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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賞析:揚水悠揚緩不流

恆之博士解讀《詩經》第92篇

【092】揚之水

92.1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迋女。

92.2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

【毛詩序】

《揚之水》,閔無臣也。君子閔忽之無忠臣良士,終以死亡,而作是詩也。(《毛詩正義》卷四,2000:369)

【朱子集傳】

淫者相謂,言揚之水,則不流束楚矣。終鮮兄弟,則維予與女矣。豈可以他人離間之言而疑之哉。彼人之言,特誑女耳。(朱熹《詩集傳》,201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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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之水》篇在《詩經》中一共有三篇,分別在《王風》《鄭風》和《唐風》中,即第68/92/116篇。《纂圖互注毛詩》稱之為“重篇”。《鄭風》的《揚之水》篇是《詩經》中第二次出現。

前一篇中,我們引用李辰冬《詩經通釋》中的解說,這一篇接著看他的創造闡發。

按照李辰冬所講述的尹吉甫的故事,《王風》和《唐風》中的《揚之水》篇基本上是尹吉甫年輕出征時的詩篇,其中多有思念之情。而《鄭風》中的《揚之水》篇則是尹吉甫晚年的作品。

尹吉甫晚年的悲劇和他同宗的兄弟蹶父有關。蹶父姓姞,尹吉甫也姓姞,和周王室的姬家是有親戚關係的。蹶父的兒子是伯氏,這個伯氏和尹吉甫比起來就要矮一些,而且打起仗來也不如尹吉甫。當然,伯氏還是很有本事的,至少他是很能吹的,要不然尹吉甫的老婆仲氏再嫁也不會找上這個伯氏。問題就出在這裡!尹吉甫的前妻成了伯氏的老婆,而尹吉甫卻還有點念念不忘的意思。

要命的是,尹吉甫還要和伯氏一起出征西戎,也就是一起乾革命工作。據說尹吉甫再三勸告伯氏要小心,因為西戎很狡猾,一不小心就上當了。伯氏不停勸告,他怎麽可能聽勸告。你老婆都成我老婆了,你還牛什麽呢。最後,伯氏吃了敗仗,他靠著能言善辯的本事,把責任推給尹吉甫。尹吉甫可不是省油燈,就去告訴。

和我們想象的一樣,尹吉甫去找了伯氏的老爹,也就是他自己的本家哥哥,希望這老哥哥能主持公道,最好是能大義滅親,再不濟也要讓尹吉甫沒啥事兒才行。

尹吉甫失望了,蹶父不是他親哥哥。蹶父痛斥尹吉甫不像話,罵他沒有好好和他兒子伯氏為國效力,居然打了敗仗,還好意思相互指責。可能順便還說了說尹吉甫實在很菜,連自己老婆都管不住。

尹吉甫本想著要找人伸張正義的,結果被人罵了個灰土土臉。

他能怎麽做?當然是寫詩!寫一篇不解氣,得來十篇。於是就有了《小宛》《邶風·柏舟》《鄭風·揚之水》《行露》《鶉之奔奔》《墓門》《鄘風·柏舟》。

這些詩篇,“都是在周幽王五、六年時由於伯氏的誣陷而引起尹吉甫對於蹶父的痛恨,因為蹶父袒護著他的兒子。”(《詩經通釋》,第1232頁)

這是李辰冬講的故事。

《詩經》還有很多版本的故事,遠比羅生門複雜得多。在第86篇,我們談到了戴震。這裡繼續說一下他和他的釋經學。不過很奇怪的是,戴震《毛詩補傳》中居然沒有說多話,戴震隻說:

《揚之水》,《毛詩序》:“閔無臣也。”余曰:“終鮮兄弟”,《鄭箋》謂“忽兄弟爭國,親戚相疑”是也。“無信人之言”,《呂氏(家塾)讀詩記》謂:“其臣大抵懷二心而外市”是也。(《戴震全書》(第一冊),第256頁)

這在戴震《毛詩補傳》中不是很常見的,另外兩篇《揚之水》,戴震都有比較詳細的辨說,為什麽這一篇沒有說呢?詩篇過於簡單,以至於我們不知道說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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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惠棟(1697-1758)生於康熙三十六年,戴震出生於雍正元年(1723),段玉裁(1735-1815)生於雍正十三年,章學誠(1738-1801)生於乾隆三年,焦循(1763-1820)生於乾隆二十八年,而這幾位被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學術史》(第23-24頁)視為是清代漢學家的中心人物,是“科學的古典學派”。

