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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從機會主義者到納粹幫凶:無情對無腦的勝利?

撰文/雲也退

歷史就是無情對無腦的勝利”,這句話算是至理中的名言,名言中的至理。極少數大人物拿到了決策權,主導了重大事件的發生,芸芸眾生的歸屬與生活被他們所決定,自知身不由己,也就閑置了大腦,不去多想了。於是大人物都有了“無情”的傾向,相信自己不論做什麽,哪怕傷天害理,都是在創造歷史。

1938年3月12日,那一天,希特勒成功地書寫了自己的歷史:他來到了維也納,享受奧地利人山呼海嘯般的歡迎。從各政黨到教會,以及普羅大眾,都為奧地利加入納粹德國的版圖而興奮,投讚成票的比例高達99.75%,希特勒隨即在奧地利巡遊一圈,滿載掌聲和鮮花而歸。

德國吞並奧地利

這件事,看起來是“無情對無腦的勝利”的最好印證,我們站在事後,會覺得當年向希特勒讓步的人們都十分無腦,仿佛失去了判斷力一樣。不過,回到當時的情境裡去理解,又會如何呢?我們至少會發現兩個因素,第一,希特勒上台後的德國,的確國力大漲,在歐洲大陸普遍陷入經濟危機的情況下吸粉無數,不要說傳統上與德國淵源深厚的奧地利,就連德意志的傳統敵國——法國,都興起了一股崇拜德國的風氣;另一方面,除了德國之外,英、法這一對最有能力製約德國的歐洲強國,其首腦都墮入了所謂“綏靖”的謬誤裡,英國首相張伯倫,法國總理達拉第,都為了避免戰爭,而在與德國打交道的時候且戰且退,使得希特勒得隴望蜀,膽子漸漸變大。

德國人在希特勒的時代展現出了所謂“雅利安人”的種族魅力,他們英武、體面、民氣旺盛,尤其是,與遲疑、惶惑的法國人不同,德國人還很團結,因為他們都憋著一口氣,走出一戰和《凡爾賽和約》以來,被其他歐洲強國加在自己頭上的冤罪殺機。在《議程》這本獲龔古爾獎的小書裡,我們看到1933年2月20日,24個德國工業巨頭在德國國會大廈會見當時的國會主席,納粹黨二把手赫爾曼·戈林的場面。克虜伯、西門子、拜耳、歐寶、匡特等等,一個個儀態森嚴的大人物都同意支持納粹的戰略:逐步吞並奧地利以及捷克斯洛伐克。沒有他們的後盾,以希特勒、戈林等為核心的納粹領導群體,是不敢輕易施展種種“無情”的。

《議程》,[法]埃裡克·維亞爾 著,孟湄 譯,啟皓文化丨中信出版集團 2019年

純從戰略角度上來看,1933年2月之後這五年,納粹德國對奧地利施出的手段,堪稱一套“組合拳”。他們精準地抓到了奧地利政局裡的漏洞:那個國家背負著帝國的遺榮,卻為經濟危機所苦,他們的黨派多而矛盾深,政府首腦忙於鎮撫其他派別的勢力,德國人於是找到了乾預的機會,扶植起了奧地利的納粹黨。

1934年,正是納粹黨徒刺殺了總理陶爾斐斯,讓更聽話的許士尼格上台,在奧地利推行一條德意志化的路線。與此同時,德國外交部長裡賓特洛甫將英國首相張伯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讓張伯倫相信,德國人只想要回他們應該得到的那些,絕不會貿然挑起戰爭。

許士尼格有一本回憶錄《奧地利安魂曲》,對這本書,《議程》的作者埃裡克·維亞爾研究了很久。維亞爾寫小說,也做電影,揣摩人物心理是他的本行:這個受製於人的首相,究竟在想什麽?他是否低估了希特勒的無情,或者,他是否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認為自己能夠在德國的威脅下捍衛奧地利的尊嚴,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

許士尼格(Kurt Schuschnigg)

1938年2月12日那天,許士尼格受召,在貝希霍夫面晤希特勒,維亞爾說,這是“最為詭異最為離奇的一場戲”,也是許士尼格回憶錄裡最痛苦的一章,納粹的戰略早已擬好,奧地利早已是德國的囊中之物,許士尼格面前沒有第二個選擇,可是他必須經歷這一場煎熬,必須親耳聽取對他和奧地利的死刑判決。在寫會晤場景的時候,維亞爾心裡已經在勾畫電影畫面了,這個許士尼格,在等待判決和抱有幻想之間,應該擁有怎樣的一種悲劇性的儀容。

貝希霍夫會晤和五年前國會大廈的密謀,只是奧地利淪亡過程中的兩個時刻,要想了解這段歷史的全貌,《議程》當然不是最優選項。《議程》完全是一個作家的個人選擇,他的視線緊盯著具體的人:古斯塔夫·克虜伯、許士尼格、裡賓特洛甫,以及納粹向奧地利安插進去的內政部長阿圖爾·塞斯-英誇特,等等。當他們處在抉擇(或別無選擇)的時刻時,時間被切割到最小,凝固在他們的臉上,像是古斯塔夫·克虜伯,這位克虜伯家族的中心人物,在尚未見到戈林的時候“面帶愁容和不安,機械地在手指間轉動著一枚漂亮的金指環”。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古斯塔夫·克虜伯

不管你稱之為“陰謀”還是“戰略”,德國反正是成功拿下奧地利了。了解過1933年春到1938年春之間發生的事情,再看維也納人歡迎希特勒的場景,就覺得不能叫“無腦”。那時維也納已經有了足夠數量的納粹擁躉,他們的擁護有自己的理由,他們誠心相信,被德國兼並不僅不是冤罪殺機,而且是幸運,是值得驕傲的事。他們也知道,城裡的猶太人要被犧牲掉了——那是希特勒明確地要清除的劣等人:犧牲就犧牲吧,他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希特勒入城的時刻,若乾猶太人選擇了自殺,給報紙增加了一些無足輕重的邊角料。

即使事後被認為是大錯特錯,維也納人對於那一天的事情,心裡也是有一杆秤的。維亞爾沒有挖苦他們,他寫了幾個問句:“那些因為熱情而瘋狂的姑娘,她們後來怎麽樣了?她們的微笑呢?她們的無憂無慮呢?那一天她們的面容那麽真誠,那麽快樂!1938年3月的那場萬眾歡呼後來如何了?如果在今天,她們當中有人在螢幕上認出自己,她會想什麽?”

他問得很謹慎,沒有絲毫鞭屍的意思。因為他知道,有多少人會為之懊悔,懊悔自己當初沒有看清納粹的真面目,就有多少人對事後的歷史定論嗤之以鼻:成王敗寇而已,只不過是因為德國戰敗了,我們奧地利人才背上了納粹幫凶的罪名。

現當代奧地利文學有個很有趣的現象:小說家都暴躁。無論是2004年諾貝爾獎得主耶利內克,還是一線名家如托馬斯·伯恩哈德、伊爾澤·艾辛格爾,看面相,看文字,都是些愛發脾氣的人。在他們眼裡,奧地利保守,墮落,從來不敢正視自己在納粹時代犯的錯誤。不僅如此,到二戰結束半個世紀後,奧地利極右翼力量還顯著地增強,再掀排猶運動。讀《議程》時,不妨參考伯恩哈德在《歷代大師》裡說的話:“奧地利人與生俱來地掩蓋……任何一種,哪怕是最卑鄙的罪行,他們是與生俱來的膽怯的機會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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