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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張檸對談 | 地理的邊緣與文學的中心

編者按

6月19日下午,“十月作家居住地·麗江古城”首場名家講堂在麗江古城雪山書院成功舉辦。本次活動由十月文學院、世界文化遺產麗江古城保護管理局、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共同舉辦。

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四川省作協主席,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阿來與著名學者、文學評論家、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檸,圍繞著“地理的邊緣與文學的中心”的話題,進行了一場充滿民族情感關照的文學對談。本場名家講堂由十月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呂約主持。世界文化遺產麗江古城保護管理局常務副局長和麗軍出席,雲南大學旅遊文化學院、麗江市高等師范專科學校、麗江市文學界專家學者和麗江市作家協會成員共同參加了本次活動。

呂約表示,在未來十月文學院將邀請更多的中國當代文學名家入住麗江,開展豐富的文學活動。通過“十月作家居住地”的輻射效應,讓文學走向更多的讀者。

阿來、張檸對談:

地理的邊緣與文學的中心

什麽地方發出聲音了,

它就有可能成為中心

張檸:我先來拋磚引玉。首先要為“地理的邊緣與文學的中心”這個話題來破題。邊緣與中心這種二元關係,背後實際上是一種權力關係。不管你是否認可這種關係,它都確確實實地存在。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何為“中心”?何為“邊緣”?從純粹自然地理的角度來說,世界是無所謂中心的。一切“有情眾生”都是平等的,這座山,那片水,石頭樹木和花草,每一個地方和每一種事物,都可以是中心,但也都不是中心。有了人類活動以後,中心就開始出現了。比如,這個地方長高粱,這個地方就是產高粱的中心;那個地方長棉花,那個地方就是產棉花的中心。這是經濟地理學的概念。每個有人類經濟活動的地方都可以成為中心。你長高粱我就長甜菜,你長棉花我就長稻子,什麽都不長的地方,就是荒漠中心。這是問題的第二個層面。第三個層面,就是人文地理學意義上的“中心”。比如,大學集中的地方,就是教育中心;官員集中的地方,就是政治中心;還有,房子很高、街道很多、商品集中、物品豐盛,到處都是印鈔廠和運鈔車,那就是大都市,或者叫中心城市。在中國,真正的中心只有一個,那就是北京。它是政治、文化、國際交流和科技創新的中心。

但是,“文學中心”無疑不是自然地理概念,也不是經濟地理概念,也不是人文地理概念。“文學中心”在哪兒呢?如果我說文學創作就是講故事,那麽,北京人和上海人就一定會講故事嗎?麗江人、大理人、西雙版納人、西藏人就不會講故事嗎?我還可以說,文學就是抒情,比如寫詩。難道只有中心城市的人才會抒情?地理意義上的邊緣地區人就不會抒情嗎?詩的中心在哪裡呢?這也是值得討論的。再寬泛一點,談到文學和藝術,比如歌唱和舞蹈,我覺得地理邊緣的人可能更善於歌唱和舞蹈,他們難道不是更藝術、更文學嗎?如果我說“文學中心”在北京,那麽,阿來、賈平凹、陳忠實就是文學邊緣嗎?看來我們需要重新繪製一張文學或者藝術的地圖,這個地圖和自然地理圖,經濟地理或者人文地理圖,並不完全重合。那麽,“文學中心”應該是個什麽樣子?它究竟在哪裡?怎麽樣才能成為“文學中心”,都是可以重新討論的。

