,榮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也成為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尋根文學”潮流的代表作品之一。

曹可凡 :那個小說(《誰是未來的中隊長》)整個在成型過程當中,媽媽有沒有給你一些指點?

王安憶 :我不是聽話的小孩,我母親給我的指點,我從來不聽,所以她也放棄對我的指點了。基本上母親沒有給過我具體的指點,甚至於她後來都不怎麽看我的東西,她覺得我寫得太快了。那篇小說我是在《兒童時代》的時候寫的,我那時候調回上海了,我們每一個編輯和記者都有義務,要結對子,要有一些有聯繫的校園,就開始進行一些校園的採訪。但是故事裡邊的內容,事實上是從我自己的校園生活裡面采取的。這篇小說雖然不是我的第一篇小說,可是它是第一篇得獎的小說。

曹可凡 :我們今天來梳理一下王老師你的文學的經歷,我覺得除去你在《兒童時代》寫的《誰是未來的中隊長》之外,其實《雨,沙沙沙》以及後面的“雯雯”系列讓你在中國當代的文壇嶄露頭角,基本上確立了你的地位,今天來看《雨,沙沙沙》還是覺得很溫暖。

王安憶 :青春小說。

曹可凡 :還是很溫暖。在這個之後,有兩部小說,其實現在評論界說得比較少,但是從我個人來說我挺喜歡,一個就是《流逝》,講一個過去的少奶奶歐陽端麗經過了政治的衝擊以後,變成一個當家人,跟過去那個少奶奶的生活完全不一樣。另外就是那個很長的一個名字,我到現在背不出來。

王安憶 :《好姆媽、謝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

曹可凡 :後來我讀《長恨歌》,所以我有的時候會把這兩個小說和《長恨歌》聯繫起來,是不是可以說這兩個小說,是為後來的《長恨歌》作了一個鋪墊?但是為什麽評論界對這兩個小說的論述並不是很多?

王安憶 :怎麽說呢?其實一個作者,他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作者,有的時候是非常被動地被定義的。當我在寫《流逝》和《好姆媽、謝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的時候,我更多地是被歸到知青小說,後來是尋根小說,常常會被這麽歸位,這個歸位也是因為當時的思潮,因為有的時候你很難擺脫這個背景。當時我們的文學思潮最主要的潮流,就是知青文學、反思文學、尋根運動。而你寫另一部分的地域性的東西,它會忽略你。到了寫《長恨歌》的時候,上海的寫作變成一個話題,我又被當然地歸到了海派寫作。人們其實還不知道,其實在之前很早的時候,我已經在寫上海題材了,可是到了《長恨歌》呢……

曹可凡 :人家把前面又忘了。

王安憶 :他們開始把我尋根、知青忘了,他們把我這個身份就忘了,覺得我好像是個海派作家,其實這兩部分是互補的,應該說是同時存在。

曹可凡 :在你文學的脈絡當中,《小鮑莊》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知青文學和尋根文學的階段。

王安憶 :當時是和哪一篇小說在一起發的?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從這兩篇小說同時在一家刊物上面發表,你就可以看出當時的一個思潮,就是尋根。當時阿城、韓少功、李杭育,他們幾乎是要直接發表宣言,關於尋根的宣言。在這樣的情況下面,你知道每一個作者都覺得有一種熱情,我也要尋找我的文化的來源、我的文化的源頭,這種背景底下,我寫了《小鮑莊》。它在我的寫作裡面是有點例外的,可是它恰恰是納入了尋根的大潮。

曹可凡 :在《小鮑莊》之後,他們搞當代文學的,稱你叫“三戀一崗”(《荒山之戀》《小城之戀》《錦繡谷之戀》《崗上的世紀》),現在看起來你寫作還是比較大膽的。是不是跟那個時候弗洛伊德的理論大行其道是有關係?

