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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闐故地的訴說(上)

20世紀初,以斯坦因為代表的所謂西方探險家闖入新疆絲路南道和田至於闐之間廣袤的沙海之中,在老達瑪溝、喀拉墩、哈達裡克、丹丹烏裡克等古代遺址,發現了各種文字的寫卷,有佛教經籍,有世俗文書。這些發現,仿佛拂拭去了一抹塵埃,令失落的於闐文明再次放射出異彩紛呈。依照《大唐西域記》,古代於闐“出氍毹細氈,工紡績絁紬”,“俗知禮義,人性溫恭”。雖寥寥數語,卻已烘托出古代於闐人民的勤勞聰慧而又溫文爾雅。近年來,入藏於策勒縣文管所、烏魯木齊新疆博物館,以及中國國家圖書館的古代寫卷、文書,以更加豐富的文字,輝映漢文史籍、藏文傳說的記載,古代於闐文明展現出更加豐富的內容。本文將重點以近年來新出胡語類文書為依據,介紹古代於闐文明的一些側面。

古代於闐文明,畢竟是失落的文明,反映在出土文獻上,則以支離破碎為特徵,猶如散落的瓔珞。近年來,一批新出胡語文獻陸續入藏各博物館、圖書館,形成藏品規模。這些文書,大多數已經殘破不堪,但是仍然能反映出古代於闐作為絲路綠洲之地的特點。作為絲路南道的重要樞紐的於闐國,曾經是多民族的聚集地,為往來於不同民族的商隊提供了長期、短暫的居住地。因此,來自絲路南道、於闐故地的古代抄本文書,往往呈現多語言、多文字的特點。以入藏中國國家圖書館(以下簡稱國圖)的來自於闐故地的古文書、寫卷為例,以語言及數量的多少排序,有如下語言文字的藏品:

1. 於闐語寫卷、文書,包括佛教典籍類寫卷,世俗文書。

2. 婆羅謎文字的梵文殘片。

3. 佉盧文字的犍陀羅語的世俗文書。

4. 吐火羅語,存一紙世俗文書,並存一枚木簡。

5. 據史德語,僅存一殘破紙片,為世俗文書。

6. 猶太波斯語書信。僅存一紙,近乎完整。

7. 粟特語世俗文書。僅存一紙,文字不多。

以上各類語言的古寫卷文書,以遺存物的數量而論,於闐語的抄本、文書數量最多。稍後下文將重點介紹。除了於闐語的抄本、文書之外,以婆羅謎為書寫文字的佛教混合梵語的寫本殘片,其數量雖少於於闐文的,但也頗具規模。所謂佛教混合梵語,是指具備俗語特徵的梵語。梵語是南亞次大陸古代通行的書面語言,屬於印歐語系。古典梵語的著名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皆有漢譯本發行,為中國讀者所熟悉。簡單說來,佛教混合梵語,使用梵語的正字,但屈折變化時所使用的詞尾等,則不同於規範的古典梵語。和田地區所發現的佛教混合梵語的殘片,大多是大乘佛教著名經典的殘存,原屬《妙法蓮華經》、《小品般若波羅蜜多經》、《大品般若波羅蜜多經》、《金光明最勝王經》等。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一片佛教梵語《賢劫經》的殘片。《賢劫經》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經典之一,梵文本早已失傳,而出自竺法護的漢譯本語義閫奧,所以關注的人甚少。在國圖的藏品中,居然能夠發現這部經的佛教梵語原典的殘存,不能不說是歷史的饋贈。更令人稱奇的是,北京外國語大學亞非學院李燦博士於北大讀博期間在英國圖書館斯坦因的藏品中發現了可以和國圖的《賢劫經》殘片綴合的另一殘片,這便是編號Or.8212/1695的梵文殘片。這一件殘片,是斯坦因第三次來和田地區考察時,從古董商巴德魯丁汗(Badruddīn Khān)那裡獲得。此後一近百年,這件殘片的內容無人知曉,直到中國學者著手解讀這些文字,它的內容才得以破解。以上所述這些殘破的梵文殘片,是無言的陳述,證明了於闐故地曾經是大乘佛教積極的擁躉者,最著名的大乘佛教經典,皆曾在此地得到傳誦。

上文提到的國圖所收藏的佉盧文字、犍陀羅語的遺存物,皆是書寫在木簡之上,內容涉及契約以及信件。這些佉盧文木牘,上面書寫的雖是異域文字,但木簡之使用則實在是接受了漢文化的影響。大多佉盧文木簡,還保留了印齒,封牘上有三道繩槽,象徵三緘其口。考察這幾件文物的語言文字,以及文書記載事件所涉及的人名,與斯坦因從尼雅地區所獲佉盧文木牘無甚差異,由此可知,國圖所收藏的佉盧文、犍陀羅語的文書,也應原始出自尼雅地區,是古代鄯善國的屬地。

