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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第79篇:公子素的抱怨

恆之博士解讀《詩經》第79篇

【079】清人

79.1清人在彭,駟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

79.2清人在消,駟介麃麃(biāo)。二矛重喬,河上乎逍遙。

79.3清人在軸,駟介陶陶。左旋右抽,中軍作好。

【毛詩序】

《清人》,刺文公也。高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遠之,不能。使高克將兵而禦狄,於竟陳其師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眾散而歸,高克奔陳。公子素惡高克進之不以禮,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國亡師之本,故作是詩也。【鄭玄箋】好利不顧其君,注心於利也。禦狄於竟,時狄侵衛。(《毛詩正義》,2000:336)

【朱子集傳】

鄭文公惡高克,使將清邑之兵,禦狄於河上。久而不召,師散而歸。鄭人為之賦此詩。言其師出之久,無事而不得歸。但相與遊戲如此。其勢必至於潰散而後已爾。(朱熹《詩集傳》,2011:64)○事見《春秋》。○胡氏曰:人君擅一國名寵,生殺予奪,惟我所製耳。使高克不臣之罪已著,按而誅之可也;情狀未明,黜而退之可也;愛惜其才,以禮馭之,亦可也。烏可假以兵權,委諸竟上,坐視其離散,而莫之恤乎。《春秋》書曰:“鄭棄其師。”其責之深矣。(朱熹《詩集傳》,2011:65)

1

前面一篇,我們提到了王宗石老先生的釋經學著作《詩經分類詮釋》,這一篇我們接著看看。

王老師對《清人》篇的翻譯如下:

清邑計程車兵駐守在彭地,披甲駟馬拉著戰車奔跑。車上豎著兩杆紅纓長矛,在那大河邊上遊逛無聊。

清邑計程車兵駐守在消地,披甲駟馬拉著戰車奔跑。車上豎著兩杆雉尾長矛,大夥在黃河邊自在逍遙。

清邑計程車兵駐扎在軸地,騎著披甲的馬陶陶奔馳。他們練著左轉抽刀動作,在軍中悠閑地講究姿式。

王宗石(1993:369,374-376)將《猗嗟》《羔羊》《清人》《采蘋》《行露》《相鼠》《芣苢》《采蘩》《采苓》《葛生》等詩篇列入國風大類的其他小類。不知道如何分類,就是其他類。比如《清人》篇描寫的是軍人在營地的生活,不是講征戰的,也不是講勇武的,就不能列入軍事戰爭的類目。它也不是說愛情故事的,更不能放在愛情類。

詩篇的內容,從字面的意思來翻譯,無非是講駐扎在清邑的一支部隊閑散無聊,這說明鄭國的軍心是有問題的。一夥子人讓戰馬拖著戰車跑來跑去,可能他們就在旁邊賭起馬來,要看看馬車上豎著的武器會不會掉下來,有人說一定能下來,有的說不能;賽了一場之後再來一場。

還有一夥人擠不進那個賽馬場,他們就比誰的姿勢好,看誰站得標準,看誰的樣子帥。至於打仗之類的事情,已經不在他們關注的範圍之內了。可以說,他們玩得興致很高,已經忘乎所以了。為什麽會這樣?詩篇沒說,不用管它。

至於字詞的解說,這一篇比較簡單。詩篇中的彭、消、軸就是三個不同的地名。清人則是清邑的部隊。

詩篇中的旁旁、麃麃、陶陶都是狀聲詞,而翱翔、逍遙、作好則是動詞,大都表示了自由散漫、四處遊蕩的意思。特別是翱翔,並不是什麽鴻鵠在天上飛,而是懶洋洋的無所事事。駟馬加上盔甲就成了駟介了。

這裡面並非沒有爭議,比如旁旁、麃麃、陶陶是說砰砰響、啪啪響、噠噠響呢?還是說兵強馬壯、威武雄壯、快樂無邊?

如果是聲音的話,則有亂哄哄的感覺;如果是樣子的話,似乎是表達了某種感覺。傳統的解說都認為應該是某某樣子。

這樣解釋一番是比較清楚了。清邑是士兵為什麽閑著沒事駕著戰車跑來跑去?還在不同的地方跑呢?