王安憶 :這其實還是尋根的潮流,到後來尋根就開始蔓延開,這個文學運動是非常有意義的,它其實打破了很多固有的概念,它開始不是從政治的變革上去考慮問題。因為之前的反思文學、傷痕文學,是比較強烈,是從政治變革當中來重新分析我們的遭遇。而從尋根開始,我們要換一個思路了,換一個解釋的方式了。我覺得“三戀”其實還是尋根的,當然後來它就會慢慢分解,它會更加個人化,各人情況越來越不同,一開始有互相相像的地方,譬如說《爸爸爸》,都是以一個村莊。當時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拉美文學大爆炸,馬爾克斯的東西進來,當然他本人很不高興,覺得我們沒有他的允許就學習他的東西。但他的《百年孤獨》給我們帶來了很多的仿作吧,我應該這麽講,但是我覺得文學上的模仿是非常有意義的。譬如說都是以一個村莊,包括《小鮑莊》也是,都是以一個村莊為一個太空,這個太空相對孤立,然後發生故事,但這個故事又和我們的大文化背景有聯絡。

遠渡重洋的收獲

1983年,王安憶與母親茹志鵑一起遠渡重洋,參加了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這項計劃由華裔女作家聶華苓於1967年參與創辦,每年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共聚一堂進行學習、交流和寫作,白先勇、餘光中、王蒙、莫言等都曾經參與其中。這段經歷對王安憶的寫作生涯產生了重要影響,尤其是她結識了幾位志同道合的文友,比如當時旅居紐約的藝術家陳丹青,以及同期參加寫作計劃的中國台灣作家陳映真。心靈層面的交流使他們的友誼跨越了時間和太空,綿延不絕。

曹可凡 :我看聶華苓老師在她的《三生影像》當中,也專門有一章是寫你們母女倆,當時你們一塊兒去,還有吳祖光先生,台灣還有陳映真先生,這樣的一次文學之旅,是一個什麽樣的感覺?

王安憶 :這次去愛荷華,對於我來講是非常重要的。重要就在於:第一,它是我第一次出國;第二,我覺得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認識了陳映真。他是我的引路人,因為我們正好處在剛剛改革開放,剛剛向西方打開大門,可以進入一個自由的體系的時候,如果沒有人指引你、沒有人警示你,你會迷亂的。

曹可凡 :你覺得陳映真對你是一個什麽樣的指引的作用?因為你在《英特納雄耐爾》這篇文章當中寫到陳映真有一句話,我看得觸目驚心,就是說——我從來沒有趕上過他,他卻已經被時代拋在身後了。為什麽他對你的心靈的成長、文學的發展和未來是一個這樣大的衝擊?

王安憶 :我們剛從知青的命運裡面掙扎出來,都帶著很多憤怒,要對我們經歷的時代進行激烈的批評,我們都是在這麽一個背景底下走上了創作路線。可是陳映真,他給我的警示或者對我的提醒就是說,你這算什麽了不起,你這有什麽了不起?他說,你放眼看看我們周圍的這些作家,有個南非作家,他的母親在精神病院,他說她是我終身的十字架。我們還有一個西德的女作家,這個西德女作家,她是從東德跑過去的,可是跑到西德她並不快樂。我們還有馬來西亞的作家,還有印度尼西亞的作家,菲律賓當時正好是政變的時候,韓國的作家,正好那一次他們的飛機被蘇聯打了下來。就在我們所在那個時候,發生這麽多的世界的大事情,陳映真說你這算什麽?然後他就說,你要知道你的理想是什麽。當時我很受不了,我有好幾次和他爭,爭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陳映真,他對我有一種責任心,因為我們是他最早見到的大陸的作家,他對於我來講,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沒有他,可能就沒有我今天,我今天可能就不是這樣子了。

▲1983年,茹志鵑、王安憶母女與聶華岑(右二)、吳祖光(右一)在美國愛荷華

海派作家的標簽

1995年,王安憶發表了最富盛名的代表作《長恨歌》,這部小說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此後十多年間被電影、電視劇、話劇輪番演繹,幾乎家喻戶曉。王安憶對弄堂女兒王琦瑤這一藝術形象的成功塑造,以及對市井百態、家長裡短入木三分的描繪,來自她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深刻體察。

曹可凡:你們家那時候就住在靜安寺那個弄堂裡面?

