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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戒酒會」:這裡有一群嗜酒如命的瘋子



每天清晨起來,莉莉都會進入戰鬥狀態。她需要與她的「敵人」周旋二十四小時直到下一個二十四小時到來。


她的「敵人」是酒精,它無處不在,可能會出現在電視上、店鋪裡還有飯桌上。


像這樣的戰鬥狀態,從她進入AA開始已經持續了3985天,九年十一個月。而這樣的戰鬥狀態也將要持續一生。



AA戒酒會(Alcoholics Anonymous),全稱匿名戒酒協會,是一個國際性互助戒酒組織。1935年6月10日,由美國人比爾·威爾遜和醫生鮑勃·史密斯在阿克倫成立。 AA在美國有5.5萬個團體,擁有超過200萬名成員。


在進行著同樣戰鬥的,還有很多AA的戒酒會成員……老豹, 5000多天,十四年六個月;還有老火,2185天,差五天六年。


「嘿!好久不見,你最近怎麼消失了?」星期日上午11:00,位於北京東直門的元嘉公寓517房間的門口,莉莉熱情地跟另一位中年男人打著招呼。男人面露窘色,敷衍著「最近有點忙……」。


這天是北京AA小組的英文分享會,房間裡除了莉莉和那個男人,還有六個白人男性,從二十幾歲到將近七十歲,每個人都神采奕奕,單看這些人的狀態,很難將他們和「酒鬼」兩個字產生聯繫。


「知道嗎?這屋子裡的人其實都是瘋子,」莉莉輕笑著說,「我曾經也是。」



「叮、叮、叮……」11:30分整,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白人女性搖起了桌上的一個小銅鈴,清脆的銅鈴聲打斷了房間裡的寒暄,人們迅速安靜了下來。


隨著主持人的引導,大家很有默契並充滿儀式感的低頭齊聲禱告,「上蒼,請賜予我安寧,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事情,賜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事情,賜予我智慧,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有願意進行自我介紹的朋友嗎?」主持人問道。


「大家好,我是William。」有人在椅子上回復。


「你好!」屋子裡的十個人齊颯颯地高聲回復,又齊颯颯地停下,聲音洪亮而整齊。


初來乍到的人,很容易被這樣的開場嚇到,這是全世界的AA小組通用開場方式。AA的創始人認為,儀式能夠帶來歸屬感和緊迫感,是一種增強自我監控的手段。2000年10月,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床心理科的主任醫師李冰和安定醫院藥物依賴科的郭崧把AA引入中國之後,同樣延續了這個傳統。



William來自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看起來二十幾歲,這是他第二次來參加互戒會的會議,這一天他停酒第五天,新加入的他看起來十分緊張、局促。在會議進行的一個半小時之間,他始終窩在牆角處,低著頭,不停地搓著手指。


這讓莉莉想起了自己剛參加互戒會會議的那段日子。「我第一次開會的時候,十分緊張,再加上長期酗酒導致的自閉,所以坐在屋裡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不想跟任何人開口說話。其實他(指william)比我狀態好很多,我是到第五次開會才發了言。」


提起參加AA的原因,「死」是一個特別常見的字眼。


「我當時喝得快死了,身體上和精神上都再也受不了了,尤其是精神上很崩潰,自己想死又死不了,自殺吧沒勇氣,喝酒吧又喝不死,不喝特難受,喝完更難受,這感覺24小時無限循環。每天最崩潰的就是睜眼醒來的那一刻,我怎麼又醒過來了?「莉莉一臉平靜地說了一連串的「死」,聽得人心驚肉跳。


但是,與酒的初相逢,卻是 「極其快樂的時光」。


和大多數患有成癮症的人一樣,莉莉的童年並不快樂,父母關係不好經常吵架。每次父母爭吵,莉莉都會躲進父親的書房,她希望把刺耳的爭吵聲關在門外的同時也能把傷痛關在門外。父親的書房裡藏有酒,出於好奇也出於模仿,她便一點點地喝了起來,從最初用瓶蓋喝上一小口到後來喝上一整杯。一切的發展都是自然而然。



長大後,離家到北京發展的她,彷彿一下掙脫了家庭悲劇的小鳥,整日沉浸在酒精與社交場中。那時候的她喜歡喝酒,也喜歡喝過酒之後的自己。每次喝完酒,她都會覺得自己變得更加自信,也更加有魅力,甚至連英語都說得流利很多。於是,她在吃飯的時候喝酒,吃飯喝完要去酒吧,酒吧喝完還想再去KTV,即便是沒有朋友一起,她也要自己去KTV包房再喝上幾瓶,而這還不夠,回家之後,她還是會再喝上一些,直到不省人事。


