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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問難,悔已晚——憶葉秀山

退休前兩年,每逢周二返所日,我坐班車早上8點便到院部大院。因研究室9點才開碰頭會,我往往趁這個空兒,登上九樓去葉秀山的寫作間閑聊一會兒。

葉秀山的寫作間在哲學所圖書館北側盡東北角,甚是狹小。緊臨北窗,靠東牆橫放一張書桌,靠西隔斷橫放一張折疊床。床、桌之間擠放一張椅子,是主位;桌子南邊一椅,是客座。床尾一點點空地上堆滿半人高的書刊,脫下的外衣只能扔在床上。北窗的窗縫用舊報紙密封著,以抵擋嚴冬刺骨的西北風;氣象回暖後再行撕去。年複一年,糊了撕、撕了糊,一扇現代化的窗戶便破了相。本來,研究人員不必坐班,葉秀山卻天天來寫作間用功,比我們坐班車的到得還早。

那時,我常見他手捧一本書自學法文,還出聲朗讀。他興趣廣泛:愛好京劇,能拉會唱,著書立說;愛好音樂,稿費常用來購買歐美著名交響樂團演奏灌製的原版唱片;愛好書法,常稱羨老同學歐陽中石的書法冠絕一時,自謙書法尚未練好。其實,他的書法雋永秀氣,就像他的令名,像他的長相。

葉秀山面目清秀,但一雙劍眉頗透出一股英氣。20世紀60年代,乾面胡同15號院內平房住著哲學所十來位小字輩的研究人員,如陸學藝、王樹人等,彼此都直呼姓名。唯有葉秀山例外,人人都叫他“小葉”,大概是他長得少相吧。

我也隨眾人叫他“小葉”,至老不變。他曾笑著抗議:“都多老了,還叫‘小葉’!”可我叫慣了,改不了。一天閑談時,我看著他那一雙劍眉說:“小葉,你一雙眉毛長出了壽眉,看來你是要長壽的。”他抬手摸摸長長的壽眉說:“這也太早了點吧?我真要活得長,我要寫寫朱狄,寫寫你。”

葉秀山的散文寫得很靈秀。我和他只不過是老鄰居,並無深交。我脫離專業16年後歸隊,在業界籍籍無名。1986年,我抱病寫成一篇長論文《來自瘋狂世界的啟示——論〈狂人日記〉》,被某雜誌退稿。葉秀山看過之後,來信道:“碧湘兄:文章拜讀,寫得很是精彩。我想《九州》一定很高興你的支持。”經他舉薦,香港《九州》學刊很快予以全文刊載。葉秀山出手相助,並非全然出於私交,而是基於他對知識女性的深切關注。當年乾面胡同15號大院之北矗立一座四層的高知樓,住戶均是學部各研究所的專家名流。葉秀山對我說,他留心觀察過樓裡的太太們。她們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大多隱身在丈夫身後做賢內助,沒有自己的事業。他見過某位夫人的手書,字寫得非常漂亮,文字清通,卻不見有所作為,為之萬分惋惜。他稱讚楊絳不依附錢鍾書的盛名,自辟門徑,成名成家。他敦促我要學習楊絳的自主自強,自成一格。我聽了,不過唯唯而已。如此大家,除了仰慕,豈敢有其他?我,一副體弱多病之身,一個才疏學淺之人,葉秀山預許寫我,他會寫我什麽?怎麽寫?他果真寫我時,我早已成塵成灰,不聞不見了,也就不去多問。萬萬料不到,他那麽健康,那麽精神,沒等到他為我動筆,倒是我這個病秧子今日竟來寫他!

說實在話,我並沒有資格來寫他。他專擅攻治古希臘哲學,我對此則一無所知。今日動筆,又偏偏是因我全不摸門的古希臘哲學而起,豈不怪哉!

2016年5月25日楊絳先生去世,6月5日上午吳學昭來電話囑寫紀念文章。為寫該文,我細讀了楊先生據英譯本轉譯的《斐多》。

當我讀完蘇格拉底回憶當年對阿那克薩哥拉著作何等渴求那一小節,對結尾的首句不由得心生懷疑:“我很珍重自己的希望。抓到書就狠命地讀,但求能及早知道什麽是最好的,什麽是最壞的。”蘇格拉底此前一口氣講的都是熱切盼望阿那克薩哥拉書中的“心靈”說能為他解答這樣那樣的問題,為何結尾處話鋒急轉成“敝帚自珍”呢?我趕緊找出北大哲學系的譯文來對照:“我這些希望是千金不換的,我抓住書,盡快地拚命讀,急於知道什麽最好,什麽最壞。”(《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這裡憑空自詡“千金不換”,就更顯得突兀了。我於是去讀葉秀山撰寫的《蘇格拉底》(《西方著名哲學家評傳》第一卷)。很幸運,這篇不長的評傳中僅有的長篇引文,正包含了我生疑的段落。葉譯為:“於是,我滿懷著希望,籌款購書,專心閱讀,以望盡快弄清什麽是最好的,什麽是不好的。”

看過葉譯,我更加困惑了。若說楊譯、北大譯有差異,那還只是表述上的不同、程度上的不同,在意義上還是相近的。葉譯則不然,從內容上完全顛覆了前兩者。那麽,究竟該以誰的譯文為準呢?

柏拉圖《申辯》篇記載,蘇格拉底在法庭上不止一次講到自己家境貧寒。為求證德爾斐阿波羅神的神諭,他不辭饑寒,四處奔波,走訪有名的政治家、詩人、工匠。他如此忙碌,忙到既無暇參與公務,也無暇經營私業,致使自家“一貧如洗”。窮到這個地步,為買阿那克薩哥拉的著作而需“籌款”,想來並非虛言。葉譯既符合蘇格拉底經濟拮據的實情,讀起來也更文從字順。

楊譯用的是有原文對照的英譯本;北大節譯用的是另一個英譯本。葉譯沒有注明出處。從《西方著名哲學家評傳》中屢屢征引柏拉圖《對話》的原文文句推測,葉譯所據當是《斐多》篇原著。我猜想,他又自學了古希臘文。

葉秀山肯定看過北大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節譯的《斐多》。楊譯晚出,他看過楊譯的《斐多》嗎?前者是同行專家,後者是翻譯名家。他會如何解讀他與他們截然不同的譯文呢?

我打電話向他請教。十多年不通音問,他的電話早已改號,打不通了。稍後,聽彭韻倩說:他喬遷到了建外小區,下樓散步遇見周叔蓮還主動打招呼,看上去依然很精神。我心想,這下可太好了,建外小區距社科院大樓不過一步之遙,幾時有機會再當面請教吧。誰知,不出三個月,竟在報紙上驚見他的訃告!

震驚之餘,我萬分後悔!後悔沒有及時找他問個究竟。悔之晚矣!楊、葉先後辭世,他們二位誰都不能為我答疑了。

如今,楊、葉二位已辭世,我心中的困惑依舊。譯界諸彥,誰有興趣來解這道謎題嗎?

(作者部門: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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