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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訪談: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

楊曉瀾:

從最近在各刊物發表的幾篇新作看,你的散文氣息更加自由灑脫,相比《山河袈裟》,現在仿佛生活質感更足,語言更自如,視野更遼闊?

李修文:

最近的這些作品,其實仍然可以視作是《山河袈裟》的延續,和《山河袈裟》裡的許多篇目一樣,這些文章,也斷斷續續寫了十年,有好多篇都是一次次重寫的結果,但是的確如你所說,在這些作品裡,我希望生活本身的質感更加充足一些,簡而言之,我甚至希望自己從一種有名有姓的寫作變成無名無姓的寫作也許我根本沒做到,但我確實有志願寫出些類似《古詩十九首》氣質的作品——如你所知,十九首的每一首都深深地站立在日常生活中,明確,堅實,靜水深流,有一種日常生活的正當之氣,這樣的作品,不僅僅是風格,而是風格的源頭,也不僅僅是個人美學,而是個人美學的源頭。

所以,這就要求我必須有匹配的語言,過去,有一個“我”,往往忍耐不住,在敘事的進程裡跳出來,現在,我則更多希望這個“我”消失,做萬千野草中的一株,做萬千水流中的一滴,不去執迷奔突之聲,而是更多地去伴隨、去加入曠野山林的背景音,對,不是站出來宣告“我”在,而是這個“我”要去服膺於那些亙古流傳的勞苦和美德,果能如此,恐怕這個“我”才能真正地渾然自足,真正地在眾多水流裡獨自向前。

至於視野,我寫的仍然是我曾踏足過的地方和我曾目睹過的人與事,如果有什麽遼闊之處,這遼闊莫如說是狹隘——那可能是一種對於不值一提之人或事的強烈迷戀,再大的遼闊,我也得將其收窄在這個狹隘裡。如果有什麽抱負的話,我的抱負,就是下定了決心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紀念碑。

楊曉瀾:

你多次表達對《楚辭》《古詩十九首》等古詩詞的喜愛,大量古文的閱讀對你寫作的影響大嗎?

李修文:

影響當然至深,我是個中國人,我自然要讀古書,誦古文,以此辨認我們自己的出處和來歷。我們的情感和倫理構成,與他國體驗顯然是兩回事,我明顯覺得:某種相對典型的中國式面孔,在今天的敘事裡越來越安放不下,我們每個人都在闊步向前,但是我們之所以身為中國人的那種不可被替代的東西去了哪裡呢?越讀古文,越去辨認自己的出處和來歷,就越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一種可以籠統稱為“現代性”的洪流已經將我們深深席卷了,可是,我固執地認為,我們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的人,“現代性”還遠遠沒有完成,我們的寫作,也將在漫長的時間裡仍然深埋在這種未完成之中。

當然,我們也要格外小心,我們是否經常容易被“古代”囚禁?老實說,我討厭那些晚明逸風,討厭那些做舊的情懷,甚至討厭某種對號入座的才子氣,讀古文,不能把自己讀成古人,“傳統”在今日之所以仍然能成為“傳統”,首先是它在它誕生的年代裡一定具備強大的創造力,抑或破壞力,面對古文,面對古代的作家,我最渴望的,其實是得到這兩種力量的澆灌。

楊曉瀾:

不少評論家都稱你是對古代文章的傳承,有著古文的語言、意境和修辭。但我認為,其實你繼承的是杜甫“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於”的性情,繼承的是古人的人生態度、豁達情懷和別開生面的為文意識。你覺得呢?

李修文:

我從中國古典文學中得到的最大啟發,並不是美學趣味,更多的是一個寫作者應該如何去生活、如何去寫作的嚴正境界。很顯然,古人不像我們受到如此學科、專業細分之後的限制,所以,他們不會深陷在某種專業生活裡無法自拔。他們的文章,只是他們生存和掙扎於世的證據,他們向山水張開,向時間張開,最後,他們讓自己的身體作為容器去接納山水、歷史與時間,同時,又讓自己的身體作為一根強勁而敏感的神經去感受著它們,最終,他們通過這種相遇,完成了對自己的命名,也完成了和他們所處時代的共鳴。所以你會發現,古代的文人通常是不會寫自傳的,因為他們普遍都有這樣一種信心:他們的遭際已經化為文字變成了他們個人生存與美學的紀念碑,這種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進,這種面向虛空的實在,才是中國古代文學傳統之於我最能產生動力的地方。

楊曉瀾:

我注意到,你的近期作品大多寫法非常獨特,往往打破了虛構和非虛構的文體概念,這應是你有意為之?

