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谷雨計劃丨堵奶爭吵不夠睡?女記者深入產後抑鬱家庭 說出夫妻痛

產後抑鬱,或者說更為寬泛意義上的產後焦慮,廣泛存在且對當事人影響深刻,但它長期被視作一份私密的個體經驗,鮮少在公共領域引發關注和討論。源於與現實生活裡方才經歷生育的女性的交集,魏玲對這一選題的采寫產生了興趣。

自一開始,魏玲和編輯王天挺就決定不局限於展現產後抑鬱症狀本身,而是將這一選題更進一步:從男女視角分別切入,構成對照,試圖厘清雙方的認知差異,並在此基礎上,探討能否達成一定程度的溝通。魏玲想寫的,是生完小孩之後一個家庭內外人的關係的變化。

“我覺得我們對於一個議題的談論程度與它的價值、被重視與否之間應該有一個大致的匹配。”魏玲說。就最終收集到的閱讀反饋來看,這篇不那麽“典型”的特稿確實為很多讀者提供了信息增量,也通過抽絲剝繭的情緒再現,觸發了他們對另一性別行為和背後情感的理解。

給男性解釋的機會

谷雨:是什麽觸動你去關注並想要采寫產後抑鬱這一選題?

魏玲:這個選題來源與我們平日操作不太一樣,它並非來自網絡熱點或是同行報導,而是我們采寫團隊聊完選題之外,聊點自身生活時觸發出來的。契機是我的一位同事剛生完小孩,我們發現她在性格上發生了挺大的變化。對我這個完全沒有相關經驗的人而言,會覺得很神奇,也在同時意識到這是一個會對家庭成員產生很大影響,卻沒有被過多關注和了解的事,就連虛構世界(電影和小說)裡,大家也不討論這個。

而後,我在現實生活中小範圍地詢問了一些經歷生育的女性,發現產後焦慮幾乎普遍存在——它很大程度上是生理性的。就像我在稿子裡寫到的激素變化、生理疼痛、堵奶等,這些事逐一發生在每一個產婦身上,只不過每個人的程度和時長不同罷了。

你能想到的各種“人生大事”,基本都有個“操作手冊”可供參考。但一個小孩的降生將會帶來什麽,可能每個人都是通過自己生一個小孩,才了解了這個流程,認識到這個工作量。就像我的這個女同事,在她懷孕的大部分時間,都將一個孩子的出生想象成一份不用佔據過多時間和精力的“兼職”,直到生完孩子,她才真實感受到完全不是這樣。

有一個重要的事實,它既不敏感,也沒有被遮蔽,而且廣泛地存在,但大家就是不討論它。我們就覺得,那我們可以寫一下。

谷雨:這篇文章沒有將產後抑鬱作為一個女性單純的個體經驗來展現,而是從家庭中的核心成員——父親和母親兩個視角切入。為什麽會選擇這種方式去呈現?這是選題操作一開始就定下的框架,還是在具體採訪和寫作過程中,慢慢形成的思路?

魏玲:這倒是我們一開始就定下的采寫思路。“故事硬核”團隊差不多男女各一半,在大部分事情上擁有共識。然而,當談到產後抑鬱這件事,你會明顯地感受到男女的認知差異。大多數男性在面對女性產後的一系列情緒起伏時,往往是“迷惑”的。在做了一些功課和採訪之後,我們依舊會對事實本身展開很久的討論。

而且,以往關於產後抑鬱的寫作的確更多是從女性視角出發,這裡會有一個問題,除了經歷過產後抑鬱的女性之外,其他讀者不太容易對這樣的文本有所共情,因為他們會覺得這件事和他們沒有關係。

王天挺:我覺得很大程度上,男女雙方是存在誤解的。很多男性並不是有意地不去承擔責任,他們可能並不知道你的痛苦有那麽多,或者說他對你的痛苦的理解沒到那種程度。而現在寫過產後抑鬱這一議題的媒體/自媒體很多都是站在為女性討公道的角度,“女性很悲慘,男的都不是好東西”,我們會覺得這個結論太輕易了,也沒有太大意義。

