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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邊疆景觀:十八世紀的東川

2018年3月6日,來自德國圖賓根大學的黃菲老師受邀在廣州暨南大學歷史系做了題為《重塑邊疆景觀:十八世紀的東川》的學術講座,分享了她對以清代雲南省東川府為例的景觀史研究心得。此次講座的內容基於她在博士論文基礎上修訂而成的新書Fei Huang, Reshaping the Frontier Landscape:Dongchuan in 18th Century Southwest China《重塑邊疆景觀:十八世紀中國西南的東川》,此書將於2018年3月在荷蘭Brill出版社出版。本次活動借由暨南大學第五期青年史學研討班的平台開展,暨南大學歷史系敏玲老師主持了活動。值得一提的是,這是本書即將出版之際,作者第一次在中國大陸向學界介紹她的新書。下面謹將講座內容梳理成文,以饗讀者。

什麽是“景觀”研究以及為什麽是“東川”?

黃菲老師首先指出過去的城市景觀研究,多集中在作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大都市,另一方面有關邊疆的研究則較為偏向軍事、經濟或族群層面的探討。她的研究則試圖綜合上述兩者以求突破,以具備史學取向的景觀學作為主要的研究旨趣,強調歷史進程對社會景觀的塑造作用。本書希望在18世紀中國西南開發的大背景下,從王朝、地方、土著、移民等多個面向,逐層展現在西南邊疆的不同新舊人群互動下,交織而成的邊疆景觀塑造的歷史過程。

關於“景觀”的研究,已是人類學、地理學、考古學、建築學、城市規劃等多種學科討論多年的議題。相關研究強調景觀並非自然而然的存在,也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由不同人群參與其中有其特定的文化內涵。這也是黃菲老師選擇將Landscape翻譯成“景觀”的原因,因為“觀”一詞所體現出的主觀的視角。必須特別說明,“景觀”(Landscape)一詞,並不是古代中文文獻已有的概念,而將其運用到中國史研究的時候,就必須解釋研究之中什麽是景觀、所運用的材料又是什麽。具體在中文語境當中,與landscape這個西方概念相對應的,可以有“山水”“景”“風水”等與自然相關的中文詞匯。此外,黃菲老師一書中對景觀的討論還包含了與城市規劃和寺廟建築等這類物質景觀。另一方面,在《重塑邊疆景觀》一書中,作者運用的主要材料包括了地方志、地方官奏折等較為常見的官方資料,別具特色的是地方志中的地圖、遊記、畫、詩文。此外,她也格外強調尋找在官方記載以外的材料來支撐研究。作者多次前往雲南開展田野調查,收集了不少碑刻、彝文檔案、民間文書與口頭傳說,極大補充了史料的完整性。

本書的研究區域是滇東北及其中的東川府(現今曲靖市的會澤縣城)。這裡是傳說中彝族“六祖分支”所在地,長期處於帝國有效控制之外,明中後期起這一地區由祿氏土司控制。至雍正四年至八年,清政府對此地武力改土歸流之後,其中的昭通府、東川府、鎮雄州等地才實際有效的為國家掌控。由於銅幣是清代社會中重要的通貨之一,而在雍正朝時期正值國內銅荒兼日本德川幕府通過貿易政策限制銅斤出口,因此西南的銅礦在此時便成為國家最需控制的資源。而其中重中之重的區域即是銅礦蘊藏豐富的東川府,從乾隆三年起,京局的銅錢鑄造就全面改采滇銅,而東川府的湯丹、大雪碌碌廠的銅斤則專供京局,成為滇銅京運的主要來源。整個乾隆時期,東川府的銅礦產量已佔到整個雲南銅礦開採的70%。也因此,這個遠在天邊的邊陲小城,與帝國中心的北京構成了一種“直接”的關聯。本書的第一章就在討論滇銅京運交通路線修建下,東川府逐漸與國家構成直接關聯的歷史過程。

礦區與城區之間的“東川十景”

在雲貴高原的山地中,零星分布著很多相對平坦的山間小型盆地,這類地形被當地人稱為

“壩子”。在雲南省總面積中,只有約6%是壩子。相對於其他不適宜開發的山地,壩子成為當地政治、經濟、農業、文化發展的中心。清政府在滇東北施行改土歸流之後,新建立起來的城池都位於在地各個相對較大的壩子中,而主要的礦區則位於府城之外的山區當中。東川府城就是其中一例。 本書的第二、三章分別討論了山區與壩區的經濟關聯,以及東川府城具體建築的過程和城市規劃的太空邏輯。在建築意義上的“府城”建設完成之後,這一群外來的文人、官員,即所謂的精英階層,業餘時間便喜歡到城外的山上賞景,創作出了所謂的“東川十景” 用來記錄東川府城周圍的景點。本書專辟第四章討論東川十景。諸如此類的八景、十景、十二景、三十六景等等對於地方勝景的以特定數量進行挑選,是自宋代以來在整個中國以及東亞地區都相當常見的文化現象。過去的相關研究,或者僅限於從文人精英的角度出發的藝術史研究,或者將其視為國家試圖在地方建立“文明”話語,以此來轉換“他者”的異域。然而,黃菲老師提出,這些對於地方勝景的描述的解讀方式過於簡一,應該進一步將其置於在地的社會發展的歷史情景當中深入思考:這十個景點是如何被選出來的?是否存在一些內在的規律可尋?