佉盧文,是一種拚音書寫字體。古代印度使用過兩種書寫體系,即佉盧字的書寫體系,以及婆羅謎字的書寫體系。佉盧文字曾主要流行於巴基斯坦北部、阿富汗東部,即所謂大犍陀羅地區。在我國新疆,坐落在絲路南道的王國樓蘭、鄯善,也曾使用佉盧文、犍陀羅語作為官方用語,所以才有大量佉盧文木簡出土。關於這種字體的起源,眾學者尚無統一的認識。一般認為,這種文字起源於古代阿拉米字母,並經過了發展演變。所謂犍陀羅語,指代的是一種古代的印度西北方言,與梵文、巴利語皆有很近的親緣關係,皆屬於印歐語系的印度語支,是貴霜王朝時期的官方用語。正是這種語言,曾使用佉盧文作為書寫文字,所以學術文章中常常並用“犍陀羅語、佉盧文”之概念。

(圖一)

圖一是收藏在中國國家圖書館的一件佉盧文信劄,大約寫於公元3世紀末或4世紀初期的某一日。這封信劄是寫給州長克羅那耶的。封牘刻有三繩道,中間有印齒。這件印齒中的封泥尚存,可以依稀看到印章的人物形象。封面兩行字的內容如下:

priya-dar?anas?a priya-mitra cozbo kranayas?a padamula?mi viyalidavo

(天人)見愛的、親愛的朋友,州長克羅那耶足下親啟。

作為地域名稱,“犍陀羅”是中國讀者所熟悉的。公元前4世紀,隨著亞歷山大東征,希臘人來到犍陀羅地區,建立起小的王國。在後的幾個世紀,犍陀羅的工匠,兼容並蓄了希臘、印度的造像風格,曾經創造了著名的犍陀羅佛教造像藝術。而這一帶的佛教團體另一富有鮮明特色的風格,便是創造了以佉盧文字、犍陀羅語書寫佛經,將佛教的經典謄寫在樺樹皮之上。而寫在樺樹皮上的佉盧文佛經曾經用作法舍利,與僧人的骨灰一起埋葬。這一習俗影響廣泛而久遠,甚至經中華而流傳到韓國、日本。

佉盧文、犍陀羅語在早期確實在於闐王國有流行,據說佉盧文的《法句經》是在和田的庫馬爾石窟發現的。斯坦因在安得悅獲得的一枚木簡,上面有於闐王的統治年號,說明於闐王國官方也曾使用佉盧文、犍陀羅語。但是新疆和田地區發現的、以及敦煌藏經洞出土的大量文獻證明,至少公元6世紀以降,於闐王國使用的官方語言,是於闐語。於闐王國的人民具有詩的天賦,創造了豐富的宗教、文學作品。古代於闐人民留下的、用文字所書寫的作品,是人類文明的瑰寶。

於闐語,屬於印歐語系伊朗語族一脈。屬於這一家族的,最古老的是古波斯語,即波斯帝國的建立者所使用的語言。這種語言曾使用楔形文字。波斯波利斯遺址出土的楔形文字銘文,以及鐫刻在懸崖峭壁之上的貝希斯頓銘文,將古波斯語的基本結構存留至今。古波斯語,是西伊朗語支最古老的,與中古伊朗語的帕提亞語、巴列維語有一脈相承的親緣關係。8、9世紀時,波斯語逐漸發展成熟。直到現代,波斯語仍然是伊朗、阿富汗、塔吉克斯坦等國家的官方語言。現代波斯語更多繼承了西部伊朗語的元素。

東伊朗語支以存世的文獻論,最古老的是阿維斯塔文獻所使用的語言。“阿維斯塔”是伊朗拜火教宗教文獻的統稱,也用來指代這些文獻所使用的語言。屬於東伊朗支中古伊朗語家族的,最著名的便是粟特語、於闐語。尤其是於闐語,由於存世文獻相對頗為豐富,現代學者的研究成果也相對豐富。以下重點介紹於闐語。