能否在最終達到一種有效的溝通和理解,在我們看來更重要。我們想給一些男性解釋的機會,看他們在當時究竟是怎麽想的,他們的想法和女性的區別在哪裡。所以最後我們就決定讓男女用其不同的視角來說同一件事。

谷雨:文章的開頭部分寫道,“你懷著困惑,和某種解釋不大清楚的敬畏,拜訪了四位先生和他們的太太。……你選擇記錄下四號先生和他太太的這一年,關於發生了什麽,和怎麽理解發生的事。”你是如何尋找並選定這些採訪對象的?最終又為什麽選擇呈現四號先生和他太太的這一年,與其他受訪對象相比,他們有什麽特別觸動你的地方,或者說代表性所在嗎?

魏玲:我主要通過兩種途徑尋找採訪對象,一種是熟人介紹熟人,另一種則是在網絡上尋找提到過產後抑鬱的ID,試圖和他們建立起聯繫。

直到寫之前,我們也並沒有決定隻寫一對新手爸媽的故事。事實上,在四位先生和太太之外,我還採訪了很多位媽媽,但因為孩子的爸爸不願意接受採訪,這樣的採訪對我們而言就是不成功的——家裡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而且就發生在兩個人身上,孩子的爸爸是怎麽想的,是非常重要且有意思的。而且在和他們聊時你還會發現,當事人雙方之間就這件事都很少展開討論,更不用說是在公開媒體上了。

最終我們選了一對婚姻很幸福,條件也不錯的夫婦。就像我在開篇部分所寫的,選擇呈現他們的故事沒有特別的原因,非要說的話,也許是他們理應生活得很幸福。

在這一選題上,我希望寫的是一個更接近每個人生活普遍狀況的故事,而不是一個“別人的故事”。所以在選擇採訪對象和處理最終呈現的採訪素材時,我們會盡量減少過於小眾、獵奇、可能引發爭議的部分。我會希望讀完這篇稿子的讀者,能夠大概知道如果你要生一個小孩,作為一個新爸爸或者新媽媽,你可能會碰到什麽。

谷雨:你說原來打算不止呈現一對夫妻經歷產後抑鬱的狀況,那為什麽最終還是決定聚焦在這一個家庭上?

魏玲:一方面,最終寫到的這位爸爸本身就比較坦誠和開放,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另一方面,採訪做下來後,你會發現產後抑鬱這件事並沒有什麽情節可言,它不存在一個故事線,而是由非常瑣碎的日常碎片構成。如果要穿插著寫四個家庭的故事,每一個家庭獲得1/4的篇幅,就沒有辦法將這些碎片很充分地寫出來。而存在於這些碎片中的不那麽強烈,甚至不那麽有意思的細節和想法,恰恰是這篇稿子更為重要的部分。

谷雨:這篇文章為什麽適合採用自述體?在使用這樣一種文體時,如何避免流水化的碎碎念,使之更具邏輯性?

魏玲:一般寫第三人稱視角的敘述體,是因為除了當事人提供的信息,你還可以將更多外圍採訪和二手材料編織進去。但就產後抑鬱這件事來說,它確實只是兩個人的事。如果要寫敘述體,一方面,我並沒有比這兩個人知道的更多,我能看到的就是他們提供給我的信息。另外還有一個問題是特稿挺注重“作者的聲音”,在這篇稿子的處理上,由於我不是這個家庭的內部人員,並不是很有信心自己能夠以一個恰當的口吻來寫這件事。那我為什麽不讓他們自己來說呢?

當然我們也會擔心,做一個沒有主線、情節又不離奇的普通人的口述,大家會不會願意看。那接下來就是技術的部分:我們怎樣在選擇口述的情況下,盡量使大家看下去?