大概還是要講歷史故事才清楚。

2

《毛詩》是用講故事的辦法來幫助我們理解詩篇的。在看《毛詩正義》的歷史故事之前,我們可以看情書式的解說,這大家喜聞樂見的一種方式。

按照李辰冬《詩經通釋》的解說,三百篇的原始版權屬於尹吉甫,三百篇屬於尹吉甫著作的版權則屬於李辰冬,那麽這裡的清人一定就是尹吉甫。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人。別人可能來清場,不可能是清人。當然更不可能是清代人了。如果這點常識都沒有的話,那麽我們就可以跟他隨便扯了,因為反正他什麽都不知道,我們扯什麽都行。反正是說天書一般。

王宗石看到的是鄭國的軍心不振,軍隊不在一個地方老老實實地訓練,還逍遙自在,當然是軍心有問題。

李辰冬則因為把三個地名坐實了,也就進一步認為,《清人》篇所描寫的根本不是軍心不振,而是恰恰相反。尹吉甫在株野這裡練兵,他計程車兵士氣高漲,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一點無事可做的心態都沒有:

因為株野為陳宋兩國交通要道,故尹吉甫於平定宋國後,在陳國的邊境株野訓練軍事,所以詩言“左旋右抽,中軍作好。”三百零五篇每篇都有寫作的對象,這首詩是尹吉甫平定宋國後,在株野給他愛人仲氏報告他作戰經過與當時的情況。詩中所用的翱翔、逍遙,都作奔逐解,不是現在所了解的徘徊自在之意。如此講來,整首詩的意義就豁然貫通了。(李辰冬,2010:15)

當然,李辰冬的這種說法,在大多數人看來是荒誕不經的。翱翔和逍遙怎麽能作奔逐呢?在我們的常識中,逍遙就是逍遙,怎麽可能還有其他的解釋呢?

《清人》篇提到了三個地名,分別是彭、消和軸,提到了一個人名:清人。如果我們能把三個地名和一個人名弄清楚,那麽詩篇的意思就清楚了。

李辰冬認為,彭就是彭城,消則是蕭城,而軸則是株野。

消為蕭之假借,蕭也在宋國。《春秋大事年表》六中說:“蕭縣為宋附庸蕭國,宋以封蕭叔大心。”

軸,《經典釋文》注“音逐”,疑為陳國株野之株的假借。

第一個沒有問題,後面兩個需(消和軸)要轉彎才行,讀音和字都需要轉化,不轉化就無法得出他的結論。這種轉彎抹角的釋經學方法乃是清代人最擅長的。

王宗石雖然堅持要作字詞的音韻和訓詁,也就是考證字的讀音、寫法和意思,但他沒有像王引之、李辰冬這樣進行擴展,所以他只是說彭、消、軸是地名,而且都在黃河邊。這三個地名到底是如今的哪個地方,不是他關心的,當然,這三個地方到底在黃河的南邊還是北邊,更不在他的研究範圍之內了。像李辰冬那樣說的彭消軸一定是具體歷史地名,可能地理學家更關心一點。在這一點上,李辰冬更有科學家的素養,而王老先生則更多一些浪漫情結;他們一個是清華的,一個是中央大學的,氣質各不相同。

李氏所批判的日本人的講法倒是大家習以為常的說法:

日本人竹添光鴻在他的《左傳會箋》說:“作《詩》(《清人》篇)在師未潰之前。清、鄭邑。克所帥皆清邑之人也。即以詩斷罪,雋甚。不特此也,衛人所為賦《碩人》也,許穆夫人賦《載馳》,左氏敘事,往往緯之以詩,別具風格。詩序之不可廢,亦賴《左傳》為之明輔。”《左傳》是《左傳》,《詩經》是《詩經》。凡引《左傳》的事跡以實《詩》,沒有不錯。他反而說,“左氏敘事,往往緯之以《詩》”,真是錯誤之極。我很希望詩學家、史學家,甚而左傳學者好好把《左傳》中的“賦”字意義弄清楚,不要這樣糊塗下去。這樣不僅影響《詩經》的了解,而且影響史事。

《詩經》《左傳》後來同在經書的行列,相互之間進行解釋未必就全然不行,而且往往就會進行這樣的相互解釋,以便於我們更好的理解詩篇的意義。

3

《清人》篇的故事,按照《毛詩正義》的說法是:

毛詩序中說到高克帶兵,所謂的清人就是高克的部下。高克是鄭國的將軍,“清”肯定就是鄭國的某個城邑。高克帶兵在“竟”這個地方抵禦鄭國的對頭狄人,那麽他們就是駐扎在鄭國和衛國的邊境線了。“翱翔河上”的河按照常理推斷就是黃河,那麽高克的這支部隊肯定就在離黃河不遠處的某個地方駐扎了。

問題是衛國的邊境在什麽地方呢?“衛之河上,鄭之郊也。”也就是說,郊不是近郊、遠郊,而是兩國的邊境。《碩鼠》篇不是有“適彼樂郊”麽?郊就是境的意思。

為什麽高克的隊伍會出現在彭、消、軸等好幾個地方呢?因為鄭文公不喜歡他,不讓他班師回朝,他就得不停的換防。在外駐扎的時間有點長,出現在好幾個地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由此還可以推測,消和軸其實都在河邊,並且相距應該不是太遠。鄭文公防備著高克呢,不可能讓他跑得太遠。高克計程車兵可能就在這個換防的過程中一點點丟失了,最後高克成了光杆司令,他就跑了。鄭文公的目的達到了。