首先,“十景”的建構其實是遵循一種既定文體格式的結果。遵循自北宋以來沿襲“瀟湘八景”所逐漸形成的固定文學和書畫格式,各地文人所創作的“八景”或“十景”詩文書畫,所要對話的是前代固有的文人傳統,而並非風景本身。以最為聞名的北宋瀟湘八景和自元代至清初逐漸定型的燕京兩組八景,與清代東川十景略為對照,便可以直觀地看出三者之間的微妙聯繫:

從表中可以看出,在地方上的“八景”、“十景”寫作,是由文人按照一套既定的文體格式寫作而成的,這些天各一方的景致也因此具有極多相似之處,比如秋月、曉月、夜月,又比如暮雪、晴雪、殘雪。因而,這些落在文本上的景觀記錄未必見得真的有過多意識形態上的意圖,更多是文人為了滿足既定格式的文學創作所呈現出來的結果。

其次,更值得關注的是“十景”的地理分布。如果我們對照方志的記載,將之複原到衛星地形圖上,就能看到這“十景”在現實地理太空中的具體分布。不難發現,這些景觀大多都集中在府城的西南面,這是因為“十景”雖從文學體裁選出的,但最終還是要落實到地方真實存在的山水、地名。這種記錄實際上與當地的經濟活動密切相關。前面談到,東川最重要的經濟支柱就是采銅業,而銅礦正好位於小城的西南部,在當時這裡的日常生活和經濟活動幾乎都與銅礦有關。可以設想這樣一幅場景:每一天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著城西的路線從山區中把銅運輸出來,而因為銅礦所在地缺鹽、米和其他的日用品,又需要有人經過這裡把必需品運到礦區去,這便形成了一個交換的過程,位於城西南的交通要道自然成為了最受人矚目的地方,也是地方官員最為重點管控之所在。由此而言,“十景”的誕生看似是文人精英的建構的文明話語,但其實是與當地的日常生活的需求和在地的經濟背景密切相關。類似的關聯,不僅局限於東川,在滇東北其他城市中的勝景選擇也可以得到印證。

最後,“十景”的形成與分布還與當地不同族群互動下的歷史記憶有關。與西南其他地區類似,清代中葉的滇東北地區生存環境、族群關係相當複雜,生活在同一壩子中的不同族群彼此往複影響。東川十景之一的“蔓海秋成”(上圖中10號標記),就是指府城所在的壩子區域,也是十景中最為中心的一個景點。此景之所以當選為“十景”之一的重要理由,即是因為清代官員來到此地之後積極在這片曾是沼澤地的低窪之地開渠引流、開墾土地。而實際上,結合地方檔案和彝文口傳可以發現,在清政府實際完全控制本地之前,滇東北的壩子曾是本土族群的上層勢力力圖佔據的地理太空,在這些適合耕種水田的壩子中,他們依靠一群例如“勤於耕種,性甚淳良”的“猓人”(當時漢文記錄中對彝族的蔑稱)作為他們的佃戶以納租供食。除此之外,自明代以來的官方記錄顯示,以耕作方法來劃分還有其他各種族群,例如苗人“善治田”,乾人“刀耕火種”,披夷“種山糧者十之七,種水田者十之三”。這些會耕種的本土族群在清政府改土歸流之後都繼續為清政府所用留在當地開墾農田。此外,東川府也因銅礦產業引來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口,他們參與到地方上的采銅、農業、手工業、商業活動當中,但他們在當時的清代官員的眼中則大多是“罪浮潛匿,無賴奔亡,廠商販賈”,也都是並不安定的流動人口。

而為了展現十八世紀在地不同族群交錯相處的複雜情況,黃菲老師在講座中用她在會澤縣收集到的清代刻本《湖廣會館傳書》(乾隆四十九年,1783年)作為一個例子。

上圖是湖廣會館的一塊田土,此田位於“蔓海秋成”一景的東南角的拖羅村,圖得標明與此田相鄰的是“罵色田”和“阿谷田”。其實“罵色”“阿谷”都是漢語書寫的彝文名字,可以看到在當時的漢人、彝人其實聯繫非常密切,甚至田地都是背靠背相連的。此外,在此圖的東北角,以小字寫著“蘇宅”、“與文明爭此地”等字樣,實質對應的是在《湖廣會館傳書》後文記錄湖廣會館與其中一戶“猓佃”的後代卻在此時成為了武舉的蘇文明爭奪土地的訴訟官司文本。事件大致來說是湖廣會館最早在清康熙五十九年獲得此處田產,而後又把土地租給了五個“猓佃”來耕種,到乾隆三十八年的這塊田的租客已經經歷了三代人,在這個時期雙方產生了紛爭。值得一提的是,通過梳理案件檔案可以發現在這些“猓佃”中,其中一戶從第一代租種的戈著,到兒子長命,再到孫子蘇文明;另外一戶從第一代的戈即,到兒子阿三,再到孫子包廷相。從這兩戶三代人的名稱變化,已不難看出土著彝人慢慢漢化的過程。因此,漢彝之間的分野相當模糊,並不能簡單的截然兩分。

