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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小說應該有另一種人生

王安憶,小說家。1977年始發表作品,迄今出版長篇小說《長恨歌》《天香》《匿名》《考工記》等十四部,《王安憶中篇小說集》八卷,《王安憶短篇小說系列》八卷,散文集、劇作及論述等多部,逾六百萬字。曾獲全國優秀兒童文藝作品獎、全國短篇小說獎、全國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中國台灣“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韓國李炳注國際文學大獎以及香港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紅樓夢獎”,2011年獲曼布克國際文學獎提名、2013年獲頒法蘭西共和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2017年獲俄克拉荷馬大學第五屆紐曼華語文學獎。部分作品有英語、德語、法語、西語、俄語、日語、韓語、荷蘭語、波蘭語等譯本。

創作談

文/王安憶

本文原為麥田出版社2018 年版《考工記》跋

將過於具體的人和事寫進小說,是有著極大的風險的,倒不在於真偽虛實的判斷,因此也許陷入世情糾紛,而是原生事態的限制,它時不時地乾預你最初的企圖,使已經發生作用的邏輯影響假設的途徑,尤其是,這途徑還蒙蔽在虛無中,摸索著前行。你寄希望於它在自發的生機裡漸漸長成,壯大,脫離對現有存在的依附,現有的存在總是不夠滿足期望,不就是因為此,我們才會從事寫作?無中生有,硬生生造出一個紙上世界。

至今記得第一次走進那老城區舊宅子的情形。時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寫作的欲望無度膨脹,卻不知寫什麽,於是四處尋找故事,就像在饑饉中搜索吃食。宅子大體上還保持形製的格式,從正門進入,落坐“花廳”。夏日季節,地上點了驅蚊的盤香,依然抵不住蚊子的進攻,就可以想見園子裡草木漫生。就在城市的中心,前後左右擁簇著自建與公建的房屋,不遠處是城隍廟和豫園,香火鼎盛,遊人如織,這一處的荒蕪顯得頗不真實,與其說是歷史感,毋寧說是荒謬。宅子裡的生活且庸常瑣細,仿佛一出市井劇。老先生正與牆外鄰人的蠶食展開防禦,憤怒地追趕入侵的雞群,以獲取物證;老夫人抱著孫子在殘垣斷壁中閑走, 優遊自在,儼然處於兩個維度。

後來,雖不是經常,卻也不間斷地造訪這座宅子。寫作材料虧缺的瓶頸突破了,又來臨, 來臨又突破,已然成為常態,去到宅子的目的模糊了,或者說,放棄了,因相信一切由緣生出,遇而不求。沒有邀請,亦沒有預約,有時順路線過,有時則專門特地,無論何時,都不會撲空,拍響門後,老先生總是應聲出來。只是再沒有見到老夫人和孫子,說是去兒女家住了,也沒有遇見過任何一名子女,似乎,家中人都對這宅子生厭,隻余下老人自己,戀戀不捨,早晚在房前房後踅摸,對來人一遍又一遍講述宅子的來歷,營造的工藝,以及頹敗的程度——它真是頹敗得厲害,不是哪一個部分殘缺坍塌,而是整體性地陷下去,就好像自己將自己埋到地裡面。我想,我的不期而至始終沒有受到拒斥,甚至於,毫無不悅之色,有一點是因為寫作人身份,寄期望有輿論的支持,喚起政府和民眾的注意;更重要的緣故則是在我的大舅舅。我大舅舅在上海文博部門工作,早於我登門之前,就開始交道,主題就是,修葺房屋,列入政府保護系列。就這樣,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去到宅子裡,隨老人家參觀房屋, 聆聽歷史。在向文博部門訴求的同時,老先生不停歇地另一件事,就是騎著自行車往青浦郊區,那裡住著幾位大木匠,專攻清代木結構建築,去看看他們是否安好,身體如何。時間流逝,大木匠一個一個離世,修葺的計劃越來越渺茫,房屋終於爛成一攤,變成瓦礫場,這最後一名留守人,在瓦礫場裡度過餘生,徒留下門前的一座方牌,勒石銘記,標明市級歷史文存,就像一塊墓碑。

我將小說題作“考工記”,顧名思義,圍繞修葺房屋展開的故事,又以《考工記》官書的身份,反諷小說稗史的性質,同時還因為房屋裡的人——這個人的一生時間,倘若只是奔走修房,未免太托實了,也太簡單,世事往往就是簡單,小說可不是,小說應該有另一種人生,在個體中隱喻著更多數。這個人,在上世紀最為動蕩的中國社會,磨礪和修煉自身,使之納入穿越時間的空間,也許算得上一部小小的營造史。

由於種種契機,百多年來,房屋的佔地奇跡般地遺留下來,寸土未失,大致的輪廓依稀可見,老人生前從風雨和爭奪中捍衛下的木椽板條,堆積在裸土上,野貓出入,倘若要修複, 無疑等於重起一座。產權人的利益經歷激烈的拉鋸,擱置下來。老城廂在新的行政規劃中, 歸並鄰區,隱退匿名。新生活的蓬勃生機形成包圍之勢,閉合起歷史的入口,不期然間,悄然滋生出美學,美學大約總有著頹然的姿態, 作為殘缺生活的補償。而我,不將它作小說看的時候,將它寫成小說,有一點像那句古詞: “眾裡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2018 年6 月24 日 於香港中文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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