發言中的張檸

阿來:我看到這個題目,開始有點蒙,但是經你這麽一破題,就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大概是討論“非中心的中心”。最近我去了一趟歐洲,去了捷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捷克不是一個國家,只是一個民族,那個時候它屬於一個更大的帝國,是奧匈帝國的一部分。奧匈帝國因為發動第一次世界大戰,打敗了,很多民族獨立出來,才成立了一個個國家。如果要從邊疆的概念看,奧匈帝國的中心在維也納。捷克布拉格這樣的地方,可以說是某種邊疆了。這個時候,捷克民族當中特別富有才華的一些人開始走上世界文壇。寫《好兵帥克》的哈謝克就是其中之一。在我個人的理解當中,如果把世界文學排50本好小說,我一定會把《好兵帥克》排在列。就因為這樣的文學巨匠,當然後來陸續還有別的藝術家,使布拉格成為了一個著名的城市,直到它成為獨立出來的捷克的首都。布拉格這個城市還產生了卡夫卡。也就是說,當捷克還不是一個國家的時候,它就已經創造了一種文化,賦予了捷克一種民族精神,同時它又有非常普遍的世界意義。《好兵帥克》用一種比較荒誕的、諷刺的筆墨來寫戰爭,今天中國寫抗日戰爭的人,距離哈謝克非常遠。哈謝克確立了一個寫戰爭的標準。《好兵帥克》這樣的作品,讓當時尚未成為國家的捷克,創造出一個文學的、文化的高峰,而且這個高峰不是短時期的,一直持續到現在。

當我自己開始寫作的時候,首先看見我周邊有很多愛好文學的人,我想麗江也應該是這個情況——即便是身處最邊緣的地區,也有歌唱的願望,也有抒發的願望。我們對種種人生境遇與自然之間的交替深有感觸。但因為沒有既定的文學傳統和文學標準,你會感覺好象是在一個荒野當中開始寫作。這就是某種邊疆寫作的形態。有沒有可能找到自己的文學表達方式,以至於通過自己的書寫,在這個地方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文學傳統?這是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們必須要注意的問題。

發言中的阿來

我剛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我周邊也有很多寫作的人,他們只看《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我說我不看,我不喜歡了解近處的人在幹什麽,我想看看遠處的人在幹什麽。民國時期有一個在中國做生意的美國人,叫歐文·拉鐵摩爾,後來他轉向學術研究。他發明了一個概念,叫做“內亞邊疆”,他認為在亞洲內部、中國內部,除了國家邊界以外,還有很多文化的邊界,形成了既互相獨立又互相交融、互相影響的文化區域。他把這些交界區域叫做內部亞洲的文化邊疆,簡稱文化邊疆。他認為要真正觀察中國,不是掉書袋、不是做典籍、不是做訓詁,而是要去考察這些內亞邊疆地帶交織的文化生活、社會變遷。

這個理論對於我自己在寫作當中深有啟發,幫助我自己樹立了信心。只是按照中心地帶的文學雜誌,來揣摩北京流行什麽、上海的批評家喜歡什麽,恐怕我們這些地理邊緣的作家永遠寫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因為上海的東西上海人自己會寫,廣東的東西廣東人自己會寫,北京人那種東西你更寫不來,因為他們像講相聲一樣,油嘴滑舌地講。我們有時候一起討論,他們覺得自己很精明,但我覺得有點煩,油嘴滑舌不夠老實。我們要說的是入心的話、過腦子的話、過情感的話,我覺得這是我們要樹立的文學標準。

我們這些地方具備出現好文學的條件,如果還沒有出現,說明我們努力不夠。或者用今天的話講,是不是文學自信不夠?文化自信不夠?如果有足夠的自信,我覺得西藏、麗江這樣的邊緣地方有可能成為中心。我對中心的理解就是,什麽地方發出聲音了,它就有可能成為中心。

講座現場

“邊緣”與“中心”的文化博弈

張檸:阿來的意思是說,他的文學創作,並不是向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看齊,而是從自己心靈中出發,到讀者的心靈裡去。心與心之間的距離,不是地理學的概念。它們可以很臨近也可以很遙遠。我們後面還會涉及這個問題。阿來還講到布拉格。奧匈帝國時期的布拉格,並不是首都(維也納和布達佩斯),而是一個邊緣城市,但卻是一個多民族雜居的城市,多種信仰和多種文化並置的地方,因此那個地方的文化特別活躍,特別具有生長性。