漸漸地,她發現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將其拱手交給了「敵人」。她試圖停下來,卻發現停不下來。她告訴自己,「今天隻喝四瓶啤酒。」但是在喝完這四瓶之後,她又會再要上四瓶。


長時間酗酒且無法戒斷會讓人產生強烈的羞恥心,不敢承認自己酗酒的事實。莉莉會告訴別人,喝酒是沒辦法的,因為很多社交。但她心裡明白,大多數的酒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家喝的。擔心身邊的鄰居對她指指點點,她便在清醒的時候,到公寓樓下收集很多超市的外賣電話,早上叫酒的時候給這家打電話,中午的時候換另一家,晚上再換一家。



每年春節都是莉莉最難熬的日子,為了不讓父母家人知道她酗酒,她在離家很遠的旅店開了一間房,酒癮找上來的時候,她便一個人躲到酒店的房間喝酒,喝完再洗澡回家。家人納悶,「你怎麼每天都會消失一段時間?」連旅店的老闆都會關心地問:「姑娘你沒事吧?」。



從醫學的角度,像莉莉一樣的酒精依賴者並不難確診。這種精神疾病患者大多長期飲酒超過10年;如果缺少酒精,就會手抖、心慌、出汗,甚至產生幻覺,引發癲癇或精神分裂等戒斷癥狀。喝酒是他們每天起床後的首要大事,他們總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而幫助他們睡眠的唯一方法,也是酒精。研究人員在2003年進行的抽樣調查中發現,每100個15歲以上的中國人中,就有將近4個人有潛在可能或已經患上了「酒精依賴」疾病。


很少有人意識到,酒精究竟會產生多大的危害,尤其酒文化盛行的中國,「無酒不成席」是很多人對社交場的理解。甚至,酒在一定程度上還充滿著浪漫情懷,它是詩人的好友,是俠客和將軍的知己,能與酒為友的,都是豪爽的性情中人。



世界衛生組織在2014年5月發布的《2014年酒精與健康全球狀況報告》稱:「2012年全世界因有害使用酒精造成了330萬例死亡,是造成世界上過早死亡和殘疾的第三位主要危險因素。酒精消費不僅能夠導致依賴,還可增加人們罹患200多種疾病的危險,這包括肝硬化和某些癌症。此外,有害飲酒可導致暴力和損傷。」


已經在AA 互戒會十四年的老豹幾乎每年都能聽說曾經的AA成員因心血管損傷、消化道大出血或自殺而離開這個世界的消息。醫學雜誌《柳葉刀》發表了這樣一組數據,酒精每年約造成330萬人死亡,其中中國佔據榜首,並以每年超70萬人的驚人數據遠遠甩開了第二名。


莉莉形象地將酒精比喻為一種「喜歡吃大腦神經的動物」。「酒鬼的大腦結構和正常人不一樣,」莉莉用手比劃著自己的腦袋,「有很多地方都是空的。」


的確,從醫學上,酒精可以破壞大腦前額葉皮質區突觸。這種損害會使酒精依賴症患者即便意識到酗酒的後果,也無法自製。這也是戒酒困難的主要原因。那些剛剛「改邪歸正」的人因突觸受損嚴重,大腦會不斷地收到暗示,告訴他們喝酒多麼快樂,任何一點小小的線索——酒的氣味,碰杯的聲音——都足以讓他們失控。有時候甚至不需要線索,他們也會鬼使神差地舉起酒杯。



「有時候早晨起來,就會忽然想起酒精下肚之後那種暖烘烘的感覺。「一位已經三次復飲的AA成員說,「第一次復飲就是路過小賣部,鬼使神差地便走了進去,買了一小瓶勁酒,交完錢就打開喝掉了。酒喝進去了,也清醒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不止一位酒依賴問題研究者指出,由於嗜酒者對酒精的敏感,使得他們會對酒精形成終身依賴,而這種依賴也為嗜酒者帶來了很多惡名,諸如「毫無自控力」或「道德敗壞」之類。


「其實這是一種病。一種狡猾又致命的疾病。」像大多數AA成員一樣,老豹更願意認為,嗜酒是一種疾病,一種不斷惡化的疾病,而這種疾病是無法治癒的,單靠自身的意志力量是無法將其克服的。「就像高血壓患者無法靠意志把血壓降下來一樣,酒癮也無法靠意志克服。」