王安憶:淮海路,思南路對面。

曹可凡:弄堂文化對於上海人,是一個什麽樣的影響?包括你在《長恨歌》當中,一開始用這麽多的篇幅來描寫弄堂,是非常寫實的。

王安憶:我覺得生活在淮海路,尤其是女性,其實很需要具備對物質的抵抗力。因為淮海路一帶的城市結構、房屋布局很奇異:前面非常繁華、非常時尚,在它的街面後邊,又是千家萬戶、柴米油鹽。所以,一個女孩生活在這個地方,如果你對時尚、對潮流、對物質沒有抵抗力的話,會很痛苦的。當時我們小姑娘在裡邊生活,真的是培養了一些抵抗力的——我們可以手攙手,在這麽繁華的大街上逛街,看櫥窗裡的商品千變萬化。其實到上世紀60 年代“文革”以前,上海的淮海路,還有茂名路,錦江飯店這條路,還具有巴黎風尚。

曹可凡:你的定位常常會隨著評論家的評論不斷發生漂移,先是知青作家、尋根文學作家,隨著《長恨歌》的橫空出世,你被歸入為海派作家,而且大家現在都把王安憶看成是上海文化的一個代言人。

王安憶:所以我已經很習慣別人怎麽定位我了,因為這個定位完全不由你,可能和你的實際情況並不符合,但我已經很習慣了。並且人家也不是壞意,反而是好意。但是一個寫作者,有一點你要很清楚,你到底要怎樣寫作?你的寫作理想到底是什麽?你自己還是要清楚、要明白。

不做張愛玲第二

自《長恨歌》之後,文學評論界時常將王安憶與張愛玲相提並論。她們都是生活在上海的女作家,都以上海為背景進行創作,寫作手法和風格上也有相似之處。王安憶本人也作過這樣的思考,她的意見是:“我和張愛玲的世界觀不一樣,張愛玲是冷眼看世界,我是熱眼看世界。”

曹可凡:好像無論是白先勇還是你,很多時候都被看成是張愛玲文學的傳繼,是她文學DNA的繼承人。我就這個問題問過白先勇先生,他給出的答案是,也許他的文學之路跟張愛玲的文學之路,當中有一個共通的點,就是都是喝《紅樓夢》的奶長大。

王安憶:我倒不敢像白先勇那麽說,我是和張愛玲一起喝同樣的奶長大的,尤其《紅樓夢》的奶,我就更不敢說了。但是我和她有一些讓人產生聯想的地方。第一是都寫了上海。而且,《長恨歌》裡的人,似乎又被大家覺得是張愛玲走了以後的上海人,就是張愛玲筆下的人在1949年以後、1960年以後、1970年以後的上海人,這一點是會產生聯想的。還有一點,我和她都是寫實的,我覺得這也很重要,我們都是寫實派的。

曹可凡:我曾經問白先勇先生,他怎麽去評論張愛玲。他的評論蠻有意思的,我當時是第一次聽到。他認為張愛玲的文學創作是繞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那段東西對她沒有影響。你怎麽看張愛玲?