於闐語,曾經是絲路南道於闐綠洲王國的官方語言,經過幾個世紀的傳承發展,留下了豐富的宗教、文學作品。

具體說來,於闐語屬於印歐語系的東伊朗語支,是中古伊朗語的一支,因此從發音到語法,皆可看到從古至今伊朗語的特徵,與具有親屬關係的梵語相比較,發音方面以較少顎化音為特點。以數詞20為例:於闐語bista,上可追溯到阿維斯塔的vista,下可引證現代波斯語的bist。而梵語則是vi??ati,其中?a是顎化的噝音。數詞100,於闐語sata,梵語?atam。於闐語發音體系的輔音,如ys[z],tc[ts], js[dz](tc的濁音),ts [ts?j]等,也是梵語中不具備的。寫作?的元音也是於闐語獨有。

伊朗語族的發音系統裡,原沒有頂音組。頂音原本是以梵語為代表的南亞次大陸印歐語系之語族的特點,所謂頂音,是指純正梵語的輔音組?、?h、?、?h以及?等。於闐語卻有表示頂音的輔音。這些頂音輔音字母在於闐語的應用的使用,固然是受到外來語影響的結果,但其音素仍不同於梵語的成分,而是從伊朗語言演變而來。例如,早期於闐語輔音??,晚期寫作?,音標[∫],是源自古代伊朗語的*x?,例詞可舉早期於闐語的??avā-(晚期寫作?avā-)“夜”,源自古代伊朗語的*x?apā-,同源詞在梵語是k?apā-,而阿維斯塔語則有x?ap-。又例如早期於闐語的動詞hu??-(晚期寫作hu?-)“增長”,源自古代伊朗語的*ux?a-,阿維斯塔有vax?。而關於寫作頂音的?,音標[dj]的討論則更加複雜。Emmerick認為,古代伊朗語的*rt 發展成為?,而古代伊朗語的*rd演變為l。前者的例詞可舉於闐語的sā?a-“寒冷”,可參照阿維斯塔的sar?ta;又例如於闐語ysā?a-“年邁的”,可參照阿維斯塔的zar?ta。但是於闐語的salī-“年”,相應阿維斯塔語:sar?d;於闐語的kamala-“頭”,相應阿維斯塔語:kam?r?δa。

於闐語的名詞性詞區分陽性、陰性,有單複數的差異,有主格、業格、屬/為格、具/從格,以及依格的曲折變化。動詞有時態、語態的變化。用於表示完成時等的動詞語乾,不同於現在時的。有詞的形態變化,這些皆是印歐語系尤其是印度伊朗支的語言特點。而作為古代於闐王國官方語言的於闐語,伴隨著王國的變遷,畢竟在於闐故地生存了數百年。隨著時間的推移,語言也要發生一定變化。由此,依據已經發現的於闐語文獻,於闐語有早期和晚期的明顯差異。哈佛大學教授Skj?rv?甚至認為,以語言學的眼光審視,於闐語應經歷了早期、中期和晚期的階段。早期約在5-6世紀之間,中期跨越7-8世紀,而9-10世紀,直到於闐王國滅亡,於闐語已經發展到晚期階段。早期於闐語階段的存世作品,當屬《讚巴斯特之書》。而晚期較為典型的代表作品例如在敦煌藏經洞發現的於闐語《佛本生讚》。

從於闐語的一些詞匯,可以看到古代伊朗人的信仰。於闐語urmaysdān- “太陽”,來源於阿維斯塔的ahura- mazdā,即來源於拜火教的大神“阿胡拉瑪茲達”。甚至於闐語用來對譯梵語“吉祥天女”的詞??andrāmatā-,也是來自阿維斯塔的sp?ntā- ?rmaiti-,“聖潔的神靈”。但是,於闐語詞匯中含有大量印度西北方言的語匯,甚至一些印度的語匯僅僅在於闐語匯中保留下來,例如mahāyānaprabhasta,是個在梵語複合詞後附加了於闐語詞綴而構成的詞,直譯作“充滿大乘輿光輝的”,實際上指“日曜”,如此用法,僅見於於闐文獻。再舉一例:筆者在私人藏品中見到一書寫在麻布上的契約,是一個人在離家出家前,將自己的女傭過戶給其他人家的契約。契約簽署於某王的第8年第9月。而“於第9月”寫作sahottārake。sahas確實可以作為月儀名稱使用,相當於公歷的第11到第12月。但是如此表述應用在實際契約中,還是首次發現。於闐語中保存下來的印度語匯,對於解析古代印度西北方言的變化,是重要的資料來源。