王天挺說到了兩種方法。一種是設置時間路標:生產完第一周,第一個月,前三個月等等,但因為生完孩子後的種種挑戰不是按照時間線的推進逐一發生的,它們是攪和在一塊的,所以最終沒有採用這種方式。另一種就是我們最終在稿子裡呈現的路標:堵奶、爭吵、換尿布、精細化育兒、高需求的寶寶等等。它們要麽是男女雙方都比較看重,要麽是存有分歧。比如說堵奶,爸爸對媽媽面臨的這一重大挑戰如何反應?再比如精細化育兒,幾乎每一個家庭都在這上面存在分歧和爭吵。

王天挺:一開始我們還是想寫故事的,但真正進入這個選題後,就發現我們想象中激烈的情節、生動的故事、戲劇化的東西其實沒有那麽強烈。真正打動人的還是個人在那些經歷的時刻產生的想法。而想要呈現內心的東西,最好的方式就是自述了吧。

最終在設置相互對照的小標題之外,我們還會做一些使之更具邏輯性的處理。比如說女性的口述部分是有一個暗含的時間線的。隨著時間的變化,女性的痛苦慢慢也發生了變化,一開始可能只是身體上的,後來更集中在精神和自我意識方面。

谷雨:這篇文章涉及到許多需要採訪對象去仔細回憶的私密的甚至顯得“難堪”的細節,在採訪過程中,你是如何與採訪者建立起信任,使他們願意去回憶和重現那段經歷,期間有遇到什麽困難嗎?

魏玲:我覺得這個還是仰賴採訪對象本身,最終文章裡寫的這對夫妻本身就非常開放、真誠,又有很好的表達能力。包括我自己在採訪過程中觸動很大的一點就是——採訪對象說到因為經歷了生小孩這個過程,兩個人之間的性吸引力永遠消散了。所有人之間的關係都是有距離的,這種距離會帶來一種張力,但是生小孩必然帶來的一個後果是你們之間的距離變成了零,它就像你生了一個大病,需要被先生護理,這種張力和神秘感一定會消失,且是不可逆的。我覺得採訪對象能夠對一個外人誠懇地講述這件事情,是非常需要勇氣的。

谷雨:看男女雙方各自口述時,會感到他們彼此的想法和行動有一種對話感,也會對對方情緒和觀念進行換位思考、理解,這種能力是採訪對象本身就擁有的嗎?還是通過一些引導性的提問來啟發?

魏玲:我們是先採訪的女性,以知道發生了什麽,然後會根據女性的講述向男性提問:你對你太太的這個表現是怎麽理解的?但對方能不能回答出來,他到底有沒有對此有所認知,其實還是要看採訪對象。如果兩位採訪對象在某一事情上存在對話感的話,那還是仰賴他們自身。

谷雨:我看這位爸爸對產後女性的一些行動和觀念是有過思考的,這是比較難得的。因為就像你在前面提到的,就算他們共同經歷了產後抑鬱的階段,但他們就此沒有進行過溝通。

魏玲:而且他作出了基於他自己理解和思考的反應。

谷雨:感覺這樣的採訪對象反倒不那麽典型。

魏玲:很多關於產後抑鬱的報導不都是基於女性譴責男性嘛,如果我們呈現的也是這樣的採訪對象,那又失去我們做這個選題的意義了。我們希望雙方建立的是一種基於愛和溝通的家庭關係,我們想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你會碰到什麽?那麽你碰到的就是家庭內部真正因為產後帶來的問題。

以一種很坦誠的方式呈現

谷雨:“我的太太得了產後抑鬱”是從一個男性視角出發取的標題。為什麽決定用這樣一個標題?

魏玲:首先我覺得這樣一個標題消解了“我得了產後抑鬱”這個題目裡可能含有的女性憎恨男性的意味,因為“產後抑鬱”很容易讓人產生這麽一種聯想,並帶著這樣的聯想開始閱讀。那我們一開頭就說明我們寫的不是這麽一個故事,我們是希望了解男性視角的。而且我覺得這一標題本身也很有故事性。

王天挺:而且這個標題包含了兩個視角。一個是“我看到我的太太得了產後抑鬱”,第二個是“我對這件事的反應”,這兩個視角也對應著文章裡的兩部分自述。

谷雨:這篇文章開篇全部採用第二人稱敘述,“你”有時好像在指代讀者,有時又好像在指代作者。在講述視角上做這樣一種處理是有什麽用意所在嗎?