為什麽是古典學派?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在於這些學者的立足點都是釋經學,沒有經書做基礎的學問就算不得什麽漢學、宋學。無論是戴震、惠棟、章學誠還是焦循、汪中的學問大概都集中在經典的紓解之上,並由此出發建立了他們自己的哲學體系。那麽,戴震的釋經學的特點用簡單的話來說是什麽樣子呢?余英時說用動物來形容的話就是狐狸,詩雲:“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狐狸與刺蝟(the hedgehog andthe fox),是柏林在《俄國思想家》中的一篇文章的標題。柏林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狐狸或者純種的刺蝟,大多數人都在這兩方面搖擺不定。或者某一方面多一點,或者那一方面多一點。甚至有的天才式的學者能夠一身兼二任,成功地使自己具有了兩個身體。

據柏林的考察,有些人可能天性是狐狸,卻自信是刺蝟,甚至被自己說服了:“他的天賦與成就是一回事,他的信念、連帶他對自身成就的詮釋,又是一回事;結果,他的理想導使他以及被他的說服天才所賺的人,對他與別人的作為,或者對他與別人所應有的作為,提出了系統的錯誤詮釋。”(柏林,2011:28)對有的學者來說則可能是完全相反的。

作為科學的古典學派的典範人物,戴震是狐狸式的學者還是刺蝟式的?博雅和分析,一般來說是比較符合狐狸的性情的,因為這樣就可以有無數的目的,有無數的課題,有講不完的故事;而義理的建設則需要一貫與綜合,需要在一以貫之的理論體系中實現思想的邏輯條貫,這就比較符合刺蝟的性情了。“在思想史上,18世紀的中國是一個狐狸得勢的時代,和歐洲19世紀的刺蝟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戴震有著刺蝟的傾向,“然而長期處在狐狸的包圍之中,卻使他不能不稍稍隱藏一下本來的面目,有時甚至還不免要和狐狸敷衍一番。這樣一來,就更使同時的人捉摸不定戴東原其人其學的真相了。只有刺蝟才認得出刺蝟,所以章實齋(章學誠)說:‘有如戴東原者,……乾隆年間未嘗有其學識’”(余英時,2014:4-40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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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毛詩序》說:“《揚之水》,閔無臣也。君子閔忽之無忠臣良士,終以死亡,而作是詩也。”也就是說,毛詩中認為這一《揚之水》篇的確是和鄭國的糊塗(忽突)二公子有關,但並非刺某某,因為刺之無益。悲天憫人更多一點。

從這一點來說,戴震看書是非常細致的。他堅持了《毛序》的說法,並且明確說“終鮮兄弟”應該按照鄭玄的解說:“鮮,寡也。忽兄弟爭國,親戚相疑,後竟寡於兄弟之恩,獨我與女有耳。作此詩者,同姓臣也。”也即鄭莊公有三十個兒子還是三個兒子,對《揚之水》篇來說並沒有什麽意義,詩篇中說的是兄弟情義盡失,甚至還不如路人。這樣的家庭關係,當然值得詩人去悲憫了。

我們知道朱子對於《鄭風》的很多詩篇都按照“鄭風淫”這個意思來解說的。這樣說在今天最有市場,因為大多數人都喜歡這個調調,古今中外無一例外者。我們看到美國的電影中,基本上離開了“鄭風淫”的調子就很難展開,故事需要“鄭風淫”,人民需要“鄭風淫”,讀書人當然也是人民群眾的一員。

宋明以來的性理學家背負著道學家的標簽,其實是不對的。他們一點都不道學!

正是這幫道學家們把《詩經》中“鄭風淫”的部分大大表彰了,怎麽可能說這些人是道學家,是迂腐,是不切實際呢?他們是很符合商業社會的胃口的,相反漢代的那些解說反倒是有些讓人覺得還是過於保守了。所以,現代的釋經學家,像聞一多等等,一方面拓展了朱子以來關於“鄭風淫”的力度,不止是“鄭風淫”,國風都淫,這樣才有意思,同時他們就必須反對漢代以來的釋經學家,認為他們存在著諸多的誤解,曲解和故意的瞎胡扯。

戴震對於朱子以來的“鄭風淫”的詩篇解讀很有意見,他覺得應該用“思無邪”來說,所以凡是朱子以為“鄭風淫”的,他基本上都翻過去找漢儒為依據了。

《有女同車》篇,朱子說,鄭風淫。有人會問,從哪裡看出來的呢?朱子說我猜的。戴震說,您老人家不能瞎猜。還是“思大援”吧。

《風雨》篇,朱子說,鄭風淫。“淫奔之女見其所期之人而心悅之。”有人問,您怎麽知道的?朱子說,不是淫奔之人,風雨如晦作甚?戴震說:“此賢者發憤之所為作。或曰淫奔詩也,非與?曰非也。以德則宜錄之經,以亂則不宜錄之經。”

《子衿》篇,朱子說,鄭風淫。有人問,何以見得?“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還不明顯麽?戴震說:“詩但亦學子廢業為辭,而其本由於上,固可知風人之言微而婉也。”

