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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記:我們的李洱兄,梁鴻

李洱

我們的李洱兄

文 | 梁鴻

李洱

李洱。“李洱”源於“李耳”。李耳,老子,老聃也。古時,“李”/“老”、“耳”/“聃”同音,故李耳即老聃。我們的李洱兄,在以此為筆名寫作的那天起,他的同音兄弟李耳就牢牢上身,誓把李洱變李耳。待看到李洱新作《應物兄》中“我們的應物兄”額頭上有三條橫向的自出生便有的皺紋時,不由會心而笑。

對於李洱來說,這是一種隱喻,智者的象徵,思考的源泉。從更私人角度講,這也是家族傳承的標誌,後者正是李洱所樂於比擬和轉喻的。你只要想想我們見到的古代智者畫像,再想想“我們的李洱兄”本尊,額頭上三條皺紋憑空而來,微笑時眉眼下垂,那三條橫向皺紋蕩漾開去直彎入鬢角,狡黠中有通透,世俗中又超然物外,真的是形肖神似。只是,生於白話文時代的“李洱”,比“李耳”多了三點,泱泱萬物,滔滔長流,均可細細鋪排之,所裹挾的事物更加龐雜,也更加具象。

和李洱一起吃飯

和李洱一起吃飯。和李洱一起吃飯是件美妙的事情。半小時之後,他就會是全桌的中心。但見他眉毛挑起,嘴角上揚,眼睛裡蓄起陣陣詭譎笑意時,他的表演就開始了。其實,從他進場,目光灼灼掃視一周,或停留或漫過,然後點支煙吐圈的時候,他已經在醞釀他的表演了。生末淨旦醜,美聲民族花腔,一人多角,任何碎片,知識生活政治八卦,玫瑰香水灰塵糞便陽春白雪下裡巴人,那些毫無關聯甚至完全相斥的事物,都變為故事的因子,而被賦予有機性和整體性。平淡無奇的生活或人突然間華彩無比,擁有文學才有的傳奇性和情感力量。那一刻,李洱就像T S 艾略特所言的能讓事物之間產生化合作用的“煉金術師”,或納博科夫所說的“魔術師”,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

天生的小說家

天生的小說家。天生的小說家總是處於莊生夢蝶的幻象之中。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小說正是在這一層面上天入地、自由無礙。而讀者,或者說聽眾,雖然明知他的故事虛實難辨,卻又為其中的趣味和意義所吸引。李洱的天賦在於他能夠提取生活和時代內部最核心的意象,讓聽到或讀到的人如醍醐灌頂,突然意識到某種致命的真相。真相,即,石榴樹上結櫻桃,或,花腔。

擊鼓而歌

擊鼓而歌。擊鼓而歌,其實只是李洱手中的筷子在舞動,但你感到的是擊鼓而歌的快意和沉浸式的通透之感。那時刻,李洱一定是結構/解構了某個高尚人物和某個正在發生的事件,或講完一個揉四海八荒於滴水之中的精彩故事,而為之得意忘形,躊躇四顧。他像極了一個孩子,癡迷於遊戲,會因解開一個環套彈上一個玻璃球而覺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刹那間,複雜溢生輕盈,沉重化為品味,山河遼闊,萬物皆有光。因了這輕盈和遼闊,一切有了距離,有了審美和審視的可能。

李洱長篇《應物兄》刊載於剛剛出版的2018《收獲?長篇專號(秋卷)

胃口

胃口。“胃口”一詞通常被用來形容莫言的寫作。莫言有一個龐雜的胃,一個感性的胃,一個囫圇吞棗的胃,一個可以無限鼓脹的胃,他把關於鄉村的一切,動物植物山川河流,村莊權力經驗情感人生,都裹挾了進去,匯成了語言的洪流;李洱則有一個精致的胃,一個知性的胃,一個不斷反芻的胃,一個伸縮性極強的胃,他吞進去的不是中國生活經驗和自然的那一部分,而是知識的那一部分。或者說,莫言以形而下展開中國人生,李洱則以形而上提供中國人生精神原型的那一部分。如果莫言是中國的福克納,那麽李洱就是漢語的索爾·貝婁。我把他的寫作稱之為“百科全書式寫作”。從《導師死了》到《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再到今天的《應物兄》,他作品中提供的知識類型,儒釋道自不待言,經史子集,各類典籍詞語及解釋隨手拈來,還有各種西方現代後現代主義結構解構主義黑格爾尼采維特根斯特福柯德裡達羅蘭巴特等等等等,都如探囊取物,坦率地說,讀他的小說,你需要《漢字源流字典》《辭海》《說文解字》,需要讀經史子集及其釋義,需要通讀西方美學史哲學史思想史美學史,需要熟悉世界著名作家作品,否則,你會被絆倒,會迷失於其中,當然,迷失也是迷戀的一種。但是,如果知識僅僅是知識,可能也只是掉書袋,李洱的能力在於他會滾雪球,隨著敘述的深入,這一雪球越滾越大,所有的元素被糾纏在一起,互為血肉,傳統/現代、世俗/精英、東方/西方等等,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詞語及詞語通常的含義被不斷扭曲,始終處於一種動態的能量變化之中,只要小說沒有結束,它們就會不斷衍生出新的含義,進而生發出一個新的世界。他是李耳,有解釋世界之根本的能力,他是李洱,發現了自李耳之後知識在我們生活內部的存在形態。知識並不是我們生活中高級的那一部分,相反,它極有可能構造出我們生活最汙濁最黑暗的那一部分。人類的感性生活在知識理性的壓抑之下被迫變為庸俗或錯誤,這也是知識分子精神分裂的重要原因。李洱不單單是在寫中國知識分子史,也在寫一部文明的生成史和形態史。