王安憶:我不會說她繞開,但是我會採用黃子平的一個說法,這個說法我很讚成,他說張愛玲和“五四”的關係是很緊張的,它是一種緊張關係。當然,張愛玲自己說她不喜歡“五四”,但是我覺得如果沒有“五四運動”的話,張愛玲不會有今天的作品,她的作品不會是這樣的。她還是從“五四”裡邊汲取了很多養料,譬如說對人生的觀照,對人世的批判。我覺得她還是有,雖然她自己不喜歡這麽說。如果沒有“五四”的話,那麽她的東西就是和那些鴛鴦蝴蝶、“禮拜六”也就差不多了。倒過來講,應該說是張愛玲給“五四”補了一個缺,因為“五四”的作者、作家、知識分子,對民間、對市民生活是持批判態度的。他們覺得民眾是等待他們來啟蒙的,是他們啟蒙的對象,所以他們不關心日常生活。張愛玲是關心日常生活的,並且她是在日常生活裡找救贖的。

曹可凡:你怎麽看待其他的一些作家描寫上海?比如說陳丹燕寫過一系列紀實文學,程乃珊也寫過很多老上海的故事,包括近一段時間大家特別關注的金宇澄的《繁花》。當然每個人切入的角度都不一樣,各有其長處,你怎麽看?

王安憶:怎麽說呢?我們這些人寫上海也是不得已的,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材料、我們寫作的材料、我們生活的環境。但是至少這個時代,已經不像我父輩那個時代,我們可以自由地寫作我們的生活,任何生活都可以進入你寫作的體系,進入你的美學體系。但是裡面還是有美學的問題。面對上海這麽一個寫作材料,我本人是有些遺憾的。

曹可凡:主要遺憾在什麽地方?

王安憶:它本身材料不夠好,你知道就像做衣服一樣,要一塊好的布你才能夠做好,這個東西不夠好。

▲王安憶小說《長恨歌》已多次被搬上銀幕及舞台,此為香港導演關錦鵬2005年同名電影海報

《長恨歌》不是我最好的作品

在王安憶看來,上海這座城市“歷史太短促,物質太多,人們也因此變得不夠浪漫”。也許正因為對材料本身抱有遺憾,王安憶始終不認為備受追捧的《長恨歌》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她甚至提出過一個有趣的觀點,希望“能用上海的材料來製造一個不是上海的地方”。

曹可凡:你在《長恨歌》之後寫的那些小說,比如說《上種紅菱下種藕》《妹頭》《桃之夭夭》,基本上把眼光聚焦在城鄉接合部,上海周邊的那些地方,跟上海有關,又有一定的距離。包括《遍地梟雄》,很不像王安憶小說,是不是作為一個作家,你希望去拓展創作的題材?

王安憶:應該稍微區別一下說。《桃之夭夭》還是在上海的體系裡,《妹頭》也還是在上海的弄堂體系裡的,《上種紅菱下種藕》是出去了,是出到浙江的一個小鎮上去了,《遍地梟雄》也出去,出去得更加離譜,對於我來講更具有挑戰性,它裡面沒有女性,寫的是一個男性的世界。一方面我總是有好奇心,想試試看自己能不能做。還有一個恐怕也還要取決於自己的際遇,你會遇到一些什麽樣的材料、邂逅一些什麽樣的故事,有的時候就取決於你的機會。

曹可凡:還有《富萍》當中那個奶奶,原型是你們家那個揚州保姆?

王安憶:對,原型有點像,但她不完全是。她是把我從小帶大的一個阿姨。有的時候還是要有契機,她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4歲吧,可以說她是一個我非常親近的人。但這麽一個和你生活那麽近的人,你不會想到去寫她。我1998年去揚州,我們是從鎮江下了火車,一路上開車到揚州,當時下雨,一直在下雨。你知道雨蒙蒙,江南雨裡是很美的,很好看,楊柳特別綠,秧田也綠了。有一種紅磚燒的房子,這個紅磚就是粗燒,特別豔。在這麽一個環境裡面,我忽然想到了我們這個阿姨,我們阿姨是個揚州人,因為這個情景非常妖嬈,然後故事就一串串來了。

曹可凡:我們再來說說這本《天香》,其實把筆下的人物放到一個巨集大的歷史背景裡面去寫,其實是要有一些勇氣和膽量的,因為要把這個人物和整個時代結合在一起。這個對你來說,是不是會經歷一個比較長的準備,查找檔案資料的過程?

