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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家:生活可以虛假,但小說必須真實

作者=陳麗萍

來源=2019年8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2014年,《經濟學人》將麥家的成名作《解密》評為年度優秀圖書時,推薦語是“終於有一本中國小說,不需要歐美讀者對中國有特別的了解就能讀懂了”。“終於”一詞的使用,微妙地將麥家與他同時代的中國本土作家做出了區分。

與莫言、蘇童這些高度扎根於鄉村現實的中國作家相比,閱讀麥家的小說,的確不需要太過複雜的中國語境。在“世俗的陽光無法照射到的地方”,天才與機密,這一對主題賦予了麥家小說脫離中國現實的合理性。這種區分本身即是對作家的肯定,又留下了爭議空間:一方面,他的小說涉足了一塊從來沒有人寫過的隱蔽世界,獨立於中國當代主流的現實主義題材小說;另一方面,其作品的暢銷和類型化,又使得大眾對他的理解更多的止步於流行和娛樂。

麥家的作品與現實所形成的疏離感,根植於他的童年經歷。1964年出生的麥家,整個童年都被籠罩在那個時期的陰影裡。“我的家庭是被時代拋棄的,父親被劃成右派,又是反革命,文化大革命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時期,我既是一個監視者,同時又是一個受害者,壞的東西容易成倍的放大,同時自己又束手無策,一切都在承受當中,這種承受造成了自身的壓抑,當你覺得這個世界越黑暗越恐懼的時候,你會產生另外一種期待,就是對英雄的一種想象。”

也正是外圍世界帶給麥家的挫敗感,讓他轉而尋找內心世界的安慰。11歲起,麥家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我寫日記是自話自說,是肚子太饑,沒有正糧吃,以雜糧充饑而已”。

1986年,從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無線電系畢業之後,麥家開始了自己的軍旅生涯,脫離了閉塞的鄉村生活和軍事教育,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部門的圖書館,閱讀了當時能找到的大部分歐美文學作品,逐漸形成了他個人化的文學想象。

讓麥家下決心走上寫作道路的,是美國作家塞林格的小說《麥田裡的守望者》。“突然,塞林格告訴我,小說可以這樣寫,像我寫日記一樣的寫,我就這樣開始整理日記,嘗試把它們變成小說,變成我的《麥田守望者》。”

麥家通過自我書寫和閱讀躲避著自己的童年,直到新作《人生海海》,他才首次採用童年視角,直面自己的過去。這種直面並非是一些諸如“大衛·科波菲爾式的廢話”,而是更為內省和隱晦的:《人生海海》將中國傳統農村一家三代人的命運匯入歷史的變遷中,稀釋掉了以往麥家作品中對於個人英雄的極端想象,回歸到了個體生命的渺小和無常。

問:經濟觀察報·書評

答:麥家

“人生海海”中的文學之路

問:你是1964年生人,你年輕的時候讀書環境是什麽樣的?

答:相比我們那個年代,肯定是現在的讀書環境更好。我們那個時候沒書讀,我少年時期能找到一本書讀就很不容易了,我讀的第一本書是《林海雪原》。那個年代中國出版的書也很少,再加上我是在農村長大的,而鄉村本身就是一個文學和文化很貧瘠的地方,讀書的機會就更少。現在的讀書環境是另一個問題,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信息和知識太泛濫了,選擇太多,讓人開始厭煩,人們又開始害怕讀書。

問:你進入大學是1981年,是在恢復高考之後。之前看和你同輩作家龐貝的訪談,說到你們,包括莫言都曾在一個系統裡呆過。在軍隊的教育系統裡接受文學訓練,這似乎是中國一個特有的現象,但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是很難想象的事情,你能說說這段經歷對你的文學創作和人生道路有什麽影響嗎?

答:我的經歷,大體上和同代通過恢復高考改變命運的人經歷差不多,但比較不一樣的是,我高考時選擇的是軍校。我1981年考上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然後就留在了部隊,後來轉業。上大學之後,我開始慢慢對文學產生興趣。到1989年,我就決定把文學定為志向,所以又二次報考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創作系,讀了兩年。我是軍藝文學系第三屆的學生,莫言是第一屆。

從1980年代開始,確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裡,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都離不開軍隊體系的培養,很多現在著名的作家都曾經有過軍營生活。比如王朔、閻連科、嚴歌苓等。我個人覺得,這種特殊的文化符號是因為1949年以後,中國的軍營相對來說是一個重要和體面的階層。而且軍隊的紀律性很強,軍隊中的人也比較容易形成自律的生活習慣,讀書的機會也比較多,而當時地方上是比較混亂的,沒有學習的環境。部隊的生活也相比地方要有更多的創作素材,它本身的環境和氛圍是建立在對抗機制上的,比如1979年中越自衛反擊戰的時候,就催生了很多軍事題材的文學作品。

問:你在之前的採訪中提到:“小說要讓人看到生活的希望和亮光,獲得一種能站立起來的精神,而不是趴下,在怨毒和呻吟中沉淪。”那你覺得與之相反的人性當中的黑暗面,又該如何處理呢?

答:很多東西都不是絕對的,今天這個東西是消極的,可能到明天就變成了積極的。我覺得生命本身是不可拆解的,它的黑暗面和光明面是共存的,選擇哪一個,往往是一念之差,這種矛盾性使人變得更加完整。我所說的希望和光亮,當然不是說要忽略人性中的複雜性,一個真實的人肯定是不完美的。曾經有一度中國文學的問題就是,塑造了大量的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以至於讓人們覺得虛假。

問:《人生海海》這本書與你之前的作品相比,最大的不同是故事背景的轉換,從一個富有神秘色彩的隱蔽部門,換成了鄉村,小說整個的節奏和人物關係都有很大的不同,節奏也變緩了。這種轉變對你來說最難的地方是什麽?

