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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第83篇:漢學主義及其他

恆之博士解讀《詩經》第83篇

【083】有女同車

83.1有女同車,顏如舜華(huá)。將翱將翔,佩玉瓊琚(qióng jū)。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83.2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毛詩序】

《有女同車》,刺忽也。鄭人刺忽之不昏於齊。太子忽嘗有功於齊,齊侯請妻之。齊女賢而不取,卒以無大國之助,至於見逐,故國人刺之。【鄭玄箋】忽,鄭莊公世子,祭仲逐之而立突。(《毛詩正義》卷四,2000:344)

【朱子集傳】

此疑亦淫奔之詩。言所與同車之女,其美如此,而又歎之曰:彼美色之孟薑,信美矣,而又都也。(朱熹《詩集傳》,2011:67)

1

五經中的《詩經》《尚書》《易經》等古代經典,不止是今人看起來沒有那麽容易,這些書從來不是童蒙讀物。也就是說,拿這個當小學的課本,顯然是愚蠢的。我們知道,《論語》中有記載孔子說怎麽能不學詩呢,它的好處很多。那是孔子在給他的學生說的,誰是他的學生?似乎沒有小朋友。孔子也不是義務教育的老師,人家是收費的。今天的知識付費,老祖宗就是孔夫子。

《論語》中的原話是: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17.9)

“小子”不是小朋友,而是年輕人,或者說是博士生之類讀學位的。年輕人哪有時間把詩篇全部背誦下來?能記住一兩句就算入門了。

對此清初學者顏元就曾說過:“道不在章句,學不在誦讀。”真正的學,是孔夫子所說的能自己用得上,也就是“興觀群怨”,調節自己的內心;事父事君,處理自己的生活關係和工作關係。至於作為一門知識,給人說說鳥獸蟲魚,也可以增加一點生活的趣味。

無論是述古,還是闡新,對後來人來說其實都已經是古典了。孔子之後,講經的專家很多,各自收錢授徒,講法也就存在各自的體驗,所講的內容也是根據自己的理解來說。

經文的部分當然是共識,其他的則看學者是如何弄了。這些東西,在漢代人看來已不太好懂,需要各家解說,其中有些解經的著作隨著解經者地位的提升也成了經典。比如,《孟子》趙注、《詩經》毛傳和鄭箋等等。

後來很多人說他們可以直接體會詩意,可以直接找到詩篇的本義,其實是瞎掰。漢代人離《詩經》《孟子》等書最後成型的時間要近得多,他們已經需要老師宿儒的專門解說,何況今天。對漢儒的解經不是沒有批評,誇張的說法是一個字就需要上萬字來講。

一個字寫出來好幾部書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如今的學術很多就是這樣做的。

從一開始就有人反對無休止的解說,認為沒有必要做這種工作,有時間和精力看看原文就拉倒了,畢竟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他自己的故事要講,這種講經說法的人,代代相傳,有那麽幾個就行了。

每個時代的經學博士和磚家並不會很多,傳經的人往往也就是單線聯繫,最後可能有些就失傳了,留下很多不解之謎。

這就需要後來的學者重新去做,做到什麽樣的程度,則看學者本人的水準和學者們的接受能力,當然還有權力和資本對此是否有興趣。有些人說得天花亂墜,最後沒有一個人買單,那也是很常見的事情。很多搞釋經學的人會反對毛公、朱子,因為他們看到了很多學者對朱子提出了各種反對意見,歷代學者對他們的著作提出了各種補充建議,或者用挑刺的方式來立論,好像不針對毛公、朱子等等釋經學家提出新的意見就不足以成為學問。

現代的學者中,真的有幾個人會去看看他們的東西呢?

不止是現代,在古代也未必有人能去細致地讀那些書,未必都能搞通它們,願意去較真的也就是個別的學者。

經典到底是幹什麽用的?一般來說,考試用的時候就是知識點,比如我們知道了思無邪、溫柔敦厚之類的形容詞來說一說《詩經》,大概是不錯的。“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2.2)這是孔夫子的原話。

從知識的層面來說,經典不僅僅是文化的載體,更是文化本身,可以說經典塑造了文化的傳統,但這並不意味著每個人都需要對全部的知識進行整體的了解之後才能有所謂的真知;經典如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化意義上的真知的話,那麽我們從任何一個側面對它進行了解,都是能夠體驗到這種真知的,否則我們無法回答“在經典文本形成之前的人們是如何得到真知的?”這樣的問題。

