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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計劃丨90後女生採訪中年逆襲的北大教授 他邊聊邊看草稿紙

在《張益唐 天才的野心》近百條精選留言裡,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感動”。這篇稿子的編輯金焰為每一條留言點了讚。以前她從來沒有這樣過。雖然知道稿子還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她還是忍不住看了好幾遍。

“張益唐的孤獨和純粹,給了我很多力量。”金焰對谷雨說。

張益唐的傳奇故事,已經被很多媒體寫過了:北大數學天才,在美國一度落魄到去賽百味打工,五十多歲還是普通講師,直到2013年憑一篇關於“孿生素數猜想”證明過程的論文一夜成名。幾乎所有的報導,都提到了一句張益唐曾引以自況的杜詩:“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寫《張益唐 天才的野心》,楊宙沒有引用這句詩。她說曾跟張益唐聊過這句詩,對方稱只是以此形容自己一時的狀態。楊宙感覺到,“他本人的心境比這句詩更加平靜”。

寫張益唐,楊宙的內心一度不平靜。她差點不能說服自己把稿子寫出來。

2018年夏天,楊宙和金焰一起去採訪暑假回國的張益唐。採訪氣氛有點尷尬:張益唐惜字如金,動不動說:“你問我太太吧。”回答問題時,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辦公桌上一遝寫滿數字的草稿紙。

金焰想把張益唐“抓”回來,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您能一邊接受我們採訪一邊想問題嗎?”

張益唐點點頭:“對呀。”

採訪中,張益唐提到羅曼·羅蘭的《米開朗基羅傳》,說米開朗基羅為天才所累,為天才而生。金焰馬上意識到他在說自己,問他:“如果你沒有數學天才,可能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張益唐平靜答道:“那也許我能活得更快活一點。”

這麽個“一點都不油膩的中年男人”,“有孩子般清澈的天真”,這在金焰的採訪經驗中,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她感慨,如果人人都是這樣的,世界多麽美好。

楊宙卻暗暗叫苦。一個小時的採訪,她沒有找到寫張益唐的新角度。

2019年夏天,楊宙跟張益唐去珠海、蘇州走了一圈,爭取到一個小時的採訪。後來,金焰看了採訪記錄,發現“基本上一句話也用不上”。

楊宙沒有遇到過“這麽難聊的”採訪對象。“一般情況下,跟著對方,說服一下,時間長了他也就跟你聊了,但是張益唐好像一直不能深入。”

截稿期臨近。看採訪記錄的時候,楊宙找不到一個好的寫作切入點。她覺得自己的採訪不到位,挖得不深。她沒法動筆。

同事李婷婷鼓勵她:就算你有機會繼續採訪張益唐,可能也沒法更深地走進他內心了。根據拿到的這些材料,寫吧。

楊宙終於說服了自己。張益唐的故事足夠精彩,“就擺在這兒,我只要慢慢把它寫出來就好”。

截稿前兩天,楊宙動筆。她連續在辦公室寫了兩天兩夜。

第一晚,她“志在必得”地先花一個小時搭了個框架。寫了一個小節後,她發現不妙,越到後面越有堆素材的感覺,“有點要崩了”。一個人的辦公室,似乎一切都是空蕩蕩的。

第二天,當《人物》主編張寒看到這個素材版,按楊宙的說法,“嚇壞了”。金焰對張寒說,楊宙需要一點時間。三人的討論中,楊宙花一個小時講了她對張益唐的理解,說這個人一直在研究大問題,但實際上他一生中出彩的那一瞬間是一次旁逸斜出。張寒眼前一亮:這種人生很奇妙,稿子完全可以寫出來。

稿子推倒重來。三人定下了新的框架。

楊宙寫完一個小節,就甩給金焰編。

第二晚,張寒、金焰、圖片編輯、流程編輯、校對等一群人都留在辦公室,等楊宙寫完。凌晨三四點,楊宙離開座位,發現角落裡、沙發上,這裡歪一個,那裡趴一個,睡得正沉。她再也熬不住,睡了三個小時。清晨起來接著寫,近中午時寫完。下午,當期雜誌下印廠。

幾天后,楊宙收到張益唐妻子孫雅玲的微信:“張老師說你文筆不錯!謝謝!”