這個例子正是在提醒我們,重塑邊疆的景觀,不僅僅只是從國家的強製武力控制,以及地方文人官員精英的層次單方面所發生的歷史,而是各種不同的在地族群相互融合相互競爭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多重景觀建構過程。黃菲老師也因此在書中用接下來的五、六、七、八章,針對個案深入分析了不同的人群對於同樣的景觀有著不同敘述,但同時也彼此影響對方的過程,這四個個案分別是青龍山真武祠與出泉溶洞的龍潭祭祀的混合,反映了官方與本土信仰的疊加;西文昌宮與東文昌宮,反映出漢人與夷人的太空爭奪敘事;漢人官員孟達與女土司攝賽的傳說故事,則展現出當地群體互動下非漢非夷的群體與祖先故事;以及因為銅礦產業而引來的大量外地移民和客商在地會館的修建過程,中展現出的壩區和山區之間的關聯。這些關於不同族群的歷史記憶如何疊加影響的分析,為我們理解“十景”的誕生提供了新的思路。地方勝景的建構,並不是文人精英的帶著強烈建立文明話語的意識形態的建構,而是他們遵循特定藝文體裁的結果,也是受到地方日常社會經濟生活的影響的產物,更為重要的是,與在地不同族群的互動及其各自本地景觀過去的相互交疊的歷史記憶有著密切的關聯。

對邊疆研究的討論和對新文化史的反思

最近在西南邊疆的討論中,美國人類學家詹姆士·斯科特(James Scott) 提出了山地(Hill,無國家)與低地(Valley,國家)理論的討論:整個東南亞地區的山地區域,包括中國的西南、越南以及一部分印度地區,斯科特將其稱作Zomia(佐米亞),這些地區的人上千年來的歷史就是不斷的逃離國家的歷史, 因而他認為山地是一種無國家的太空分布,低地則是一種國家佔據的太空分布。對於位於山地當中的海拔相當高的“壩子“社會,斯科特將其視為他論述框架中的例外。而黃菲老師的新書關於對東川壩子景觀的討論,則說明了在高地當中這些無數個小的壩子地區,剛好是在高地Zomia與低地國家之間的不同不同人群來回進入,彼此或競爭或融合的關鍵太空。正是在此,十八世紀的東川經歷了從本土族群佔據爭奪、到隨經濟上銅礦開發、政治軍事上的改土歸流,國家力量直接控制當地,文人精英文化開始進入,同時各種流動的人群共同生活在此的精彩紛呈的歷史階段,實際上這本書也正是考察了西南族群在多元敘事結構下層累而交錯的歷史過程。

此外,黃菲老師的新書也力圖重新反思新文化史的研究取向。自上世紀以來的新文化史取向,受文學和人類學理論的影響,更多強調文化建構對於歷史發展的推動。在此影響下的邊疆文化史研究,也往往局限於這類以官方文人精英為主導的“邊疆文明建構”的敘事,但卻較少討論相關文化再現敘事的形成機制與發展過程。的確,當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員進入到這個東川原先的“異域”,地方上的官員、精英也在不斷地將邊陲以“文明”的視角加以重新詮釋。但相關研究不應該滿足於指出官方或文人精英對於邊疆景觀的單一文化形塑,而應當探索這種文化形塑自身的邊界與限制,更需要深入地方個案中的社會經濟發展的具體歷史情境當中,探討更為複雜而細膩的歷史層累過程。東川的例子說明,邊疆景觀的重塑不僅是文人精英受限於固定的格式下對於異域的投射和建構,更重要的是與在地日常社會經濟生活、以及本地多個族群互動下的產物。在這個過程中,互相交集的不同的族群,對不同景觀的敘述、記憶相互競爭或重疊,不斷重塑出了邊疆景觀。

關於黃菲老師的相關研究還可參考她其他的代表文章:

2017 “Between Hills and Valleys: Contesting Bazi Landscape, Society and Environment of Southwest China (1700-1900)”. In: Journal of Asian History, 51.2: 257-282. (Art & Humanities Citation Index)

2014 “The Making of a Frontier Landscape: The Ten Views of Dongchuan in eighteenth century Southwest China”. In: Late Imperial China, 35. 2: 56-88. (Art & Humanities Citation Index)

黃菲,,《歷史人類學學刊》(香港), 11卷1期,2013年4月,頁115-141。

黃菲,,《新史學》(台北),23卷4期,2012年12月,頁119-161。(文/方東 葉鵬)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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