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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謝有順:大地和記憶的守護者

大地和記憶的守護者

 

 問/謝有順

 

 

雷平陽是一個有故鄉的詩人。他對大地的讚歎,對日常生活的發現,有的是現代鄉愁的寓言,有的是殘酷生活的實錄,有歡樂,也有悲哀,有莊嚴的面容,也有迷茫的表情。他的寫作,飽含衝突,並且貫徹著一種精神緊張感。閱讀他的詩,常常是難以平靜的,他表達出了一個現代人的複雜心緒:既被“現在”、“瞬間”所牢牢地控制,又對“別處”、“遠方”充滿想象;既無法回避現世、欲望的快樂,又不願臣服於此,依然要作必要的精神抗爭。

我能理解雷平陽這種矛盾。面對一個日益破敗的世界,詩人很難在內心重獲一種堅固的秩序和根基,他只能接受變動、混亂、潰散、消失這樣一些事實。即便面對故鄉、大地這些被記憶守護的事物,它易變的容顏也常常令詩人大吃一驚。很多人都記得雷平陽寫過一首著名的詩,叫《親人》:我隻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隻愛雲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隻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我會隻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這首詩,並非單純抒寫鄉愁或昭示對故鄉的愛,它更是詩人本身的寫作象喻:這個“逐漸縮小的過程”,意味著詩人在現實面前變得越來越鋒利,情感也扎得也越來越深,持續地在一個細小的角落挖掘下去,這樣的寫作便能讓我們讀到一種精神的刺痛感,它是自我的告白,也是面對世界的宣言。

事實上,雷平陽是在用兩種方式來建構他的詩歌世界:他筆下的山川、河流、天空、田野,氣勢巨集大,人行走在其中,孤獨而渺小,通過描述這一景觀,雷平陽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曠野,並在這個曠野裡,重釋了人與自然的莊嚴關係;另外,他也記述生活中那些微小的事物,小學校,小路,小河,小孩,“小小的靈魂”,一隻螞蟻、蜘蛛,或者一隻羊,一棵樹,甚至“一個賣麻雀肉的人”,不厭其煩的細部刻寫,如同放在顯微鏡底下來看事物,從而照見生活中那些被忽視的歡樂或殘忍,並通過對這些小事物的放大,把它對心靈的微妙影響有力地表達出來。

——有人把雷平陽的這兩種寫作方式概括為大和小、冷和熱、寫意和寫實的統一,這是貼切、合身的。但矛盾和分裂依舊存在。在大地上,在故鄉面前,甚至面對至親的親人,雷平陽在感念的同時,都會流露出一種無言的悲愴。那個安放心靈的地方,正在消失,人和世界的悲劇性關係,正變得越來越嚴峻,所以,雷平陽曾經把自己的寫作稱之為是“送葬”,“為布滿了記憶刻痕的、漸行漸遠的村莊,為那些只有在清明節才回家來與未亡人團聚的我的死去的親人”(《土城鄉鼓舞——兼及我的創作》)。也許,在這個日日新的時代,葬禮才是對那些舊事物最好的守護;最好的寫作,往往都是對時代的哀悼,是挽歌,也是一次以樂致哀。

因此,雷平陽的寫作越到後面,精神性的特徵就越明顯。即便是他常寫的“回家”這一經典母題,也往往不再是具體的回家,而變成了心靈的返鄉。現實已經不忍觀看,記憶也日漸遙遠,詩人只能在想象中回家。讓變黃的青草“從去年羊群的舌尖上歸來”(《草原》),讓五十年前“無數放哨的土匪坐過”的“石凳”,散發出“走投無路者的體溫”(《鷺鷥》),正如詩人“動用最後的/一點力量,回到青山的故鄉去”(《在漾濞,暴雨》),這些,都是艱難的退守,也是現代人無路可走時的靈魂出路。無路可走了,你只有回家,哪怕是虛無的、想象的回家,也多少能夠給詩人一絲的慰藉。

這也正是雷平陽的詩歌中最為可貴的品質之一。他的感受是有來源地的,他的用詞也有自己的精神根底,或者說,他在紛亂、嘈雜的人世,並沒有失去寫作的方向感。雷平陽在一次座談會的發言中說,“詩人應該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確實,寫作是要有根據地的,詩人是要探究自己的精神根底究竟在哪裡的,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理解詩人筆下的“小世界”,其實一直藏著一段波瀾壯闊的心事,這也是雷平陽持續書寫故鄉、反覆歌唱一個村莊的原因——哪怕情感的表達方式略嫌單調、單一,哪怕面對故鄉的用詞大致雷同,他也毫不介懷,因為故鄉的下面,有一道的精神的潛流,它標示的是詩人不動的寫作方向。

正是故鄉、大地和親人這三種事物,為雷平陽的詩歌確立起了清晰的方向感,也形成了他不可替代的寫作根據地。他對大地和親人的讚歌,是從這個生命的根須中長出來的;他對殘酷生活的洞察,也是為了寫出生命被連根拔起之後的蒼涼景象。他的確是一個有根的詩人。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

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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