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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萬字“年度知識密度最高”長篇小說為何經得起折騰

來源:文匯報

為了拿下這部小說,《收獲》雜誌主編程永新不下三次北上找李洱約稿;小說原始版本200萬字13年裡寫壞了3台電腦;著名評論家程德培、王鴻生各寫下近3萬字書評……《應物兄》的曲折、鄭重、焦灼,讓今天下午在上海作家協會舉辦的研討會,更接近於文學圈的小型狂歡。近30名評論家齊聚暢談,不等主持人“點名”,爭相搶話筒傾訴被小說打動的地方,說到激烈處,爭辯幾個回合——人們很少看到一部當代長篇小說在閱讀體驗中投下如此龐大的漣漪。

《應物兄》最終成稿近90萬字,首發於今年《收獲》長篇專號秋冬卷,剛剛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上下冊單行本。“應物兄”,這個似真似假的名字,串連起30多年來知識分子群體活色生香的生活經歷,小說虛構了濟州大學“儒學研究院”的籌建,試圖探討並勾勒出這一過程中一群負重而行的人群的精神軌跡。從《花腔》到《應物兄》,李洱的書寫彌漫著豐盈書卷氣的心靈史,有著百科全書式的密度與難度。

“2005年春天開始寫小說時,確實沒想到會寫13年。13年不是值得炫耀的事。寫時間長並不能保證它就是好,短也不能說它不好。不過像這樣的小說也確實值得寫13年,而且很多國外作家在和我交談時說,一部小說寫13年是正常的事。或許只是有些中國作家的生產力水準太高了,寫得快。我寫完心境非常蒼涼,提筆時30多歲,完稿成了年過五旬兩鬢斑白的老人。”李洱說, 13年來世界滄桑巨變,個人生活也有很多變化,他沒有太大的寫作野心,但承認寫作難度是實打實的。

知識補償,是不是小說的“剛需”?

百科全書式的密度與難度,帶來的更多是閱讀的快感還是負累?“《應物兄》恢復了小說的部分原始功能,那就是知識補償和智力訓練。書中每個人物都攜帶著大量細節,既凸顯了各自的職業身份和社會角色,也帶來了每種類型背後的一套知識體系。”《揚子江評論》編輯部主任、評論家方岩,很欣賞小說“對知識的再敘述”,“這是不少當代小說所缺失的,李洱將文本裡穿插的知識活化為歷史、典故,表面上在虛構,但通過對知識的串聯,融合鋪展出生動深刻的時代圖景。對我來說,讀這部小說是接受知識的再教育。”

《應物兄》首發今年《收獲》長篇專號(秋卷+冬卷),為全版本,並有程德培與王鴻生兩篇評論

有博士生做了統計,《應物兄》裡涉及到中外典籍500余種,還不包括作家自己虛構的部分。而知識點的足夠密集,讓同濟大學教授、評論家張生發出“燒腦”的感慨——“小說敘述對生活現實重新展開建構估價,大量人文百科訊息對讀者構成了智力挑戰,普通讀者可能會很吃力,讀不懂,就像讀翁貝托·艾柯,翻開書就意味著一場文學挑戰。”

但在《上海文化》副主編、評論家張定浩看來,小說的知識點並不會直接構成“讀不懂”,“包括我在內,讀者可以順暢進入文本,隨便翻到《應物兄》哪一頁,都能津津有味看下去。知識對讀者精力智識造成的挑戰,並不應轉為對作者的一味指責。”他說,至少《應物兄》裡的知識讓人產生了信任感,哪怕是其中裹挾的陳腐知識,也以小說方式呈現出了新鮮感受,加深了對真實世界的認知。

李洱借鑒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記敘了形形色色的當代人,《應物兄》中眾多登場的人物、言談、知識、細節,都化為一個紛紜變化的時代的形象。應物兄身上也由此積聚了灰塵和光芒,失敗和希望。小說各篇章擷取首句二三字作為標題,爾後或敘或議、或讚或諷,或歌或哭。各篇章之間互相勾連,不斷被重新組合,產生出更多樣化的形式與意義。“隨行而變,應運而生”,作家小白認為,《應物兄》的遼闊、多義、複合聲調,構成了有難度的文本。

評論家項靜將小說中的真假知識,比喻為“裝置”,在她看來,《應物兄》的一大貢獻,是創造了言辭累加交叉後溢出的“知識”,對馬、驢、羊雜等事無巨細的描摹,喚醒了農業文明的倫理圖景,並描寫出另一種現實——“就像地面上的滾輪卷起塵土,但和現實的土地又有了微妙的縫隙”。