當年玄奘取經回歸,曾在古代於闐國盤桓逗留,對於闐國的書寫文字有如下評述:“文字憲章,聿尊印度,微改體勢,粗有沿革。”玄奘的觀察記述真實無謬。於闐語採用了婆羅謎字作為書寫文字。但是,與其說是古代於闐人借用了印度的婆羅謎字母,不如說是古代於闐人使用婆羅謎字母而發展出自己獨立的書寫體系,並具有強烈的維護獨自書寫傳統的意識。古代於闐習字的人知道哪一種寫法是於闐字,哪一種寫法是梵語式。差異之一,例如體現在起始元音寫法的不同。梵語寫卷,當a ā i等位於字首時,分別寫作不同的字母。而於闐語則以a字為基礎,來表現這些起始元音。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有一於闐語長卷,題為《對治十五鬼護身符》,以此長卷為例:此護身符上書有陀羅尼咒語,傳說是觀自在菩薩於佛前所說,具有禳災祈福的功效。護身符全文是於闐語的,唯陀羅尼部分用不標準的梵語撰寫。在這兩種語言兼具的寫卷中,書寫者刻意體現了兩種文字的差異。圖二是該長卷於闐語的一段文字,文中起始元音i寫作。

(圖二)

9.cu rri satvi ī cu ma?nā-

10.ma hvā?ī cu tvā rak?a be-

11.da barī aysi bi-

12.?i bā?a hīvya??e di-

13.jsi rak?ai yanū?a?ti

不論是誰,只要他呼喚我的名字,持有此護身符,我將於一切時護持他。

在同一寫卷中,在不規則梵語的陀羅尼部分,可以看到起始元音i寫作。下面這段文字摘錄自《對治15鬼護身符》的陀羅尼,使用不規則的梵語寫成。

(圖三)

38.sahasrāk?a mahādeva

39.ida?vacanam ābrravī-

40.ti ahau subhā?i’tā vi-

41.dyā āryasatvasya bhā??i-

42.tā aha?pi mudrra dā-

43.syāmi dārakānā?

44.hitta?kārī|| tatyathā

“千眼大天說了這番話:‘此番妙語知識,為聖人所說。我也給予印契,為了給孩童們造福。’譬如……”這裡所謂千眼大天,是因陀羅的綽號。

這件寫卷說明,古代於闐人創造了獨立的書寫體系。雖然所使用的婆羅謎字體,也是用來書寫梵語的字體,但於闐人在書寫時,會刻意區分兩種不同語言的書寫方式。於闐語書寫系統本身,又可區分出兩種書寫模式,即正體字和草體字。現在看來,於闐寺院謄寫佛經時慣常使用正體字。古代於闐語使用的正體字,在現代又被稱作絲路南道婆羅謎字體。圖四展示的,是於闐語《金光明最勝王經》之一葉,原件收藏在中國國家圖書館。《金光明最勝王經》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經典之一,抄寫這部經所用字體,正是絲路南道婆羅謎字體。這一葉紙呈貝葉形狀,這是印度書的形式。這一葉紙保存基本完整,雙面書寫,單面6行。穿經線孔在左側。其內容更接近於義淨譯出《金光明最勝王經》之第十九品《僧慎爾耶藥叉大將》。又相當於曇無讖所出譯本第十品《散脂鬼神品》。但值得注意的是,曇本中沒有藥叉王散脂的呪語以及相關的法事。

(圖四)

於闐語的世俗文書,通常使用草體字。圖五展示的便是一件世俗文書,是典型的草體字書寫的。這件文物收藏在和田地區博物館,館藏編號為HTB000397。其內容是租賃契約。簽訂這件契約的主要人物,叫做思略,生活在8世紀末、9世紀初期。雖然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年,年代久遠,但這件契約所用紙張保存完好,墨跡清晰。如此完整的於闐語文書,在迄今和田周邊出土的文獻中甚為少見,屬於新疆考古發現的珍品之一。其內容尤為重要,涉及桑樹的租賃,涉及“錦”字。這件文書的出現,令一個困惑了於闐語界幾十年的問題得以破解。一直以來,人們雖然知道古代於闐是絲綢之鄉,但是始終未能在存世的於闐語文獻中找到“桑”字。筆者在解讀這件契約過程中,重新審視了反覆出現的rrustari一詞,而且比較了收藏在俄羅斯聖彼得堡兩件內容相似的契約,終於發現,一直被誤譯作“牛角瓜”rrustari,正是於闐語的“桑”字。這一件以及其他眾多於闐語文書證明,現在被稱為丹丹烏裡克的地方,現在被塔克拉瑪乾黃沙覆蓋的地方,在古代曾是桑樹成蔭的富庶之地,那裡曾經機杼聲不絕於耳,古代智慧、勤勞的於闐人手下織得出五彩斑斕的於闐錦。

(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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