文化持續生長和發育到一定程度,就會出現秩序和等級。當這種秩序和等級趨向於穩定的時候,這種文化本身才開始變得穩定和強大起來。但它的缺陷也很明顯,那就是文化的同質性,使得它活力不夠,排斥異己而趨於僵化。當一個太空之內,有不同的文化秩序同時並存的時候,那個地方就會比較自由而活躍。比如布拉格,天主教、猶太教、伊斯蘭教等各種不同的宗教混雜在一起。這種混雜,並不是對每一個領域都好。但是,對於文學藝術而言卻是好的,它催生了文學藝術的繁榮。布拉格就是一個文學藝術家扎堆的地方,我們熟悉的就有哈謝克、恰佩克、伏契克,還有卡夫卡。

伊薩克·巴別爾

我同時想到了敖德薩,前蘇聯南部黑海邊上的一個邊緣城市。它也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多語言、多信仰混雜在一起的城市。那裡有一個天才的小說家叫巴別爾。作為猶太教徒的他,鄰居有天主教徒、東正教徒、伊斯蘭教徒等。他從小就會說俄語、英語、法語和德語,也就是說,他大腦裡有多個語言系統,一件事情可以用多種語言來表達。他背誦的經典有《舊約》《新約》和《塔木德》。蜂擁而至的多語言系統,豐富多樣的表達的可能性,不同的價值系統的相遇,使得他一生都在表達上做減法,追求表達的有效和力度,使他成了一位簡潔的大師。這種地理學意義上的邊緣,因為文化上的多樣性、想象太空的自由度,很容易成為文學藝術創造的中心。

麗江也是一個多語言、多文化、多民族、多宗教信仰交匯的地方。它是邊緣城市,但它是文化交匯中心。比如一位受過現代教育的納西族年輕人,都會說多種語言:麗江話(西南官話)、國語、納西族話,還有英語。這座城市裡,除了納西族人之外,還有藏族、彝族、白族、漢族,藏傳佛教、喇嘛教、納西族東巴教,多種信仰和諧並存。前天,我為麗江寫了一首詩:“高原之陽/吐蕃故地/犁牛石下/麗水出焉/千景匯流/百族和一/古城麗江/畫中有詩。”景色美麗,文化多元,關係和睦,寬鬆自由,都是非常好的,能刺激想象力。但這些都是產生文學藝術的條件,而不是文學藝術本身。

文學藝術的發達,跟其他領域的發達所要求的條件是不一樣的。有了基本條件,並不意味著這個地方就一定出大作家,一定有可能成為文學中心。還要作家個人的才能支撐。你喊一嗓子,能不能讓別人聽到?只能讓昆明、西雙版納聽到是不夠的,能不能讓北京、上海這樣的文化中心聽到?所以說,文化背景、文化條件具備了,還需要個人才能的加持。阿來就屬於那種喊一嗓子能讓北京聽見的作家。

現場座無虛席

阿來:在邊疆地區從事文化工作或者文學書寫的人,有些時候對自身文化的價值沒有信心。我們很少見到本土的一些文學書寫,對本土的地理、歷史、文化方面做過系統性的研究。大家老覺得文學就是一個字句的文本,在字句之外不用花那麽多功夫。文學就是把話說清楚,把話說準確,把話說生動,說得有點風格,就成了。但作為一個邊疆地區的人,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還有,對自己身處其中的世界的熟悉程度,都很成問題。我們本地的河怎麽流的?湖怎麽擺的?山怎麽走的?這樣基本的地方性知識,都未必能說得清楚。我們對自己的文化缺乏了解,這是第一。

第二,如今已經是全球化時代。我認為,文化全球化更早,至少新文化運動,就是中國人主動通過翻譯進入文化全球化的結果。全球化帶來了西方美學,一個新的美學規範,這對中國的敘事文學是有幫助的。中國的詩歌散文,確實有非常優秀的、源遠流長的傳統,但我認為中國的敘事文學是不成熟的,甚至從話本這個源頭而言,是不健康的。你認不認為《三國演義》是健康的?你認不認為《水滸傳》是健康的?我不認為。現在,我們要進入世界文學,接納西方的文學經驗,跟世界聯繫起來。我們很多文學愛好者就是《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級的文學愛好者,這個可不行,這個不能成為標準。