又過了幾天,楊宙隨一個拍攝張益唐的團隊去了威海。她與張益唐再次碰面,誰也沒提稿子。

拍攝結束,張益唐鄭重地和拍攝團隊的每個人握了手。楊宙向谷雨開玩笑說,握手時,她有個感覺:他這是在告訴大家,“你們別再來找我了”。

向谷雨講起這個有趣細節時,楊宙帶著笑意。這位九零後的姑娘在寫完張益唐的稿子後,有了一種新的體悟:做選題時更自由了,不再那麽害怕困難,害怕變化,只要自己感興趣的,就去做。

楊宙也從張益唐身上獲得了一些東西。她想起張益唐友人齊雅格接受採訪時說的一句話:孤獨對張益唐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種選擇。她想起在外地跟訪張益唐時,他跟一群人走在前面,回頭看到她沒跟上,微笑著向她招招手。

她還記得一個場景:宴會上,幾位院士上台發言。與演講時的滔滔不絕截然相反,台下的張益唐不怎麽說話,退守於自己的世界。一位年逾八旬的院士上台,隻說了一句:“古人說,食不言,寢不語,我這次就不說了。”老人往台下走的時候,有孤獨的掌聲響起。大家發現,掌聲來自張益唐。只有他一個人,在那裡默默鼓掌。

有限的採訪,善意的互動

谷雨:國內幾乎所有的張益唐報導,都提到了那句“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但你沒有。這是不是意味著,對你來說,張益唐故事最有價值的部分,並不是一個天才的人生傳奇?

楊宙:寫稿的時候,在大量素材的選擇中我沒有想起這句詩,我記憶更深刻的是其他細節和故事。另外我覺得,這句詩既然被那麽多次引用過了,其實也沒必要重複了,它傳達出來的含義,我相信讀完文章的人也能體會到,而且可能有更加豐富的理解。而採訪中因為時間和個人能力的限制,我並沒有抵達現在的他真實的感受,所以就算我寫稿時看到這個素材了,也可能會不用吧。

谷雨:在我看來,這篇稿子最成功的一點是寫出了一個人在塵世所能達到的最大程度的純粹。這種純粹,在很多人內心已被滾滾紅塵遮蔽了。這個寫作方向,是剛開始做選題時就設計好的,還是後來在採訪中確定的?你有沒有經歷找不到入手點的艱難時刻?

楊宙:不是一開始設計好的。事實上我一直到寫稿都覺得難以找到入手點,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其實我和張益唐沒有太多深入的交流,很難更深入地理解他,我看到的都是他外部的故事。

謝丁老師曾寫過一篇《隱士張益唐》,寫了他成名前的故事。我覺得我的這篇和謝老師寫的都是相同的主乾,只不過進行了更多方面的延展。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可能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寫法,但張益唐的故事已經足夠精彩了,所以寫出來效果也不差。如果我有能力和他交談,讓他更敞開心扉地聊,我更希望寫出外部故事之外,他內心的世界。可能那樣會有完全不同的角度與層次。

谷雨:這次楊宙去外地跟訪張益唐,出發的時候,你對她交待了什麽?

金焰:因為我對張益唐也有一個基本了解了,不指望他談出很多東西,就跟楊宙說,可能我們更多要靠大量的外界採訪,要靠對他的觀察,比如說他演講的時候,他和別人交流的時候,這種觀察可能會比對他的採訪更加重要。另外要觀察你在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特別是邀請他的那些人,然後才知道怎麽把這些人利用起來。稿子的方向,更多關注張益唐成名之後這幾年,因為他成名之前的傳奇故事都報導過了,我們希望有一些新的東西。

谷雨:在張益唐紀錄片和《紐約客》報導中,都提到張益唐的害羞、寡言。你對他的採訪,是不是特別不容易?

楊宙:事實上,我和他的聊天都挺尷尬的。他的習慣可能是,遇到新的記者來提問時,會在有限的時間內配合回答,包括讓他拍攝視頻他也會很謙遜地配合。但要達到深入採訪還是挺難的,至少我是不行了。

其實他這個人還是很有善意的,前提是我不要問他問題。進了北大,我問他以前住哪個宿舍,他笑一下,就覺得我又開始問他了,然後不說話,但是過一會兒,還是會告訴你說在南門那邊。有時候他可能覺得場面比較尷尬了,會主動冒出幾句話,比如他說我看了你們之前送我的那本雜誌,楊振寧的封面,我還記得他說過什麽話。他看你一直跟著,比較辛苦,時不時安慰一下你。

谷雨:你在稿子裡寫到,張益唐面對問題時經常出現的答案是:“你問我太太吧。”那個時候,你是怎麽說、怎麽做的?

楊宙:我就說,行啊。我也就不問了,然後繼續默默跟著他們。

谷雨:你跟著他,是像特立斯觀察辛納屈一樣在觀察他吧?