答:是的,我之前的作品是關於一個特殊職業人群的命運和故事,但這一題材本身逐漸讓我的創作受限,也遇到了一些挑戰。寫作不能老是在一個地方,這種轉變是很正常的選擇。在這個小說裡,首先你可以聞到鄉村的泥土氣,也有鄉村的肮髒、駁雜和混亂。以前人們都說我的小說裡沒有煙火氣,因為軍營本身就是遠離日常生活的,裡面的人物關係是非常直接的,更多的是在展現個人與國家的一種特殊的關係。比如《暗算》裡面,每個人都是一個孤島,這既是小說的主題,同時也是小說的形式,裡面的故事完全是是互相獨立、互不來往的。這種形式和結構本身,象徵裡面的人與人之間是互相隔離的,但精神和價值上,他們又是一個整體,是國家的一種象徵。但《人生海海》裡,每個人都是朝夕相處的,它更有日常生活的一面,有人與人之間相互糾纏的部分,有親情和愛情,也有相互的仇恨和鬥爭。這種雞犬不寧的生活圖景,在我以前的小說中是很少見的。

我以前的小說,是正面來寫一個凡人如何成為英雄的,但《人生海海》裡的主人公上校一上來就從英雄回歸到了一個凡夫俗子的生活,然後再從閃回中回憶他之前跌宕的經歷和故事。這個故事不但牽扯一個人的命運,還牽扯我們這個國家的歷史,我試圖從一個不可描述的地方書寫整個民族的歷史,同時承載個體的悲歡離合。

生活之上的虛構寫作

問:你之前在新書發布會上說,“虛構作品是要追求一個更高級的真實”,你是怎麽理解“更高級的真實”的?

答:這也是小說存在的理由。小說來自於生活,但是生活是每個人都有,一個人活著就有他自己的生活,那為什麽還要寫小說?因為生活本身是泥沙俱下、雜亂無章的。生活本身是匍匐在地上,趴在地上,誰都看不到,或者是你什麽都看到,但其實什麽都看不透。而小說為什麽是小說?小說要對生活進行提煉,它要離地三尺,然後讓大家再來去看它、仰望它,之後又讓人想起生活本身的味道。

但我們現在的很多小說不是這樣:有些作家把虛構當作一種無限的權利。但小說絕對不是沒有約束,沒有規矩,而是要有巨大的把控能力。我曾經和讀者交流過的一個話題是——生活的虛假和小說的真實,生活可以馬虎和虛假,但小說必須要真實。在我最近看的一本馮內古特的訪談裡(《馮內古特:最後的訪談》),他說:“我拒絕任何一切不真實的事物進入到我的小說裡,進入到小說的東西必須是真實的,這是小說存在的最堅實的理由。”我很認同他的說法。小說的虛構是建立在更高級的真實之上的,我覺得非虛構寫作的興起,是對當代小說家的一種嘲笑。一個小說特別發達的年代,人們是不需要非虛構的,因為好的小說本身就有非虛構作品的價值。

其次,嚴格意義上我覺得也沒有所謂的非虛構寫作,非虛構寫作的重點還是“虛構”。我們今天看到的很多非虛構作品的價值,其實更多的是如何去講一個故事而不是流水账。這兩年我也看了中國的非虛構作品,但只能說作品的主體可能是非虛構的,但依然不可避免地要運用虛構的手法去寫。非虛構寫作我覺得只是一時的潮流,中國文壇就是這樣,隔一段時間就要提一些說法,強調一下。但不一定就符合實際情況。

一邊閱讀,一邊淘汰

問:你剛才提到的《馮內古特:最後的訪談》這本書是最近在看的書嗎?

答:是的,這是一套書中的一本。這套書裡面還有海明威、波拉尼奧、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大衛·福斯特·華萊士。馮內古特從寫作風格上來說,是離我比較遠的,但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去了解他。

他是美國越戰之後,伴隨著當時美國民眾普遍的反戰、厭戰情緒橫空出世的作家。他和另外一個寫了《第22條軍規》的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是同時代的人。他們也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出了一種對戰爭的高調反叛。馮內古特的作品表面上很荒誕,但實際上離生活的本質很近。我覺得中國特別需要這類風格的作家,有些東西不能直接說,但他用幽默的方式把人性當中的不堪伶俐地體現了出來。

《人生海海》

麥家/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年4月

問:如果讓你分享一些自己的閱讀體驗,你會和自己的讀者說些什麽?

答:我不推薦書。每個人的閱讀趣味太不一樣了,推薦書是有風險的,如果不適合對方,很有可能阻礙他形成自己的閱讀習慣。我覺得一個真正愛書的人,應該自己去淘書,邊閱讀,邊淘汰自己不喜歡的書。閱讀是一輩子的事情,不是突擊性勞動,你不能帶著功利性的目的去閱讀,只有堅持閱讀,你的內心才會發生變化。書讀多了人才會掌握一些人性的本質,比別人有更多的看待生活的視角,內心也會變得越來越強大。

但閱讀的過程是很枯燥的。一定要自己去尋找當中的樂趣,不能讓別人來為你尋找。你到底喜歡什麽書,你必須要通過自己一邊閱讀,一邊淘汰。所以我的閱讀經驗就是,當你一本書讀不下去,你就丟掉它。我也曾經做過一個測試,一個人丟掉30-50本書的時候,肯定會遇到一本他喜歡的書。我覺得這就是一個淘書的過程。淘汰書的目的,是去尋找那本最合適你的書,你找到第一本就會找到第二本,人生當中有這樣的10本、20本書,你的生命就不會孤獨。

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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