講座當中的阿來老師

如果我們不解決這兩個問題,還在揣摩別人的想法,賣一點我們的風情和奇風異俗,把我們的名字後面加一個括號,標注上某一個民族來發表,恐怕是不行的。在文化領域當中要少一點患得患失,要肯冒險,敢於探索。循規蹈矩是不行的。文學探索當中最關鍵的就是語言探索。我們這麽多獨特的語言基因,往往不能轉化到規範的中文當中。結果就是被中文規範掉,喪失語言價值。將獨特的語言基因轉移到漢語當中來,這中間存在著邊緣語言與中心語言的博弈。

前幾年倉央嘉措和納蘭性德很流行。倉央嘉措的討論,好的觀點不多。而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裡,專門談過納蘭性德。從宋到清幾乎沒有很好的詞人,怎麽突然出來一個納蘭性德?王國維先生說,因為他跟漢人不一樣,他是滿人,是自然之人。那時候剛入關不久,甚至還有野氣。所以他是以自然之眼觀物,跳出了漢族的詩詞傳統。所以他的詞,變成了一種具備新鮮感的東西。

我到一個地方,經常會發現那個地方的語言經驗已經不在了。有的作家,就敢於把方言的表達,經過翻譯,挪入到漢語中。當然,你也不能不講道理,原來的表達規範我們一概不理,那也不行。今天有很多實驗性的作家,故意把語言弄得很別扭。我們要善於把邊緣語言當中的生活經驗、美學感受,帶到漢語寫作當中來。然而我們總認為表達異域經驗,就是表達異質性的生活景觀。最後就變成對於風土風情的無節製的描寫,甚至編造已經消失的異域風景。

王國維詞學經典《人間詞話》

觀念需要轉化為未經變異

真誠作品

張檸:前面涉及到很多重要問題,一是中國文學面臨的全球化的問題。第二是地域文化自身,我們是否真正了解它。第三,了解之後是否有自信轉化為語言?只有轉化成語言之後我們才可以談到文學語言自身的創造性。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討論邊疆作家怎麽書寫邊疆的話題。我們在北京這樣的中心城市,對於語言的使用已經很匱乏。看上去語言很豐富似的,實際上有效的交流很少,或者說受阻。很多基本的詞匯,喪失了應有的語義,使得好的詞匯本身失效,最終導致了詞語的貧乏。特別是在表達真實情感方面,我們的語言真可以說是捉襟見肘。傳統意義上表達情感的詞匯已經失效了,那該如何表達愛、恨、憐憫、同情、悲傷和喜悅?這些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在發達中心城市,你費勁心思、絞盡腦汁都很難有效表達。這時候我看到阿來這樣邊疆的作家,寫少數民族地區的故事,他們的語言特別直白,表達情感直截了當,而且有力、有效。

在發達地區,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頻頻受阻。進入現代社會以來,世界在人心和人心之間設定了種種障礙,這個障礙就是金錢、商品、成功、職務、職稱,等等。這個世界發明了太多新事物服務於我們的身體,服務於靈魂的事物卻越來越少。現在在發達地區,文學表達越來越複雜,最後我們都已經頭暈了。人類文明發展,一方面積累了很多文明成果,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很多代價。其中之一,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表達不直接了,人心與人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講座當中的張檸老師

邊疆地區的寫作者,相對而言他的心要簡單、直接得多。像阿來剛才提到的倉央嘉措的情歌,讀過的人都感動。他的修辭其實很簡單,直截了當,非常直白,但是卻能夠直抵你的心靈。為什麽邊疆地區的作家作品前幾年成為了中國文學的亮點?就是這個原因。這是邊緣地區的優勢。那些前衛的小說家和詩人,探索得很費勁,也確實有才華,但是很多普通讀者不能夠領略,不能夠讀懂。這是一個問題。他以為他的所有表達都可以抵達我們的心靈。其實不然,他只是陷在語言的自我搏鬥中。這種搏鬥跟普通人的關係不大。