歷史和文學。歷史和文學是一對奇妙的存在。歷史是過去了的事件和人生,而文學是描述過去了的、正在發生的和未來要發生的事件和人生。也因此,在現實還沒有變成過去時,在未來還沒有發生時,就已經成歷史了,因為,它們已經變成故事融匯於已經說過的語言之中了。凡是經過敘述的,都是歷史,都是柏拉圖所言的洞穴裡的影子。這是文學之魅,也是文學之困。在李洱的故事裡,不管是飯桌上的還是小說裡的,都沒有絕對的現實(這裡的現實指的是大家熱衷於討論的所謂客觀現實),他的人物在沒有說話之前,就已經擁有了歷史性和被審視的距離,而人物所處的時代,不單單是當代,也是我們所有生活的抽象和隱喻。《石榴樹上結櫻桃》中鄉村與現代性之間混雜而奇妙的存在恰恰就是中國的當代性和人性的某一特徵,而《花腔》中的戰爭、英雄和時代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每個人身上的陰暗和光明,照亮時代的褶皺和歷史的細部。

永遠有一種生活,是我們向往的,是屬於過去但已經失敗了的,但未來一定還會繼續且會不斷失敗的生活,它不是不可實現的美好烏托邦,而是亙古以來我們的心靈所包含的悲劇因子。這就是歷史。歷史之循環,歷史之意義和無意義。這也是費邊、應物兄、喬先生和無數典籍存在的悖論性和矛盾所在。

反諷

反諷。反諷是正話反說,指東打西,指桑罵槐,一種模棱兩可的矛盾特徵,沒有或消解終極意義,但這又正是終極意義。《午後的詩學》中費邊(在《應物兄》中這個人物再次出現)及他的朋友們討論一本雜誌名稱的過程就是意義誕生、消解、再誕生的過程,它的荒誕性和反諷性就產生於這一過程本身。反諷講究語境,前後文,講究大歷史和個人之間、權威和個體之間、官方和體制之間的反差性存在及歧義的誕生。就像《午後的詩學》這一名字本身,正午已過,陰影出現,大地和天空都處於臨界的狀態,既是此也是彼,既不是此也不是彼,雙重或多重存在,也是反諷誕生的前提。讀《堂吉訶德》或《好兵帥克》,總是能聽到胸腔裡抑製不住的滾滾笑聲,人物越是正經,諷刺性就越是鮮明,人們越是笑,他的悲劇特點就越被兀現。李洱的小說,不是這樣極具古典主義傾向的反諷,他的反諷充滿多維度紋理和多個邏輯方向,它們讓你既笑又哭悲喜交加黑暗即光明通透即糊塗肯定之否定解構之結構玫瑰即糞便,意義背後通常有更多相反的意義在等著你,在多重悖反之中,你很難清晰處理你的表情和思想,但這卻也正是李洱觀察世界之根本方式。德國當代著名作家馬丁·瓦爾澤認為“李洱小說中的反諷達到了極高境界”,他說“《花腔》用三段不同故事來展示個人在歷史中的細微感受,其方法、視野和思辨力,令人望塵莫及,德國作家也不具備此種能力。倘若我如李洱一般年輕,我會妒忌他。”瓦爾澤不知道的是,我們所有人都妒忌他,但是,又喜歡他。像對待所有的天才一樣,哪怕他十三年不寫作品,哪怕他常常改變他的說辭,甚至懷疑他新小說存在的真實性,我們仍然對他充滿期待。

2018年

2018年。2018年的大事件是《應物兄》終於誕生。於千呼萬喚之中,經過十幾年的孕育,我們的應物兄帶著他額頭上的三條皺紋,和我們的李洱兄見面了。接下來,就看誰更能做到“應物而無累於物”,看誰更能在應物與李耳、入世與出世、批判與審美之間,找到恰當的平衡點。

我想

我想。我想,那時候,我們的李洱兄將會躺在他那幽靜的河北小院,仰望星空,手指敲響椅背,他親手種的蕃茄辣椒小白菜海棠櫻桃凌霄就會翩翩起舞,那四面八方的風啊樹啊水啊就會奏響音樂,他的嘴角準會浮現出一縷諷刺的笑容。他們是雙生花,糾纏滲透,早已不分彼此,卻誰都不願承認自己就是對方的鏡與燈。

作者簡介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非虛構文學作品《出梁莊記》和《中國在梁莊》;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外省筆記》,《“靈光”的消逝》等;學術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小說集《神聖家族》。2017年11月出版最新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

曾獲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2010年度新京報文學類好書”“第七屆文津圖書獎”“2013年度中國好書”“新浪網年度十大好書”(2011、2013)“鳳凰網2013年度十大好書”“《亞洲周刊》非虛構類十大好書”(2010)“廣州勢力榜”(2010、2016)等多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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