楊宙:我跟他們參加一些學術活動和飯局,在幾次開放採訪不那麽奏效時,問一些閉合問題,獲取一些細節。在我的觀察裡面,只要是在公眾面前,他非常配合,演講繪聲繪色,但一旦到了台下,就把自己封閉起來,進入一個人的世界裡去了,很多事都是他妻子在應付。

谷雨:感覺張益唐妻子是個很開放的採訪對象,她的出現,讓稿子活潑了很多。

金焰:關於張益唐妻子的內容,我特別喜歡這種最鮮活的素材。我感覺張益唐在處理現實世界中的人際關係方面能力比較弱,他要依賴妻子替他處理這些事情,即使妻子處理得不符合他的心意,他也會勉強接受下來。這些東西,是能體現人物複雜性的。

捕捉精神內核和思想流變

谷雨:對於稿子裡的數學專業知識,你做了哪些特別的功課?據說張益唐談起自己的專業時就會滔滔不絕,你有沒有有意識地用專業話題去打開他的話匣子?

楊宙:張益唐做的是基礎數學,也就是純數領域,相比起應用數學,是更接近哲學思考的。

我看了一些關於黎曼猜想的專業科普,了解了張益唐的研究在數論裡邊大概是處於什麽地位,可能會遇到什麽問題。但是實際採訪時,也沒有太多機會探討這些對普通讀者來說很難的問題。就算用專業的話題打開了話匣子,那我也接不上話。更重要的是找到連接專業與通俗的紐帶吧,這一點,在其他許多領域也存在一樣的難度。在採訪中,捕捉那些看得見的行動是容易的,捕捉看不見的思想流變是困難的。但那往往是一個人最迷人的地方。我還在學習怎麽去呈現這方面的內容。

谷雨:你曾經在一個講座中談到,設置一個意象在長篇故事寫作中非常重要。這一點能不能展開談談?你覺得這篇稿子有沒有這麽個意象?

金焰:這篇稿子的一個遺憾,就是沒有設置一個比較明確的意象,但是有貫穿始終的一條主線,就是數學中的大問題。長篇報導很容易結構散掉,設置一個意象,會讓寫作簡單很多,就像一個抓手一樣,一直有一條線在牽引,節奏明快。比如我們之前做過一篇《逃跑者,胡歌》,意象就是胡歌的逃跑,從他少年時代逃離家庭生活,到後來他想逃離演員角色。當然,不見得每篇稿子都能抓得住一個意象。

谷雨:因為稿子對張益唐的成長背景、性格成因交待不多,總感覺稿子缺了點什麽。張益唐的妹妹張盈唐寫過一篇《清歌如煙——我的哥哥我的家》,其中張益唐和父母的部分,是提升人物豐富性、深化對人物理解的好素材。採訪中,張益唐有沒有談到這方面的事?沒寫這一塊內容,是怎樣的考慮?

楊宙:他並不願意談論這些事情,加上操作時間有限,也沒能采到更多這方面的內容,最後也就沒寫進去了。如果有更豐富的素材,可能也需要更寬廣的文章結構吧。

金焰:你說的這一點確實存在。我們在採訪張益唐的時候,他對這個話題非常抵觸。如果采到這一塊內容,稿子會更有力度一些。

谷雨:稿子標題“天才的野心”是《人物》雜誌的風格,但感覺是不是可以取得更有張力一點。你認為呢?

金焰:準確地說,這個野心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而是指天命一樣的東西。用在張益唐身上,就是他一直研究的數學中的大問題。張益唐提到《米開朗基羅傳》,我覺得他們這些人有一個相似的精神內核。楊宙也看過這本書,所以她在和張益唐交流的時候,抓到了這個點。

谷雨:你在朋友圈轉發這篇稿子時寫了句“My partial understanding”。張益唐這個人,你覺得自己理解得最深的一點是什麽?他身上的哪些東西,可能是你無法通過採訪、觀察去理解的?

楊宙:我之所以說是“partial understanding”,對應的是稿子裡提到的張益唐追求大問題,不願意發表一些“partial result”。而當時的我只能寫出“partial understanding”。所以一直到寫稿前我都比較沮喪,覺得自己並沒有多麽深入地理解他。現在呈現出來的“野心”是更動態的,而我對他的理解是更靜態,更靜水深流的:站在他的角度,不是我非要做出什麽東西,而是我的能力、我的天賦決定了我應該做這些東西,我也有信心能做出來。就算最後無疾而終,那我也享樂其中,所以我對境遇不惋惜,不憤懣。

撰文|劉青松

出品丨谷雨工作室

統籌 | 迦沐梓

運營 | 楊麗菲

來源 | 谷雨計劃(guyu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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