邊疆同時具備文化上的優勢。特別成熟的文化,中心的文化,它完全固化了,等級化了,它最後完全在為那個權力等級服務。而邊疆地區的文化還處在一種不確定的狀態,因此有許多不確定的東西,這種不確定性對文學創造注入了很多的活力。我們要找到自身最內核的東西,一方面別人不可替代,它是獨特性的;另一方面它可以分享,不是晦澀的,自說自話的,能夠進入不同的太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語種。這樣的藝術表達才是有效的。而分享的中介,就是大家彼此都可以懂得的語言。

在多民族的中國,大家能夠共享的語言就是現代漢語,因此要求你對現代漢語有一定程度的掌握。但同時,作為作家,你也要有破壞規則的能力和自信。你要把你們民族中活躍的、生長的,而漢語傳統中業已枯萎的東西保留下來。比如喝酒,漢族人把喝酒變成了一場陰謀,什麽杯酒釋兵權,全是這種陰謀。我去內蒙古地區,去壯族地區做客,大家喝酒就是喝酒,一種很放鬆很真誠的狀態,能把這個好事情的真正的本意呈現出來。人類永恆的最基本的情感,愛情、友情等等,在一個特別爛俗的成熟的文明裡面,容易變異,變得難以表達。但邊疆地區並沒有。我們都在等待著你們寫出未經變異的真誠的作品。

阿來、張檸為熱心觀眾簽名

阿來:2012年我寫了一篇兩萬字的隨筆,叫《麗江行》。麗江這個地方極盛時期,歷史上相當於盛唐時代,那個時候藏族也很強大。後來麗江的文化開始收縮,這也是一種文化命運。我想通過走訪不同的地方,去描述這種文化逐漸淡去,甚至完全消失的過程。我沿著當年吐蕃帝國的邊疆,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後來離開的時候,他們說看不太懂我寫的東西,希望我寫一個簡短一點關於麗江的文字。我說試試吧。

後來我想,麗江的靈魂就是水。我在麗江幾年,走過相當多地方,對地理有基礎的了解。麗江古城原來叫四方街。四方街是水運的,為什麽叫運河?運河從哪裡來?是從黑龍潭流過來的。黑龍潭的水是從玉龍雪山的高山湖泊區來的。湖泊的水走著走著不見了,到哪兒去了?掉洞裡去了,叫落水洞。然後才從黑龍潭流出來。所以剛才我說地理很重要,現在中國人寫文章沒有地理。一寫家鄉就寫不知名的模棱兩可的名物。我怎麽確定這是你的家鄉?所以我覺得,寫作一定要有具體的考據。

麗江古城

我的散文《一滴水穿過麗江》是在《麗江行》的基礎上寫的,這篇短文只有1800字。寫冰山融化變成水,一路下來經過麗江的什麽地方,路線很清楚,是查過典籍、請教過專家的。這一路上,我用擬人化的手法,要讓水看見。先看見的是自然環境,然後是人文環境。這裡面牽扯到兩段生活場景,一個是古代建四方街時候的場景,一個是四方街建成了,今天遊人如織的場景。其實隻寫了幾百字,但我看了大量史料。麗江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叫方國瑜,他研究東巴文,研究雲南地方歷史,70多歲的時候編了12卷的《雲南史料叢刊》,上千萬字。今天有誰肯下這樣的工夫?

我的散文當中所有有關麗江建城史的內容,全部看過一遍。我先寫的是兩萬字,後來在那個基礎上寫了1800字。1800字的文章比2萬字的文章還難寫,涉及到語言問題,對當地文化的認知問題。既然是散文,就必須按現在世界的最高水準寫,雖然不可能達到,但至少是一個高標準。張檸剛才談到了比較抽象的觀念,這些觀念很重要,但只是老和尚打坐一樣想不行,需要我們通過寫作落到實處。