作為專業的學者來說,要通過更全面地掌握,更深刻地理解,來更好的為現實生活中的人們服務,也包括如何為自己的生活服務。這也是孔夫子的觀點,文行忠信,不斷學習,從中體會人生的悅樂,而不論是否實現了他人眼中的成功。

大概前人很早就注意到了這樣的問題,他們會編纂各種的字典、詞典,便於我們理解文本,後來有人成了字典學專家和權威,以為搞通了字典就能包打天下,什麽都能明白,很典型的就是清代人戴震《孟子字義疏證》這類的書。這當然是學術思想發展自己的問題。

2

漢代人怎麽用《詩經》呢?《毛詩詁訓傳》《韓詩外傳》是保留下來的比較完整的解讀詩篇的著作。一部書是文字學加上歷史故事,也就是所謂的非虛構類;一部書是純講故事,也就是虛構類。我們主要依靠非虛構的這個來講,也時不時的來點虛構的東西。

還有其他的一些書是零散的提到詩篇的,比如《白虎通義》。這個書記載了東漢章帝建初四年(79)國務院會議的討論情況。當時的國務院討論的問題,在今天看來似乎不著調,主要討論的是經書和怎麽理解經書的問題。居然沒有談民生,沒有談住房,沒有談工資改革,沒有談創新發展,更沒有談做個好夢,談了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看著都無聊。

在這次會議上,學者們其中提到《詩》的地方有130條,涉及三百五篇中的45篇。

比如提到《有女同車》篇出現在“論衣裳”的段落:

所以必有佩者,表德見所能也。故循道無窮則佩環,能本道德則佩琨,能決嫌疑則佩玦。是以見其所佩即知其所能。《論語》曰:“去喪無所不佩。”天子佩白玉,諸侯佩山玄玉,大夫佩水蒼玉,士佩瓀文石。佩即象其事。若農夫佩其耒耜,工匠佩其斧斤,婦人佩其針縷,亦佩玉也。何以知婦人亦佩玉?《詩》雲:“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白虎通疏證》,第435-437頁)

按照《白虎通義》的說法,漢代官方學者對於衣裳的區分一共有三個內容:衣服的功能、衣服的材質和裝飾,每一項都和禮的等級秩序有著密切關係,同時具備著現實的考量和歷史的依據。並且,漢代人沒有特別的教條觀念,在他們看來,經典只是為我們的現實生活服務的,因為經典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好的生活和好的秩序而來的,否則叫咒語靈符之類的即可,叫什麽經典呢?

在衣服的裝飾部分,就有佩帶這兩個字。所謂的佩,在古代人那裡是常用字。今天的常用字中,佩已經沒有這麽重要的,我們看白川靜《常用字解》一書中收錄了“陪”“培”“賠”“配”,沒有佩。漢代人理解的佩,和我們今天所謂佩戴不同,是帶著的意思。《白虎通》引用《有女同車》篇來證明古代女人也是可以擁有玉佩的。

為什麽要專門強調這個事情呢?因為到了漢章帝開這個國務院會議時,人們對於玉佩的觀念是,玉的使用是有行政級別的。大統領用白色,常委用紅色,省部級用水蒼色(大概是有花紋的意思),一般幹部則可以用雜牌子。當官的可以戴這個,一般人也帶不了。比如農夫扛個鋤頭,工匠帶個斧頭,意思是從您手頭拿的玩意就知道您是幹嘛的。

今天也差不多,一看穿著製服的,一般都是商務人士;戴個大金鏈子的,則多是暴發戶之類的。至於帶子,我們大概只能在拳擊比賽中見到了,那就是“金腰帶”。金腰帶只會在表演的場合下秀一下,打起來的時候就不需要了。

白川靜《常用字解》(2010:292-293)中收錄了“帶”字。他說:

帶,象形,帶下垂巾之形。巾為禮儀場合所用的前掛形。《說文》七下:“帶,紳也。男子鞶帶,婦人帶絲。象系佩之形,佩必有巾。”可見,帶指男女之腰帶,腰帶上佩有玉或巾。帶,有帶子、佩帶、纏帶、佩戴等義。男士用皮帶的帶鉤部分為金屬製,作為工藝品,製作精致的極品多見。