李修文:

“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這兩句詩,我特別喜歡,你看,這裡既有我們承認的現實,也有對於現實的無力,承認它,本就是一種現實。所以,它是虛構,也是非虛構。今日之世界,真實與虛幻,龐大與輕盈,那麽多明顯的分界都在重新撞擊,重新匯合,重新構成,我們的體驗日漸變得曖昧和難以言傳,而“我”,那個作為寫作者的“我“,成為了我們唯一可以確認的真實,無論事實如何,作品風貌如何,一個精神個體趨近真實的”我“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正所謂: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迫切地傳達出這種感受,我以為是我們時代的作家無法回避的問題之一,但是,要真正面對它,就要輕蔑文體,當真正的問題橫亙於前,我們還在討論真假,討論”形散神不散“,這不就是”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嗎?

被公認為非虛構作家的阿列克西耶維奇說過這麽一句話:“當我走在大街上,多少長篇小說遺失在風中。“我以為,這句話的真意,絕非僅僅是在強調非虛構作品的力量,在相當程度上,它其實指明了其他文體對於小說這種文體的搶奪和侵佔:小說的一部分功能,已經成為了別的文體的重要支撐。而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置身的處境。

楊曉瀾:

之前你的散文比較關注人間、人民和生活,現在你好像更在乎山川萬物和天地自然的匯集,越來越追求天人合一之感。為什麽?山川自然更符合你的靈魂價值和寫作理想?

李修文:

其實,我一如既往地著迷戀著寫下各種各樣的人,沒有人,再遼闊的山川自然也是空落落的,我為什麽會集中去寫這麽多被稱之為“散文”的作品呢?如前所說,我明顯覺得許多中國式的面孔,在今天的敘事裡越來越安放不下——在還房貸的隊伍裡,在CBD痛哭的人群裡,在各種素食或長跑的隊伍裡,賈寶玉還在不在?林黛玉還在不在?我覺得他們都還在,所以,寫下他們,寫好他們,一直是我的夙願。

至於你所說的某種天人合一之感,我相信,那是我血液裡流淌的東西仍然在作祟的緣故,作為一個楚人的後裔,我沒辦法不去寫我之“山鬼”,我之“天問”,我之人神共居和萬物有靈,但是,我想我並不特別迷戀這些,它們是行囊,是底色,但絕非志願,我的志願仍然是穿過它們,寫下此時此刻,寫下此時此刻裡的離亂興衰。

楊曉瀾:

散文自古以來都是最重要的文體,可在當下,小說似乎格外被世人看重。你覺得,在今天,散文創作到底還有沒有一種新的可能?

李修文:

在今天,散文是一件大事,因為自互聯網社會誕生以來,我們遭逢的其實是千年未有之變局,惟有重新出發,重新生長,散文才有可能真正和這個時代比翼齊飛,實際上,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散文家,可能也正因為如此,我所受的文體負擔幾近於無,一句話,我是要寫作,而不是為了某一種文體去寫作。

說到散文創作,我還是想再說一句老話,所謂“修辭立其誠“,這個”誠“,不僅僅是那個遺老懷念過去王朝式的”誠“,更是擁抱我們此身此在的那個”誠“,阿法狗已經誕生,智能社會正在到來,而今最大的真實與自由,是知道我們究竟要面臨一種什麽樣的途徑,走上一條什麽樣的道路,嶄新的體驗和疑難又將以一種什麽樣的面目出現在我們眼前,如果罔顧這樣的行進,那反倒是一種虛假。散文,多麽浩大,我們不能將如此浩大的地界扭曲成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在今天,動用各種手段,戲劇,音樂,電影,小說,讓這些元素全都作用於散文,在我看來,才是替這一文體去開疆拓土的人間正道。

楊曉瀾:

你是一位小說家和散文家,還是影視劇的編劇和監製,多方面創作是興趣使然,還是看不同時段的創作感覺?

李修文:

我必須將自己的生活袒露成寫作本身的樣子,而後才能去寫作,自我寫作至今都是如此,所以,我其實經常遇見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難處,這難處又動輒令我懷疑自身寫作的必要性,所以,為了活著,也為了活成一個真實意義上的人,出自天性和好奇心,除了寫小說寫散文,我也會去涉足些影視劇的工作,但是他們於我幾乎是救命稻草,很難想象,沒有十多年的泥牛入海東奔西走,我的寫作怎麽可能得以繼續?

再說了,我倒是覺得,我從未有過什麽“跨界“,我不過是順從了我的命運,四體不勤之時常有,但總歸要出門去分清五穀吧?想想古代的文人們,宦遊吟詩也好,結社唱戲也罷,說到底,這都是生活,也都是創作;要我說,輕看自己的人設,恐怕正是對自己最大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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