美國印第安納大學醫學院精神病學教授努恩貝格爾,認為酒癮與基因有關。他相信,一個家族中出現多名酗酒者,絕不只是因為「近墨者黑」,而是可能存在一種「酒癮基因」。1989年,美國國家酒精濫用及酗酒研究所啟動的研究項目,調查了1200名酒精依賴者和9000多名家屬。在這些家族中,符合酒精依賴診斷標準的「要麼沒有,要麼就不止一個」。


「每個人在面對酒的時候,感覺是不一樣的,」老豹十分認同努恩貝格爾的研究,「有的人覺得苦,有些人覺得辣,難以下咽。但是酒對於我就像神仙水一樣美味。這是基因裡帶的,沒辦法。」


但是,大多數AA成員也都相信,儘管疾病無法治癒,卻能夠遏製,遏製的辦法「只有AA。」


「你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戒酒方法,我都試過了。」在老豹喝酒的第二個十年,他拿到「酒精依賴」診斷。為了戒酒,他住院、換工作、改變生活環境,在口袋裡裝上提醒自己的紙條等等。「但是都沒效果,直到2004年3月24日,我來到AA。」


AA到底有多靈?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很難回答。你去問成癮問題研究者,只會得到極其含糊的答案。無數學者在進行分組對比調研後發現參加AA確實能有效降低酒依賴患者的復飲率和再住院率,同時能夠改善酒依賴患者的負面情緒,緩解對酒精的身體和精神依賴。


心理學家給出的答案是集體治療。他們認為改變人類行為的最佳辦法之一就是將有相同問題的人組織到一起,而不是個別治療。而集體治療效果之強在科學界也多次被證實,《行為治療》上發表過一項研究總結,集體方式在治療創傷後應激綜合征(PTSD)方面極其有效:88.3%的人經歷集體治療後不再表現出PTSD癥狀,而較少參加集體治療的人只有31.3%癥狀消失。



正如斯坦福大學的研究者所說的那樣:「團體成員在小組中有強製性的情緒體驗,他們與其他人形成了親密關係,他人的接受和反饋對他們有深刻影響。」在加入AA的第一年,莉莉感受到了從沒有過的快樂。


「在那段底層的時間,我覺得我就是世界上最臭的垃圾,是個無藥可救的人。」那時候,莉莉多疑、自閉、暴躁,甚至還有抑鬱的傾向。每天都是在酒瓶中睜開眼,不想出門,不想見人,連梳洗打扮都提不起精神,一件破T恤穿幾個星期也不想換。


但是,在來到AA後,每一個會員都會熱情而真誠地對待她,沒有偏見,沒有議論,更不用說那些讓她後背發涼的指指點點。更重要的是,「大家的經歷、感受和自己一模一樣,」一下就讓莉莉卸下了心理防備。與此同時,看著那些曾經和自己一樣的人現在狀態那麼好,莉莉也開始慢慢相信,自己也可以。



在參加AA會議的第一年,莉莉每天不是在開會,就是在開會的路上,元嘉公寓、北醫六院,哪個會場有會就去哪裡。因為英文優勢,她除了參加中文會,還參加英文會。會後,還要和成員一起再開個「會後會」——聚餐。


在AA的這十年,莉莉到處開會尋找這種團體感,濟南、香港、新加坡,包括美國。讓莉莉感覺最好的,是前幾年在香港召開的全球大會,「當會場中坐著上萬個來自世界各地的酒鬼時,真的感覺很好。」莉莉說。


莉莉說不清楚AA作用在她身上的效果究竟是集體的力量,還是榜樣的力量,在更多AA成員看來,真正起作用的是「更高的力量。」


在1939年出版的《嗜酒者互誡協會》中。(這本書在AA會員中被稱為「大書」,視作終身學習的教科書。)創始人比爾.威爾遜在第一章自述中是這樣講的。


1934年12月14日,39歲的威爾遜正在曼哈頓的湯斯醫院戒酒。之前他已經來過三次,但出去不久就會復飲。酗酒毀了他的事業,讓他債台高築,醫生和他身邊的人都認定他將終生這樣度過。之前一天來就診時,威爾遜醉得一塌糊塗,醫生對他採取了顛茄合劑療法。酒友艾比·撒切前來拜訪,勸威爾遜皈依宗教來戒酒。彼時,藥物正在威爾遜身上起著作用,而威爾遜也是堅定的不可知論者,因此他對撒切的提議不屑一顧。