許慎的《說文解字》是在漢章帝時白虎觀會議之後幾十年才開始編纂的,我們不知道他是否參考過《白虎通義》,或許見過。

我們看到,許慎的說法中有一部分是和《白虎通義》相同的,但《說文解字》是字典而不是政典,所以他並沒有像班固那樣講述“佩”作為身份和地位的歷史與現實。不過,許慎把巾、、帥、帨、帶等等都放在了巾部,提醒我們這些都是和佩飾有關,有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腰上纏的。五花八門,材質多樣。

3

看了漢代學者們的解說,我們繼續看看漢學主義的說法。

在《毛鄭詩考正》一書中,戴震把《檜風》《鄭風》放在一起考察,因為檜國的地盤後來成了鄭武公的領地。所以,最早的詩篇是周夷王和厲王時代,比如檜風的《羔裘》《素冠》之類;共和時期、宣王、幽王時期無詩篇。周平王時期也即鄭武公和莊公時代有《緇衣》《將仲子》等,而《有女同車》篇則是周桓王時代的詩篇,並且是鄭昭公時的。為什麽要這樣分時代,分了時代有什麽用,證據在什麽地方,戴氏沒有細說。

有了時代和地理的判定,然後就進入詩篇的分析了。在《鄭風》中,戴氏選擇了《羔裘》《遵大路》《女曰雞鳴》和《出其東門》等四篇的個別字句進行了解釋。其中,《木瓜》篇的解說關係到本篇,戴氏說:

《木瓜》首章,《傳》:“瓊,玉之美者。”震按:瓊非玉之名。凡言玉色美曰瓊,言他物之美潔如玉,亦瓊加之。

也就是說,戴氏對毛詩的名詞解釋進行了修正。不過,在《有女同車》篇就不用修正了,因為明文是“佩玉瓊琚”。戴氏的修正除了字義之外,還有字形、字音之類的,比如說寫錯了字,應該讀作某等等。

在《毛詩補傳》中,戴氏對《有女同車》篇有一段解說:

83.1有女同車(音居),顏如舜華(芳無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毛傳》:親迎同車也。舜,木槿也。佩有琚瑀,所以納閒。(原注:《說文》:瑀,石之次於玉者。)孟薑,齊之長女。都,閑也。

83.2有女同行(戶郎切),顏如舜英(於良切)。將翱將翔,佩玉將將(七羊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毛傳》:英猶華也。將將鳴玉而後行。《鄭箋》:女始乘車,壻禦輪三周,禦者代壻。

《有女同車》二章,思大援也。其思大援何也?惡突也。《春秋?傳》於忽之成昏於陳也,則記之。於忽之再辭昏於齊也,則記之。(原注:齊先以文薑妻忽,忽辭;文薑既嫁於魯,後凡四年,忽救齊,敗戎師。齊侯又請以他女妻之,忽又辭。)於祭仲之諫忽無大援將不立也,則又記之。忽之辭昏,左氏許之矣,曰善自為謀。然而推原其出奔,則以忽無齊之援,而突有宋之援也。彼美孟薑雲者,思之故美之,不必齊卒為之援,而薑果齊之賢女也,惡突也。《毛詩序》:“刺忽也。”傳其事者亡其義與?(《毛詩補傳卷七》第247-248頁。)

戴氏的釋經學模式是對詩篇中的字標出音了,用直音和反切的辦法。然後是錄入了《毛傳》的內容和鄭玄箋注的部分內容。

至於《毛序》的部分,戴氏認為有問題,所以提出了新的解釋。他仍舊用的是歷史故事的講法,但在他看來,詩篇的解說應該把時間地點和人物弄清楚才行,否則就是瞎解釋。

戴震的意思是說,《有女同車》篇要嚴格講起來,其實是對這個鄭厲公的野蠻行徑表示了譴責,是很強烈的譴責。

戴震的釋經學大概就是這樣。他參考了很多書,文字學的、歷史的、考古的等等,凡是能用的都用上了。當然,主要還是用經典文本之間的解說來證成他的論點。這裡,他就要對解釋經典的各種文本加以清理。這一清理的工作量很大,終其一生也沒有完成,可能後來就放棄了。

戴震讀《詩經》的辦法,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就是一篇一篇的抄錄下來,他是不是弄了卡片,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從頭到尾地搞了幾遍是很顯然的。前人說他記性好之類的,大概只是看到了他後面記住的東西,沒有仔細去研究過他學術研究的過程。當然,戴震在他的書中其實有一些內在一貫的東西。