《一滴水穿過麗江》,用漢字和東巴文

刻在玉龍雪山下的藍月谷

既要做一個有心人,

又要做一個有情人

張檸:我們前面談了很多比較抽象的問題。實際上作家在創作過程中,會將抽象的觀念融在創作的構思過程中。一滴水從雪山上流下來,一直流到金沙江,實際上有地球引力就夠了。但是當一滴水從1800字的文本裡面穿過,流進所有的讀者和中小學生的心裡去,那要花多大的力氣?背後地貌學的、植物學的、歷史學的知識,都在支撐著這一滴水。所以它才能穿過所有的世俗生活的塵埃,直抵心靈。這是文學的力量。要產生這種力量,作家首先要作一個有心人,處處留心,刨根問底,科學精神,像阿來寫《一滴水》時那樣認真。另外,還要做一個有情人,這樣文學才開始起步。很多人世代住在那麽美麗神奇的地方,卻寫不出好文章。一個作家來采風,轉眼就寫成了佳作,比如受到你們土司禮遇的徐霞客。這裡面有很多文學的奧秘。

來的前一天,我的一篇散文刊發在《人民日報·海外版》。那是到百色地區下面的凌雲縣采風後寫的。我在那裡走馬觀花三五天,寫什麽?怎麽寫?凌雲的山好水好,這大家都知道,都在寫,很容易雷同。我想,那裡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麽?是一條紅裙子,一個女作家的紅裙子。剛到那裡,接待我們的那個女作家,居然穿著一身迷彩服。迷彩服是幹什麽用的?是隱蔽用的。軍人穿迷彩服躲敵人,和草叢融為一體。凌雲那位女作家,她穿迷彩服幹什麽?她一定是在躲我們。等到離開的那天,她來送別,居然穿了一件大擺的紅裙子。所有作家都驚呆了,這是你嗎?你不是那位穿迷彩服的人嗎?你不是躲我們的人嗎?這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所以寫的時候,我把凌雲這個無名的縣,一個沒有名氣的低調的地方,跟一個很耀眼的紅裙子的女人形象聯繫在一起,題目就叫《凌雲與羅蘭》。你說凌雲這個地方的山水多麽美,又是天然氧吧、又是百歲老人,別的地方也有。這樣的表達沒有差異和個性。而文學一定要在一瞬間擊中讀者。一滴水穿過千年,穿過所有地方,流進你心裡;一個無名的縣,一下子跟一條耀眼的紅裙子聯繫在一起,刻入你的記憶——這都是審美上的觸動,它是有效的。所以文學有時候會擊中別人,是因為你對生活、對人、對事物有強烈的情感。我們要捕捉這樣的情緒。

認真聽講的納西族母女

阿來:除了讀方國瑜先生編的《雲南史料》,還可以讀一本書叫《被遺忘的王國》,是抗戰時期一個叫顧彼得的俄國人寫的。他對那個時代的納西生活進行了方方面面的書寫。照理說我們自己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文化地域當中,應該更容易寫出這類作品。而他一個俄國人跑到這裡,七八年時間居然就寫出了這樣一部豐厚的作品。而且這個人本事很大,他來這之前在北邊,從康定開始走到梁山,寫了一本關於梁山題材的書,自己還上了二三期的黃埔軍校,非常開明。“納西學之父”洛克也詳細研究過古代西南的納西文化。他寫玉龍雪山的地理,他寫麗江各種宗教傳播的情況,都是基於具體地理的考察。今天我們進行文學書寫的時候,沒有具備他們那樣的眼光和發現的能力。

可以說他們已經創造了納西地區的書寫傳統,而且是用非常現代的方式。我們要從中學到一些方法,了解他們關心什麽、不關心什麽。這幾本書也是我來麗江的指南書。我要去的地方都是來自書中。但當地人卻說不知道這些地方在哪兒。這個不可以。作為當地人,你不了解、不熱愛當地文化,怎麽書寫當地?

