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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吳曉東:鄉土書寫的史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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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一個時代的內在歷史意蘊可能就在這種意味深長的細節中“瞬間顯現”,給人以驚鴻一瞥之感。那些洪荒太初般的細節,既烙印著作者的個體生命軌跡,也積澱著鄉土農人的集體無意識,具有豐富而生動的歷史具體性。文學家和史學家都夢寐以求與此相類的歷史細節。趙園先生曾經稱:“我痛感我們的歷史敘述中細節的缺乏,物質生活細節、制度細節,當然更缺少對於細節的意義發現。”這種“細節的缺乏”的現狀,愈發彰顯出《五更盤道》中生命和鄉土記憶的可貴。

*文章系《五更盤道》(漆永祥 著 三聯書店2019-3)“序二”,作者吳曉東。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鄉土寫真和另類心史

文 | 吳曉東

當初聽聞漆永祥兄的回憶錄風靡朋友圈,曾在片刻間閃過一個念頭:這麽早就開始追憶了?旋即想到中國現代史上作家學者們早早寫回憶錄已成一個傳統。胡適寫《四十自述》之時僅過“不惑”,而沈從文創作《從文自傳》之際才剛“而立”。20 世紀30 年代初的“傳記熱”由此出現在現代中國文壇,1934 年就被戲稱為“傳記年”。現代文學、現代學術史之所以給後人留下豐富的歷史記憶遺產和傳記文獻資源,泰半原因在於現代作家和學者紛紛掇拾生命個體記憶以及家族乃至族群的歷史記憶,其中就蘊含著豐富的個體生命史、現代精神史乃至民族心靈史的意義與價值。

因此,閱讀漆永祥兄的《五更盤道》,腦海裡常常浮現的,正是中國現代作家的鄉土書寫和記憶。把漆兄的這部回憶錄置於現代中國人書寫鄉土記憶的延長線上,似乎能更好地尋求到歷史定位,更能洞見本書的獨異性,也有助於理解漆兄為故鄉立傳的衝動。就像沈從文從走出湘西的那天起,就深懷成為一個“地方風景的記錄人”的願望,並終以固執的“鄉下人”姿態再現和創造了他人無法貢獻的鄉土景觀,也才有了美國研究者金介甫的評價:“不管將來發展成什麽局面,湘西舊社會的面貌與聲音,恐懼和希望,總算在沈從文的鄉土文學作品中保存了下來。別的地區卻很少有這種福氣。”

如今,中國西北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也有福了,從漆家山走出來的“文曲星”,以如椽巨筆為它保存了屬於自己的“面貌與聲音,恐懼和希望”,也留給世人一部彌足珍貴的鄉土寫真和另類心史。

讀《五更盤道》,常常驚歎於作者記憶中明晰到纖毫畢現的鄉土童年寫實,也時時感懷於艱苦歲月在作者記憶深處留下的生命印跡。《五更盤道》至少內含兩種基本面相,一方面可以納入地方風物志、家族志、人物志的歷史書寫流脈之中,如《無言豐碑的孔夫子》《我的火盆爺爺》《殺豬》《殺蜜》等篇;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一個出身於中國社會最底層的當代優秀學人究竟是如何煉成的自敘傳,或是一部中國偏遠農村的鄉土教育簡史,如《風雨載途的山路》《寒夜熱炕與暴雪中的手》《“二進宮”與“渣子生”的傳奇高中》等。當然,那篇《隱耀在舊文科樓裡的母校恩澤》也同樣可以讀成漆永祥版的“我的大學”,既展現了伴隨著漆兄一起成長的20 世紀80 年代中國高等教育的西部風貌,也保存了我們這一代人大學生涯的真實記錄。

《五更盤道》令人驚歎的正是個體生命記憶的真切與鮮活,回憶中的一切仿佛就發生在當下,歷歷如在目前。細節與情境刻畫的逼真性,情感與心理描摹的具體性,每每使我拍案叫絕。全書通讀一遍,不禁為作者感到由衷慶幸,慶幸的是漆兄正當壯年就寫下了如此元氣淋漓的回憶錄,倘若到了耄耋之年,雖可能更有追憶的衝動,但記憶恐怕就難以如此明晰而具體了吧?