總而言之,對經典的閱讀,其實也是求一個共情共意,無論是講歷史故事,還是講道理,無非是要合情合理。也許詩篇並沒有提到一個“惡”字,但通過人之常情的理解,我們也能知道個一二三來,此與經典的意旨可能也相差不遠吧。

4

安徽人戴震(1724-1777;字東原)隻活了五十多歲,是清學的典範人物,榜樣人物。

戴震和康德(1724-1804)同年出生,各自在東西方引領風騷若乾年。

現在看來,戴不如康,因為康是老外,他的東西據說只有部分人才能搞明白;而戴是老古董,他的東西似乎也沒有多少人能看懂。

不懂的就崇拜之,或者棄之。戴與康,各居其一。

我們都知道現代哲學史有語言學轉向(linguistic turn)的說法,這是上世紀哲學、史學中的潮流,按照恆之的理解,在康德搞批判的時候,戴震已經開始搞語言學轉向了。當然,學術界不會這麽看。

據說,戴震堪比王陽明,王陽明是五歲之前不會說話,戴氏翻了一番,到十歲才會說話。小時候不會說話,都是大牛。如果是今天的話,就需要進特教學校了。這是古今的不同。有人說戴震記性非常好,十三經都能背下來,不僅正文能背,連注文都背下來了。這可能是一個傳說,哥是傳說這種事情古來有之。到底情形如何,我們不得而知。

從考試的標準來看,戴震就是個盧瑟:四十歲才中舉,比范進(五十四歲考中)好一點而已。他並非不想早點去參加考試,實在是家裡窮得不行,沒有那個科研經費,只好作罷。無論是考試的學問,還是如今的論文學問,對於一般人來說就是打經濟仗。沒有點積累,想打贏,有點困難。所以,馬克思的分析絕對是有道理的。

其後,戴震有參加過進士考試,試了好六次,也就是花了將近二十年時間,名落孫山,什麽都沒撈到,老臉丟盡了。不過,他並不氣餒,繼續寫書,到了五十一歲的時候等到了機會。乾隆皇帝詔他到四庫全書館做編輯,兩年以後皇帝賜他一個同進士的出身。也就是說,戴震是在職博士的榜樣人物,而且人家的導師是大統領。在京城做了五年編輯,還拿到了最高學歷,以後應該有大好的前途。可惜,他沒能等到那一天,五十五歲就因公殉職了。很多人是人死神滅,有些人卻成了傳說。

按照胡適《戴東原的哲學》所說的,戴震算是清代哲學的中堅,是建設新哲學的領軍人物。他建設新哲學的出發點就是六經。他的口號就是漢學主義。

在戴東原看來,無論漢代人還是宋代人,都對經典有所創獲,但是各有所見,各有所缺,後人能在他們的基礎上加以發揮,或許能看得更有趣點。所以,他主張多讀書,因為多讀書才知道古人到底說了些什麽東西,胡適說“戴氏自民間來,幼時走過好幾省,知道人情世故;他又肯多讀書;他的參考資料最多,所以他做考核的學問,成績也最大。所以他說‘義理者,考核文章之源也’。”在胡適看來,戴震的學問是在他的積累中完成的,而這種積累則有哲學的主張。

光有積累,弄出來的可能只是雞肋;光有哲學,弄出來的可能只是這學那學。有哲學的積累,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學問。

就像講故事樣,有的人可能一直不停地講故事,但講完也就完了;有的人講的故事,卻會給人一種啟迪,這就是有哲學的緣故。

沒有智慧的故事,那就是瞎扯;沒有故事的智慧,那就是瞎掰。

正如胡適所說的,戴氏的學說的確有點影響,有《漢學商兌》中所說的“衍法之導師,傳法之沙彌”跟在戴震的屁股後面。導師、沙彌之中,“能傳受戴震的治學方法的,確也不少;然而真能傳得戴氏的哲學思想的,卻是在不多,——幾乎可說是沒有一個人。”

為什麽沒有呢?思想這東西就像武俠門派中的內力一樣,招式可以傳受,但內力只能自己修煉。只有那些邪派的才有所謂的灌頂傳內功的法門,或者吸取他人內力的法門。只有招式,沒有內力,招式也就是花架子,打得很起勁兒而已。

有時候,我們能看到的就是這個招式,內力則只能去感覺、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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