這就對我們這樣的寫作者提出了要求。我自己剛開始寫西藏那個地方,發現西藏除了喇嘛就是喇嘛,確實沒有以現代方式書寫西藏的傳統。所以自己的寫作有點開天辟地的感覺。但是麗江是有文學傳統的,至少木氏家族的這些土司們都寫詩。我記得過去有一篇考據,說嘉慶年間就有土司們的詩稿刻本,但是這些詩作受到漢族影響比較大。洛克和顧彼得對於麗江的書寫也很重要。這兩個人對麗江文化的研究關注什麽方面,對我們本土的作家非常有啟發。漢族的知識分子歷來是不太關心邊疆的。明代、清代來這裡做官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但是很少做實地調查。他不觀察地理和動植物,也不研究少數民族。《雲南史料》中有很多他們留下的史料,很多篇幅是重複的,普遍對當地一些志怪的東西有興趣,有點像紀曉嵐寫《閱微草堂筆記》的樣子。實際的科學性考察幾乎沒有。幾百年中,漢族知識分子對這個地方的了解一直沒有好好展開。

方國瑜編寫的《雲南史料目錄概說》

西南聯大的時期也是。抗戰迫不得已把這麽一大批學者逼到邊疆地帶,實際是與少數民族發生關係的好機會。但是沒有一個學者和知識分子關心、研究少數民族,都在聚精會神地做文章。現在我們對少數民族最感興趣就是歌舞跟美食,這些不是少數民族文化的核心,只是蕾絲花邊。

民國時期隻出了一位研究者叫李霖燦。原本是學畫畫的,來納西這個邊疆地區收集美術材料。那個時候納西族的東巴語都是土話,他最初是對東巴的象形文字感興趣,但是後來開始真正研究起東巴文化。這時那邊把經濟給他斷了,他沒放棄,在那兒邊賣畫邊搜集東巴材料。後來傅斯年的歷史語言研究所知道了,覺得知識分子都到少數民族的地區來了,不研究少數民族的東西確實說不過去。於是每個月給80塊錢,資助他繼續在麗江做材料的搜集。後來為了用國際音標注音,專門在當地找了一個納西人,把一個一個的納西字念出來,又找來一個懂國際音標的人注音。可惜後來解放,李霖燦跟著傅斯年去了台灣。他大概是中國知識分子用現代科學的方法研究少數民族語言的第一人。

越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們本地人對自己的文化越要展開研究。而且我們要借鑒外國人的經驗。李霖燦寫玉龍雪山,標題就是三個詞:雪山、聖府、喇嘛院。跟洛克、顧彼得比較,他的寫作是很空的,就是中國的那種抒情散文,寫玉龍雪山怎麽皎潔、雄壯,而不是爬多少裡到什麽地方,某地區長了什麽樹,幾月份下雪,幾月份開花兒。沒有這類的詳細考據。當然,中國文化有中國文化的長處,但是在抒情的同時,做一個有心人,付諸一點地理的、科學的知識,這些文化真實的東西,可能對書寫是有幫助的。至少我本人獲益匪淺。

東巴文化研究先驅李霖燦

張檸:阿來談到漢語學界對邊疆地區少數民族文化研究的缺憾,確實存在。現在的學科設定裡,這一塊隸屬於民族學,各級民族大學在這一塊比較強,還有一些綜合性大學也有這個專業,但總體上看,它還算不上強勢學科,綜合性研究程度有待提高。近年來,在“一帶一路”戰略的帶動下,這一學科也出現了快速發展的勢頭。傳統的民族文化,包括漢族的抒情文化,詩性的文化,是文明當中非常絢爛的部分。在文學研究中,將視野指向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比較和影響研究,也是趨勢。阿來剛才提到,增加現代人文主義傳統,科學理性傳統,將西方文藝複興以來的科學理性文明,與東方的審美文化傳統合二為一,這是一個全新的話題。

今天,我們討論了幾個問題,第一是在“全球化”和“現代世界文明”背景下邊疆寫作的價值和意義,這是一個與“邊緣”和“中心”相關的話題。第二是關於“邊緣”和“中心”的關係問題,文學意義上的中心,並不是地理學意義上的中心,文學的中心與自由的想象和表達有關,它來自心靈、扎根心靈,並且抵達另一個心靈。第三個問題是“有心人”的科學精神和“有情人”的文學感受,如何激發表達的文學性。第四個問題是文學寫作如何表達的問題,阿來通過“一滴水”如何穿過麗江的實例,做了生動且富有啟迪的表達,我受其啟發,講了“一條裙”,它耀眼的紅色,如何激發讀者對一個地方的記憶。我想,這是一次貌似輕鬆實則艱辛的探索旅程。