王安憶:其實事情還是反過來說的:先是有人物,因為這是一個掌故,是上海的一個風物,這個風物使我感興趣,我覺得很有意思。

一個家族裡面,尤其是這麽一個有錢的、上層階級家族裡面,自家的女紅,結果變成養活人口的一個技藝了,這是需要很多條件的。我覺得很有意思,再反過去找資料的,先要看事情發生在哪一年,發生在晚明的時候,然後你就把晚明的故事排一下,你就覺得真

是天作之合。因為在晚明的時候確實發生了很大的事情,譬如說《天工開物》就是那時候產生的,要用女紅來養活人口需要許多條件,要有市場的,沒有市場的話你怎麽交換?恰巧晚明的時候,在上海這個地方商業很發達,然後還要有男女平等的一個背景,它有許多條件。然後你就會發現歷史都給你排好了,你的工作就是發現它。

與莫言同遊瑞典

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中國文壇的一件頭等大事。王安憶與莫言年齡相仿,如今同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對彼此的才華也十分欣賞,惺惺相惜。有趣的是,十多年前應莫言作品翻譯者陳安娜之邀,他倆還有過一次同遊瑞典的經歷。

王安憶:他們那邊主要是請莫言,所以說要評一個獎,需要長期的準備。然後讓莫言最好再帶一個作家來,兩個作家比較好接待,他就一定要說動我去,我就和他一塊兒去了瑞典。這一路上,當然要談到諾貝爾文學獎,去了瑞典文學院,又去了頒獎的地方,反正就好像要預演一遍,為以後做準備。因為我們兩個人都被諾貝爾獎給興奮著,莫言非常忠厚,他很厚道地問他們:有沒有可能兩個人同時得獎?回復說歷史上有過,有過兩個人。那次挺有意思的。

曹可凡:莫言欠你一個(獎)。

王安憶:他雖然不欠,可是他說如果我們一起得多好啊!

曹可凡:你覺得像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對整個中國文學有什麽關聯嗎,或者說只是他一個個體的榮譽而已?

▲王安憶與莫言

王安憶:我覺得很有關聯。並且我覺得評莫言,評得不錯。我們不能期待它每次都評出一個大家都滿意的作家,但是我覺得評莫言,它首先在中國的50 年代生的人當中評,我覺得就很有眼光。因為諾貝爾文學獎的條件裡面,有一個條件,我個人很讚許,就是要持續性地寫作,不能說偶然寫一篇,我就給你一個獎,它是持續性地寫作。話的背後意思,就是獎要給職業的作家。那麽回顧我們中國的歷史,只有在我們這個時代,在我們這個背景底下,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寫作。之前的寫作,從“五四”開始算吧,老是被打斷的。只有到我們這代人開始走上文壇,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們才成為了真正的持續性寫作。所以我覺得它評莫言評得真的很好,我很為他高興。

曹可凡:從你個人的閱讀的興趣來說,莫言那麽多小說,你最喜歡哪一部?

王安憶:坦白說,我最喜歡他的短篇和中篇小說,譬如說《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野騾子》《牛》,短篇好的就更多。我覺得他的短篇和他的中篇是最好的,當然評諾貝爾獎,必須要評長篇。

當下的讀與寫

曹可凡:你平時的閱讀興趣是什麽?比如說通俗小說,類似偵探小說、言情小說,您看不看?

王安憶:我什麽都看,只要是文字,我什麽都看。我最喜歡推理小說,推理小說裡面我看了那麽多,還是首推阿加莎·克里斯蒂,我覺得她最好。我看書的量是非常大的,但是看了那麽多書以後,還是覺得虛構的東西最難寫。

曹可凡:你在《談話錄》裡面也談到王朔的小說,你怎麽看王朔的小說?你特別提到《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王安憶:王朔的小說寫得很傷心,我很可惜他後來就不怎麽太寫,如果能夠讓他,不是讓他,如果他能夠再繼續保持一個寫作狀態,我覺得他會寫出很好的小說。我覺得他已經寫出了最好的小說,可是我覺得還可以寫更好的,或者說是更多的小說。

曹可凡:那像瓊瑤那種小說,您看嗎?