不過,小說中的文史哲知識在多大程度上為文本添色,也是評論界熱議的。複旦大學教授、評論家郜元寶談到:“小說中的知識我們要不要認真對待?這裡面有兩層潛台詞,第一,李洱的知識來路對不對,涉及到的中西古今典故是否都準確?有缺陷漏洞,還是下過一番真功夫?第二,這些知識和小說虛構的太和研究院所囊括的當代社會問題,到底是兩張皮,還是更多出於反諷或某種對抗,也值得好好研究。”他說,李洱以小說的形式追問當下的知識群體狀態,是“有野心”的“鬥膽一試”,值得讚許,但小說中犯了一些跟錢鍾書寫《圍城》的同樣的毛病——為了把知識點引入,一定要編一個故事,但這個故事遊離了太和研究院等小說情節,還需要細細推敲商榷。

《應物兄》上下冊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

《應物兄》的出現,標誌著一代作家知識主體與技術手段的超越。“引經據典、搬弄名言名句或引文,在李洱的小說中俯拾皆是,但它們都已無法回到那原有的固定的文本之中,而轉向特定社會語境中個人的具體言語之中。”程德培發現,李洱善於用一種漫不經心表現出其良苦用心,在一種貌似客觀的語調與視野中透視出無奈中的疑惑、反諷中的悲喜、隱喻中的苦澀和轉義中的抵抗,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就是剪斷了也無法拚貼。

一部“經得起折騰”的小說,抵抗了“一次性消費”

前不久揭曉的2018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單上,評論家黃德海為摘得長篇榜首的《應物兄》寫下評語——這是一部根基於歷史的未來主義現實小說,是一部建立在虛構基礎上致力於人世的厚重之作,是誇誇其談地探討知識分子生活和心靈軌跡的嚴肅嘗試。作品保持著李洱一貫的敘事特點,幽默譏誚,從容舒展,變怪百出而又一本正經,讓人不斷大呼過癮又時時陷入沉思。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作者自覺啟動了對歷史和知識的合理想象,並在變形之後妥帖地賦予每個人物,繪製出一幅既深植傳統又新鮮靈動的群像,完成了對時代和時代精神的雙重塑形。

南京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何平說,《應物兄》是“經得起折騰”“無法複製”的小說,而不是那種“一次性消費”式的批量產品。他援引小說中的一句話“一代人正在撤離現場”,對生於1960年代的李洱同齡人來說,《應物兄》隱藏著秘密的代際知識圖譜,或者說“成長遺址”,引發了同代人強烈共鳴。

這種“經得起折騰”的小說,往往也帶來巨大的闡釋解讀空間。與李洱是華東師范大學校友的作家毛尖,用“今年濃度最高的作品”來形容《應物兄》,“這部小說特別適合寫博士論文,基本上什麽理論都可以用得上。我很久沒有看到具有如此總體性的文本了,當代小說更多是碎片化、現代性、後現代氣質特徵,但李洱的文本特徵席卷了理論視野。”在毛尖看來,新小說《應物兄》延續了李洱之前最好的東西,但又不是當年的李洱——《花腔》成為一種題材,《石榴樹上結櫻桃》成為他的語法,《應物兄》文本激活出很多副文本,體現了作家巨大的野心,以及被野心激活實現的文本。

而《應物兄》中的大量具象細節,也令小說在一眾後現代風格的小說中,極具辨識度。作家路內觀察到,有別於卡夫卡式的抽象隱喻,《應物兄》更接近巴爾扎克的大百科式書寫,可讀性頗強。

具象也好,抽象也罷,李洱的反諷特質,貫穿始終。“有別於錢鍾書的幽默,和王蒙式調侃,李洱的反諷下筆非常狠;他的語言之漂亮,常常讀到一半編不下去,就停下來,會沉思,揣摩小說裡的很多創造。”程永新認為,《應物兄》飽蘸濃烈的情感,有種天真的理想主義強烈支撐著整個小說。“應物兄本來是暗指儒家文化禮數,它構成強大的隱喻——你真的擁有知識嗎?那些知識真的可信嗎?帶著很多的懷疑、拷問、思考在裡面。”