魏玲:有了“我的太太得了產後抑鬱”這樣一個標題,我們就需要配合其寫一個男性口吻的開篇。作為作者,我又是個女的,那我就沒有辦法順理成章地寫一個很“實在”的開頭,只能較為概括性地,沒有那麽明確指向地去寫。其實在在初版中,作者還是以“我”的人稱出現,最後編輯天挺建議將所有人稱都換成“你”試試,我們發現也不會覺得很奇怪,就保留了這一版本,作者也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作者了。

王天挺:第二人稱的寫作是一種會讓人更有親近感,更容易帶入情緒的寫作方式。作者魏玲“假裝”成“我的太太得了產後抑鬱”的男性的聲音來說話,可以將男性的疑惑和困境在一開頭就呈現出來。而如果反過來,用女性視角來做開頭的話,可能會給人一種女性先做控訴,男性再對此作出辯解的感覺,陷入到一種慣常的套路或者說感受中去。

谷雨:這篇文章與你以往寫作的記敘式的特稿作品不太一樣,有諸多新的嘗試。在具體操作選題的過程中,你會有什麽不一樣的感受,或者它有帶給你一些新的收獲嗎?

魏玲:和調查報導不一樣的是,特稿並不經常做廣泛而明確的公共價值的選題,我們經常做的反而是一些冷門、偏僻、遙遠的故事。而在做這個稿子時,你明確地知道它是有一個公共價值的背景在的,所以它整個出發點和操作過程都會和以往不太一樣。再加上在決定做口述稿之後,你在文本上面臨的選擇和壓力就不太有了。所以整篇稿子的操作過程還是比較享受的,感覺就好像在做一件有價值的“小事”吧。

谷雨:作為一位經手和把控過很多特稿選題的編輯,在你看來,一個好的特稿是什麽樣的?

王天挺:第一,這個選題要有價值。就話題而言,它可能是大家此前沒有關注到,而你發現其中有值得做的東西,並花費精力將其挖掘出來的話題。就其目標而言,它可以將我們就某一話題的認知和理解更往前推進一步。

第二,作者只要是真正地去接觸到當事人,體會到他的心情和感受,這種稿子我覺得都是有價值的,而不僅僅是寫得有多漂亮。

第三是你的稿子裡需要有一點打動我的細節和瞬間。我並不期望在一篇稿子裡收獲巨大的信息或感動,因為不存在這樣一種東西。你需要在採訪中感受和把握住最重要的瞬間,再呈現給讀者。如果你自己都沒有被打動,那你是不可能打動讀者的。

谷雨:當你收到魏玲的這篇稿子時,其中有什麽特別打動你的細節嗎?

王天挺:挺多的。因為我是一名男性,所以會受女性那方講述的觸動更多一些。比如她大半夜到客廳的沙發上看電影,她的丈夫就睡一旁;她大半夜開個燈,坐在馬桶上通奶,琢磨著粒粒離“門口”到底還有多遠。還有說到性吸引力永遠消失了的那部分。我在這些此前陌生的事實裡面體會到了真誠而強烈的情感,這給我帶來的衝擊是非常大的。

在這篇稿子的操作上,採訪者很真誠,受訪者也在很真誠地回顧自己的經歷。最後,它又以一種很坦誠的方式被呈現出來。那它打動人的地方就會有很多。對有過這段經歷的人來說,它打動人的地方可能還會更多。

撰文 | 王倩蔚

出品丨谷雨工作室

統籌 | 迦沐梓 運營 | 楊麗菲

來源 | 谷雨計劃(guyuproject)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