王安憶:也看,瓊瑤我也看。

曹可凡:我也冒昧問一下,像韓寒、郭敬明這種小說,您讀過嗎?

王安憶:我覺得他們是另外一個體系裡的,所以我不太關心。

曹可凡:網絡寫作,您怎麽看?

王安憶:也不太關心,他們也是另外一個體系,好像他們是不同物種。

曹可凡:陳村說過一句話:可能未來的文學大家就是從網絡作家當中誕生。

王安憶:這完全都有可能。我覺得任何事物都是有周期的,像我們這種寫法也是有周期的,都是從無到有、然後由盛到衰,都會有一個周期的。

曹可凡:熟悉作家的人都知道,寫長篇其實真的是一個體力活。我不知道通常你們寫長篇是怎麽寫?比如說每天你是什麽時候寫?每天寫多少字?

王安憶:首先我是不用電腦寫作的,我還是用手寫的,用筆和紙寫的。寫長篇其實是勻速前進,年輕的時候寫長篇一鼓作氣,拚命寫,現在我就覺得一定要掌握節奏。我是很有規律的。

曹可凡:晚上不寫?

王安憶:晚上從來不寫,所以他們覺得我太正常,正常得不像作家了,應該稍微反常一點比較好。我是早上起來寫作,然後中午吃飯,下午我就基本上不寫作,就看書。

曹可凡:你一般一個上午,按照通常的速度來說,寫多少字?

王安憶:年輕的時候泥沙俱下,寫得很多,一天上午也寫、下午也寫,一天有時候寫七八千字都不在話下的,幾個月就可以寫完一個長篇。《長恨歌》這部長篇,我寫了一年都不到,裡邊我還幹了很多別的事——出國,寫了《風月》,還到複旦上了一個課程的課。一年裡面乾那麽多事。但到《天香》就慢了,這個小說是寫了22個月,兩年不到,快的時候每天也可以寫到三千字、兩千字,但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一千五就很好了。

曹可凡:剛才你說到你那個時候寫《風月》,你也改編過《金鎖記》這樣的話劇,包括你的小說《長恨歌》也被改編成電影,所以你怎麽看電影和文學之間的關係?

王安憶:這是兩種路線。如果去簽約一個電影的改編的時候,當然它和收入很有關係,你也會有一筆進账。但是我這樣的機會真的是非常之少,因為我的小說不太容易改,所以人家導演不大找我。但是你要有一個思想準備,就是被誤解,而且你不可能老是去解釋你自己,你一定會被誤解,這個準備要有。基本上我覺得這是兩種存在、兩種藝術。

曹可凡:你現在也在複旦任教?

王安憶:對。我很喜歡我上的這門課,因為我覺得,怎麽講呢?當然我不是像張愛玲這麽悲觀,但是我也是覺得時代不是盡如人意的,那就做一點小小的事情吧。很多事情是你無法去改變的,那就做點小小的事情。你就是告訴你的學生,那些你能夠接觸到的年輕人,告訴他們,文學是很有樂趣的。我覺得這很好。

曹可凡:能不能透露一下,您最近正在寫一個什麽樣題材的東西?

王安憶:很難透露具體的,這個長篇很難寫,確實很難寫,它已經超出了,有時候寫的過程當中,覺得超出了自己能力那種感覺,所以我的這個長篇每天大概寫一千字,工作得比較慢。

曹可凡:是關於上海嗎?

王安憶:和上海沾點邊而已,但是它不是一個具體的上海。

曹可凡:好的,謝謝安憶老師!

王安憶:不謝,很高興。

(原文分上、下兩篇分別刊載於自《世紀》2015年第4、5期)

▲ 王安憶與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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