這件事情其實很荒誕。一個大統領治不了一個將軍,一個將軍居然成了光杆司令。說出來都是笑話。

看笑話的人很多,能寫詩的人不多。公子素是詩人,他覺得有必要寫出來:一方面是高克作為大臣,沒有一個大臣的樣子,他可能曾經還想著擁兵自重之類的;一方面是鄭文公不能很快的解決問題,想要用拖字訣來消磨掉高克。最後他的確達到了目的,但是鄭國的實力受到損害是必然的。高克好歹是帶著一彪人馬,裝備上是很不錯的,結果卻活生生的消耗光了。鄭文公的做法是愚蠢的,是“危國亡師”,所以公子素寫了《清人》篇來說這件事情。

令孔穎達很困惑的地方是,經文三章,只有第一章大概是在說“陳其師旅,翱翔河上”的故事,其他的似乎看不出來。

前人已經看不明白,後人也未必了。所以我們就換一種方式講故事。不談高克,不談鄭文公,就談其中的某個字,由此得出新的故事。

有人說,新故事是誤解;誤解就誤解吧。

4

誤解有若乾中方式,或者說詮釋有不同的路數。首先需要強調的是誤解並不是錯誤的理解,而是說可能和某種理解不一樣的解說。錯誤的理解,只能說是誤解的極端形式。在一般的情形下,我們並不希望走極端,只是在某些一定要創新的人才那裡才這樣乾。比如聞一多。

在《詩經通義乙》(1994:4-198)中,聞一多引用了《焦氏易林》的說法,認為《清人》篇可能和想念老母親有關:“清人高子久屯外野,逍遙不歸,思我慈母。”又說:“清人猶靜女,亦猶美人。”(1994:4-196)

如果說是清人是美女,那麽《清人》篇豈不是香車美女的表演了?或許聞氏希望如此,但是和高克想家又有什麽關係呢?不清楚。

由於文本非常複雜,相互之間有著歷史的、文化的變遷,這就給我們的解釋創造了極其豐富的資料,留下的想象太空也就極大了。當然,這樣的解說在很大程度上會給人以不靠譜的感覺,所以正常的作法還是要進行一些範圍的限定。

我們看到《毛詩正義》就很成熟地使用了經典之間的互相解釋,這就是所謂的以經釋經。經典是文本,文本之間則存在相互解釋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建立在誤讀基礎之上。可以說,沒有誤讀就沒有詩,沒有誤讀就沒有釋經學什麽事情了。按照布魯姆《影響的焦慮》一書的說法:

詩的影響是一門玄妙深奧的學問。我們不能將其簡單地還原為訓詁考證學、思想發展史或者形象塑造術。詩的影響——在本文中我將更多地稱之為“詩的有意誤讀”(mis-prision)——必須是對作為詩人的詩人的生命周期的研究。

經典文本,一旦形成,就變成了一種相互影響的釋經學。前人做過各種嘗試來重新塑造它,這種塑造術後來被稱之為科學。而誤讀則被視為是藝術,也就是不科學。其實人生很多時候都不科學,不科學並不意味著就上不了台面,在廳堂和廚房之間,可能沒有那麽多科學,即便是在實驗室裡也有不科學的存在,何況是詩篇了。

釋經學卻一定是科學,因為科學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是要對我們所探究的問題進行發問,找出其中的影響因素,並且加以解讀。隻不過,很多解讀都是誤讀罷了。

布魯姆說,可能“白癡提問者”和“光榮的精神反常者”會對此有不同的意見,他們會覺得誤讀就是錯誤的,怎麽可能理解詩篇的意義呢。布魯姆說,對這類人的提問,其實我們可以置之不理。為了不做“白癡提問者”和“光榮的精神反常者”,我們就得想想怎麽去理解詩篇,怎麽提問。當然就是要有科學精神。科學精神的核心無非是質疑和批評,還有發表。

我們把兩位詩人理解為兩部經典的時候,就更能理解布魯姆的意思。中國傳統的經典很多,各家各派都有經典,不同的時代被奉為經典的著作清單也不相同。無論如何,這些經典作品之間總會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後來者對前人作品的誤讀比比皆是。

基本上,後來流行的經典都會在一定程度上對前面的經典進行修正,也就是誤讀。如果兩部經典講了同一個故事,但講的細節有很大的差異,那就讓讀者抓瞎了。這並妨礙我們繼續做釋經學,反而會讓釋經學更有意思,因為《詩》雲:“左旋右抽,中軍作好。”不僅要姿勢好,還得有人叫好,否則真的就是瞎扯了。想要左旋右抽,就得看看經典之間的不同說法,否則從何談起呢?

公子素當《清人》篇的作者很多年了,結果有人說卻主張版權不是他的,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版權歸尹吉甫。公子是吃素的麽?

詩經篇目

《周南》

《召南》

《邶風》  

《鄘風》

《衛風》

《王風》

《鄭風》

079清人

080羔裘

081遵大路

082女曰雞鳴

083有女同車

084山有扶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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