《揚之水》篇,朱子說,鄭風淫。淫者還說,人家是誑你的,不要相信他們。我們要互相信任才好。又有人問,何以見得?朱子說,水性楊花,不用多說。戴震說:別介,朱子的朋友呂祖謙都不相信他的這套說辭,我們翻翻《呂氏家塾讀詩記》就知道了。

總之,在“鄭風淫”的問題上,戴震堅決不同意朱子的看法。

4

戴震晚年曾經給某人寫了一封長信《與某書》,說明了他的釋經學觀點,這封信胡適在《戴東原的哲學》(第229頁)中就部分地引用過,他為了節省篇幅,我們不需要了,全文是:

足下製義,直造古人,冠絕一時。夫文無古今之異,聞道之君子,其見於言也皆足以羽翼經傳,此存乎識趣者也。而辭不純樸高古亦不貴,此存乎行文之氣體格律者也。因題成文,如造化之生物,官骸畢具,根葉並茂,少缺則非完物,此存乎冶鑄之法者也。精心於製義一事,又不若精心於一經,其功力同也,未有能此而不能彼者。

治經先考字義,次通文理,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漢儒故訓,有師承,亦有時傅會;晉人傅會鑿空益多;宋人則恃胸臆為斷,故其襲取者多謬,而不謬者在其所棄。我輩讀書,原非與後儒競立說,宜平心體會經文,有一字非其的解,則於所言之意必差,而道從此失。學以牖吾心知,猶飲食以養吾血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可知學不足以益吾之智勇,非自得之學也,猶飲食不足以增長吾血氣,食而不化者也。

君子或出或處,可以不見用,用必措天下於治安。宋以來,儒者以已之見硬坐為古賢聖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知,其於天下之事也以已所謂理強斷行之,而事情原委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孟子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自以為於心無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誰之咎?不知者且以躬行實踐之儒歸焉,不疑夫躬行實踐,勸善懲惡,釋氏之教亦爾也。君子何以必辟之?孟子辟楊墨,退之辟釋老。當其時孔墨並稱,尊楊墨、尊釋老者或曰:“是聖人也,是正道也。吾所尊而守者,躬行實踐,勸善懲惡,救人心、讚治化,天下尊之,帝王尊之之人也。”然則君子何以辟之哉?愚人睹其功,不知其害。君子深知其害故也。

嗚呼,今之人其亦弗思矣。聖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達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後儒不知情之至於纖微無憾,是謂理。而其所謂理者,同於酷吏之所謂法。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浸浸乎舍法而論理。死矣。更無可救矣。

聖賢之道德即其行事,釋老乃別有其心所獨得之道德;聖賢之理義即事情之至是無憾,後儒乃別有一物焉與生俱生而製夫事。古人之學,在行事,在通民之欲,體民之情,故學成而民賴以生。後儒冥心求理,其繩以理嚴於商韓之法,故學成而民情不知,天下自此多迂儒。及其責民也,民莫能辨。彼方自以為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眾也!(《戴震全書》(第6冊),第494-496頁)

劃線加粗部分,是胡適引用的文字。在這封信中,戴震的“以理殺人”的說法正式出現了,後來魯迅“吃人的禮教”與此也有關聯。

胡適說,戴震和清儒不同的地方首先在於他不僅僅講故訓,更追求經書中的義理。當時的學者要麽堅持漢儒,認為去古未遠,應該不錯的;要麽堅持宋儒,認為義理精當。戴震對這兩種立場都有批評,他提出了可以回到漢儒,但同時更應該“必空所依傍”“回到經文”。其實,這就是朱子反覆強調的讀書的一個方法。大概這也是真正想要研究釋經學的人的做法。

朱子的釋經學是不是每次講的都一模一樣,保持五十年不變呢?不是的。

《呂氏家塾讀詩記》早於朱子在淳熙十三年(1186)才基本上編定的《詩集傳》。呂氏書中收錄了朱氏的觀點:

朱氏曰:“兄弟既不相容,所與親者二人而已,然亦不能自保於讒間。此忽之所以亡也。”

【呂祖謙雲】無信人之言,非教之以不信人言也。忽既微弱,強公子複多,其臣大抵懷二心而外市,僅有一二人實心向之者,乃暗於情偽,不知所倚,故提耳而告之也。(《呂氏家塾讀詩記》卷八,第177-178頁)

呂祖謙還說解釋“揚之水”要看看《王國》中的《揚之水》篇,在那裡呂祖謙選錄了兩個人的觀點:

張氏詩曰:“揚水悠揚緩不流,不流蒲楚弱堪憂。談詩若作奔湍解,王鄭諸篇未易求。”

歐陽氏曰:“揚之水不流束薪,猶東周政衰不能召發諸侯,獨使周人遠戍,久而不得代耳。”(《呂氏家塾讀詩記》卷八,第146頁)

理解在變化才正常,一直沒變,那就是死腦筋,大概不適合搞釋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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