我還把這部回憶錄當作生命個體的“成長小說”來讀,捕捉到了一個在艱難困苦中掙扎打拚卻始終自尊自愛自立自助的少年人的形象,其中很少看到一般的回憶錄中臨鏡自戀的固有情結,這也使我聯想起盧梭的《懺悔錄》中的自嘲和自省精神。《五更盤道》所呈現的自我形象印證並加深了這些年我對漆兄的了解,使我意識到漆兄身上的忠厚、蘊藉、堅忍而又不乏幽默感其來有自。這種把書中得到的印象與現實中的傳主本人進行“對讀”的閱讀體驗,也著實令人著迷。

不過漆兄書寫回憶錄的初衷可能更是為自己的偏僻鄉土立傳,因此,我同時看重的還有書中鄉土書寫的史學價值,正像林耀華的《金翼》這類社會學著作,在關於一個小鄉村的田野研究中卻蘊含著民族志和人類學的典範意義。即使比附法國年鑒學派在諸如一個小山村、一座修道院等一隅空間所做的解剖麻雀式的史學研究也毫不為過,同樣可以從中生發出具有某種地域普遍性的長時段的歷史含義。

當初讀林耀華的《金翼》,印象深刻的是結尾書寫的一個抗戰年代的鄉土細節:爺爺帶著孫子在田裡播種,頭上有日本人的飛機呼嘯而過。孫子看飛機,爺爺就教訓他:“別仰頭看天,把種子埋到土裡去。”一個時代的內在歷史意蘊可能就在這種意味深長的細節中“瞬間顯現”,給人以驚鴻一瞥之感。讀漆兄的回憶錄也生成著類似的感受和體驗。書中那些洪荒太初般的細節,既烙印著作者的個體生命軌跡,也積澱著鄉土農人的集體無意識,具有豐富而生動的歷史具體性。文學家和史學家都夢寐以求與此相類的歷史細節。趙園先生曾經稱:“我痛感我們的歷史敘述中細節的缺乏,物質生活細節、制度細節,當然更缺少對於細節的意義發現。”這種“細節的缺乏”的現狀,愈發彰顯出《五更盤道》中生命和鄉土記憶的可貴。

作為漆永祥兄的同齡人,我從《五更盤道》中還讀出了自己的影子。我們這一代學人,相當一部分是從邊陲小城和偏遠農村走出來的,多多少少都可以在漆兄的回憶中獲得情感的共振。在某種意義上說,《五更盤道》也映現著我們這一代人的另類心史。

前年由父母伴隨,我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一個與漆家山相仿的東北邊陲的小鄉村。自從1978 年離開故鄉之後,近40 年才重返童年生長的地方,本以為會心潮澎湃,如劉勇強兄在本書序中所言。但當時只是感到些微的悵惘。童年的老屋早在20 世紀80 年代初即已易主,據說前幾年剛剛拆掉,翻蓋了一個簡易倉儲大棚。周遭方圓數裡都變了樣,現實所見與無數次夢回的記憶中的場景完全對不上了,我仿佛來到了一個自己從未到過的地方。於是“歸鄉”的戲碼演成了“失鄉”,從此故鄉就只存活在記憶裡了。由此也更深切地理解了魯迅在小說《故鄉》中感歎的:“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鄉土的失落使20 世紀相當一部分中國文人失卻了生命原初的出發地,同時也意味著失落了心靈的故園,詩人何其芳在30 年代創作的一首題為《柏林》的詩中也發出對昔日故鄉“樂土”之失卻的喟歎:

我昔自以為有一片樂土,

藏之記憶裡最幽暗的角落。

從此始感到一種成人的寂寞,

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

所謂“成人的寂寞”即是喪失了童年樂土的寂寞,從此,迷離的“夢中道路”替代了昔日的田園。而關於故土的記憶也正在漫漶中逐漸失去,終有一天將什麽也不會留下。

在這個意義上,我特別看重漆兄在回憶錄中所保存得如此完好的鄉土記憶。那栩栩如生的故鄉情景,似乎也構成了失卻故鄉的自己的莫大安慰。

五更盤道

漆永祥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9-3

一部彌足珍貴的鄉土寫真和另類心史。本書的主線是一個60年代生人的“上學記”,從西北邊遠山鄉的村塾,歷經波折直至成為北京大學教授。作者記憶力驚人,對早年生活細節記憶之具體,描寫之生動令人驚歎,所述中國西北農村之貧困也同樣令人驚歎。除了主線“上學記”,書中還兼述作者甘肅邊遠山區的風土人情,白描式的記錄了那個“平凡的世界”裡人們的歌哭悲歡,希望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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