評論家木葉發現,反諷是李洱得心應手的一種方式,但解構之外,他一直還努力建立起一個東西,雖然到最後可能沒法建成。“詩人奧登說過一句話:在這麽一個否定、反諷、破壞的氛圍之中的我們/是否能夠點燃起一支肯定的火焰。這是最難的,而這部小說以很大的篇幅提出有意味的東西。”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黃平認為,除了反諷,小說同樣體現了現實性,“某些方面《應物兄》接近《儒林外史》,作家要把握面對時代洶湧而來的現實,這個現實一方面無限膨脹,另一方面無限虛空。什麽東西能穿透這樣的現實,怎樣的書寫能把反諷和現實主義結合起來?”在黃平的理解中,反諷藝術終究是逃逸的藝術,應物兄遭車禍時,從應物兄的軀殼裡逃逸出來,“但逃逸之後怎麽辦?偉大的作品到最後應該有束光打進來,這並不幼稚。就像李洱自己很喜歡問一個問題——賈寶玉長大後怎麽辦?真正成熟後的賈寶玉是非常抒情的,也可以是真誠的有理想的,這難以想象,但是我們要相信這樣的個體應該是存在的。”

有魔法的敘事能力,讓一整個世界湧入

作家金宇澄還記得,2014年巴黎書展上與李洱見面時,對方告誡他:《繁花》後你一個字也不要寫了。“現在我無比體會理解李洱的這種用心良苦,這句話裡飽含著《應物兄》的文學野心。”

小說打開一扇聲音的門,一整個世界湧入。《應物兄》似乎更適合用耳朵聽,小說裡擁擠著各式各樣的聲音,市井的,私密的,嘈嘈切切,喧囂非凡。在評論家吳亮看來,《應物兄》是一本以言語開始以言語結束的書,一本難以讀完也無法讀完的書,一本充斥幾乎繁雜世界煩瑣聲音的書,一本複雜深奧有趣無聊無休無止的書,一本眾角色疑似有原型的書,一本充滿知識、引用、陳腐、雜聞、笑話 、悲涼、荒誕與微言大義的書,一本只要你一打開任何一頁就能讀下去的書,一本裡面的精靈隨時會蹦出來的書……“這樣的書就是魔法師的書,也是一本注定要長期佔據書架上的書。”

“我理想意義上的長篇小說,應該具備海納百川、包羅萬象的大天氣。複雜與豐富,這兩個語詞天然應該與長篇小說寫作聯繫在一起,雖然在別人看起來這個想法或許比較陳舊或落伍,但我還是特別強調,理想的長篇小說無論如何都應該具備一種百科全書的性質。”評論家王春林說。而在評論家海力洪看來,無論是語言敘述、文本分量,還是藝術審美上,《應物兄》都為當代文學長廊作出了自己的貢獻。“李洱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敘事能力,他不刻意刺激讀者的情緒和情感反應,更多尋求的是知識、智慧、體悟層面上的無障礙流轉和共鳴。”

“什麽是小說?什麽是好小說?我們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常識性觀念,好小說至少讀起來流暢。但到了今天,小說是不是光講故事就行了?昆德拉就認為,小說可以包容散文詩歌,帶有虛構遊戲性質的美學。”複旦大學教授、評論家王巨集圖說,《應物兄》調動了更多敘事手段,最大程度預防單一形象描繪可能帶來的資訊量流失。

不過,也有評論家對《應物兄》敘事視角提出一定的疑義。程德培認為,應物兄在小說中有兩套話語,狡猾地給小說敘述開了方便之門,嚴格來說似乎有點“犯規”。“應物兄,既是作品裡的一個人物,也是作者化入作品人物的分身之一;既是非主人公的主人公,又是創造了隱含作者的作者。”王鴻生覺得,這正是李洱的“小心思”——防止讀者把應物兄完全當作他本人,就像在馬路上立了一排有空隙的隔離帶,李洱不用翻越路障,就能自由來回,穿梭而過。“你們可以說我是應物兄,我也可以說我不是應物兄,一個人總不能稱自己為‘兄’吧?我仿佛都看見了李洱那種帶著狡黠表情的嘎嘎大笑。要知道,應物兄額上的三道深皺,無意識地把別人的打火機裝入自己口袋的積習,衝澡時用腳洗衣服,喜歡看‘雙腳交替著抬起、落下,就像棒槌搗衣’,實在與生活裡的李洱嚴絲合縫啊。”

這也道出了走火入魔時,作家與小說人物何等耳鬢廝磨。“事實上,我每天都與書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隨形。我有時候想,這部書大概永遠完成不了。我甚至想過,是否就此經歷寫一部小說,題目就叫《我為什麽寫不完一部小說》。也有的時候,我會這樣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這兒成長,隻屬於我本人,這仿佛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李洱說,如果沒有朋友們的催促,如果不是意識到它也需要見到它的讀者,這部小說可能真的無法完成。“13年過去了。我想,我盡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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