阿來、張檸為觀眾贈書

觀眾問答環節

選取具體而熟悉的經驗開始寫作

觀眾:我本人是文學愛好者,三年以前,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的時候,我鬥膽創作了一首有關黃河的長詩。但是我沒有寫本土的金沙江,感覺表達上有障礙。我希望兩位老師能夠給我們指點一下這類寫作。

我直截了當的說,我不太主張寫不熟悉的或者大家都寫的。寫作上的取材很重要。金沙江就在你旁邊,而且金沙江穿過了納西族聚居的中間地帶,跟本地文化、納西歷史都有關係。吐蕃人進攻也是隔著金沙江,後來忽必烈的蒙古軍征服本地的時候,也發現了金沙江。這條江能跟具體的民族歷史結合在一起。你就是在這個江邊長大,你和江水互相之間應該有一個感應。我倒不是說黃河不能寫,但是我們可以從金沙江開始,從小的具體的事物開始寫。

閱讀經典以恢復心靈的審美能力

觀眾:新一代的年輕人對老師提到的這種厚重的、有民族文化背景的書興趣不是太大,願意讀暢銷書多一點。想請教一下阿來老師,怎麽看現代年輕人的閱讀?另外想問張檸老師一個問題,今天的主題是地理的邊緣與文學的中心,但有一個現實的問題是文學本身也已經邊緣化,尤其是年輕人對嚴肅文學、純文學不是太感興趣,對這種問題您是怎麽看的?

學生的閱讀需要老師的引導。其次,每個人都要對自己負責,包括對自己的閱讀負責。現在總有人找我推薦書目,我說我不乾這個活,就像晚上應該吃什麽不是別人決定的。他認為生活就是閱讀輕淺的東西,而且靠這種輕淺的東西可以過一輩子,就像吃麥當勞可以過一輩子,他就過唄,我們著什麽急?我覺得年輕人要靠自己來成長。別的不勸,讀書這麽好的事情還要勸?

我的想法和阿來老師剛才說的差不多。但我是老師,我會要求你必須讀。為什麽讓你讀?因為你的心散掉了。作為老師,讓你的心集中起來不要散了,這是我的責任。我今年招的一個學生,9月份入學。我選了100本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每一本要求她寫500字的提要,寫完到我這報到。然後下學期世界名著選100本,每一本再寫500字內容提要,完了以後你愛幹什麽幹什麽。這兩件事做完,學生的心思就集中了,她就嘗到文學的甜頭,知道自己去讀了。我作為老師,就是讓你原本具有的審美的心回到原本的那個地方,而不是給你增加什麽。我們是讓你恢復,不要被電子遊戲等等誘惑把你的心弄散了。

合影環節

阿來、張檸、呂約同觀眾合影留念

“十月作家居住地”是北京出版集團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拓展出版合作的重要平台,是十月文學院的創作項目延展地,以文學為載體聯結中外,通過組織作家前往“居住地”生活體驗,為作家營造別樣的思考與創作太空,並組織開展豐富多樣的文學與文化交流活動,成為中國文學“深耕”和“走出去”的重要基地。此前十月文學院已經在海內外設立了七處“十月作家居住地”,包括布拉格、愛丁堡、加德滿都、北京、西藏拉薩、四川李莊、福建武夷山,入駐居住地的著名作家有余華、蘇童、馬原、韓少功、葉廣芩、吳雨初,劉慶邦、徐則臣、文珍,入駐的著名評論家有陳曉明等。十月文學院經過多次實地調研和考察,最終確定第八處“十月作家居住地”於6月19日落戶麗江古城。

圖文編輯 | 賈國梁

十月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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