但是後來,在藥物作用下痛苦輾轉時,威爾遜還是決定試試上帝。「如果真有上帝,讓他現身吧!」他大叫道,「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接下來發生的事後來成為AA傳奇的核心。「我似乎站在一座山上,一股來自靈性的風正在吹拂,」威爾遜後來說,「一股力量突然爆發,我覺得自由了。」此後他再沒喝過酒。



因此AA戒酒會最著名的「十二步驟」中第二條就是「相信有一個比我們本身更大的力量,這個力量能恢復我們心智健康和神智清明。」


這讓AA聽起來有很強的宗教意味,甚至是帶一點邪教的意味。


對於這個「更高的力量」,莉莉有她自己的理解。「每個人心中的更高力量都不一樣。」她心中那個「更高的力量」是類似「道」的東西,她有時會打坐,想像自己正身處在一片寂靜的森林中。曾經她的一個助幫人,找到的「更高的力量」則是瑜伽。


在AA 互戒會,人們會相互結成一對一的助幫小組,助幫人通常會幫助被助幫人學習並完成十二步驟康復計劃,被助幫人也可以在遇到心理障礙或者任何問題時來傾訴並尋求建議。


AA的精髓是威爾遜列出的戒酒十二步驟:首先承認他們面對酒精毫無自製力,必須向「更高力量」求助;然後要求成員列舉自己的錯誤,在聚會中與別人分享,對親人道歉,定期禱告或冥想;最後是「經歷了精神上的覺醒,我們要試著把這些資訊帶給酗酒者,在所有事情上踐行這些原則。」



加入AA之後,「做步驟」是很重要的環節。


老火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在拿到「十二個步驟」之初是有多麼不屑,「我用了不到五分鐘就做完了。」


他拿著書,逐條念下去,「承認自己對酒精無能為力,嗯,是,我承認我無能為力。」「列出一份所有我們所傷害過的人的名單,並使自己甘願對這些人作出補償」,老火回頭看看自己的兒子,說:「兒子,我傷害過你,對不起。」


但是隨著越來越深入的參加AA,老火才開始真正意識到這「十二步驟」的意義。當他重新再次一項一項地「做步驟」時,才慢慢真正理解,「要謙卑,要執行。」在他看來,戒除酒癮難,但保持清醒並不難,「低頭去做就好了。」



已經反覆做過五次「步驟」的莉莉,始終記得自己在AA第五年時的沮喪,十二步驟中的最後一步要求要把這種覺醒傳遞出去,但是在做助幫人的過程中,她從來沒有完整的帶完一個被助幫人做完十二步驟,他們有的復飲了,有的再也不出現了。為此,她向她的助幫人求助。


「你還記得你當初為什麼留在AA嗎?」


「因為我看AA成員的狀態都很好。」


「那麼你現在狀態很好的去開會,就已經完成傳遞了。」


三言兩語,助幫人便打開了莉莉的心結。


在老豹看來,做這十二個步驟的過程相當於是把自己打碎再重建。他還記得在第一次做第八個步驟——列出一份所有我們所傷害過的人的名單,並使自己甘願對這些人作出補償時,他一時間很難列出名單,因為在他的意識裡,都是身邊的人對不起他,怎麼會有自己傷害過的人?「那就是完全站在自我的角度去看問題,然而這是只有把自我放下,才能看清的一個問題。」



如今,十二步驟康復計劃已經成為西方國家非常流行且有效的心靈治療支援團體的療法。全美1.1萬個成癮治療中心多數以AA的「十二步驟」為基礎。如戒毒匿名會、戒賭匿名會、戒貪食匿名會等等。AA提出的十二步驟就像公開的源代碼,任何人都可以自由使用、改寫,加上他們需要的功能。


在學術界,幾十年來有數千項關於A A的研究,始終爭議不斷。沒人能令人信服地解釋為何AA在一些人身上特別有效,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卻不起作用。也沒人能夠說出嘗試過十二步驟的酗酒者中,大概百分之幾最終能戒酒成功。因為AA嚴格的匿名原則,他們甚至無法說出AA到底拯救了世界上多少個酒鬼。


但是對於莉莉來說,AA確實讓她保持清醒將近十年,也確確實實讓她發生了變化,她也知道,而為了繼續保持清醒,她必須一直留在AA戰鬥下去,畢竟,這一生,她與她敵人的距離都只有一臂之遙。

編輯=宛冬+左先生

採訪+文字=由之

攝影=多寳掌櫃

特別鳴謝=Alcoholics Anonymous戒酒會

鳴謝=二哥+夾縫+火火+小山

編輯助理=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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