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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計劃丨農村小夥摘得國際大獎 評委感慨:中國人寫得可不差

2019年8月31日,瑞士伯爾尼Reportagen記者節,杜強憑借作品《廢物俱樂部》(谷雨×故事硬核),在全球九百多篇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首屆“真實故事獎”(TRUE STORY AWARD)第三名。在之後的非虛構寫作沙龍上,杜強分享了作品中紅姐的故事。他說,紅姐先後10次逃離三和又都回歸,是“孤獨的靈魂尋找另外的一半”。

她與那些在三和尋找身份的的年輕人,吸引了評委們“同情的目光”,在這個“所有參賽作品中最令人驚訝的故事”裡,“他們對自己身份的尋找清晰可見”。

沒有任何音樂的“真實故事獎”頒獎禮,入圍決選的各國年輕記者在台上站成一排,接受觀眾的掌聲。

那麽真誠持久的掌聲,《廢物俱樂部》編輯林珊珊第一次感受到。“現場冒出那種‘共同體’的感受”,杜強覺得“很微妙”。

這個全球範圍的獎項,50位評委包括《紐約客》資深記者、報導過盧旺達大屠殺的傳奇記者、報刊總編和國際新聞獎得主等,投稿來自29個國家和地區的13個語種。39篇報導入圍決選,其中有3篇中文報導:除了在騰訊新聞谷雨實驗室首發的《廢物俱樂部》,還有《人物》雜誌發布的巴芮作品《逃離美發廳》,以及被列入特別關注名單的劉子超作品《烏茲別克:尋找中亞的失落之心》,發布於《南方人物周刊》。三位作者與中國區評委吳琦受瑞士文化基金會邀請同赴伯爾尼。

瑞士文化基金會上海辦公室項目推廣蔣淼興奮地告訴谷雨,杜強等中國非虛構作者參加的沙龍,“排了長隊,由於人數限制,很多人沒進去”。

吳琦的興奮感,來自國外同行對中國非虛構作品的欣賞。幾位國外評委告訴他,中國作品的整體水準很高,三篇都被列入主要討論範圍。他們雖然不怎麽了解中國作者的寫作環境,卻對《廢物俱樂部》中“做iPhone的深圳的角落裡會有一群人這樣生活”很感興趣,對杜強“雖然自身在場,卻善於讓人物講話”的寫作技巧表示肯定。

體現多樣性的中國故事,是中國區40篇報導的初評中,吳琦和另兩位評委李海鵬、梁鴻的評選標準。

這樣的故事在沙龍裡獲得的長時間熱烈掌聲,讓吳琦感慨,中國人寫得一點也不差,大家的眼界、能力都夠,重要的是繼續去觀察我們的社會,去發現那些沒有被講述的故事,繼續去寫,相信自己寫的東西會被更多人看到。“就像三和那些自我拋棄的人,他們和今天歐洲人精致、昂貴的日常生活之間是有一種非常具體聯繫的,這種聯繫通過杜強他們的寫作被串起來了,其中有一種超越文化的共情。”

一位瑞士資深女記者的話,讓吳琦產生了共情:好故事的唯一標準就是當你看完這個故事的時候,你發現它始終像影子一樣跟著你,因為它捕捉到了人的真實氣息,以及這種真實背後的歷史和現實的脈絡,而且它可能跟每個人相關。

吳琦告訴谷雨,我們的非虛構寫作要找到在世界的位置,就得像影子一樣追著這個世界走,把現代化進程當中那些被遮蔽的複雜地帶挖掘出來。在一些國內非虛構寫作者出於各種原因轉行的業界低谷期,伯爾尼的掌聲,“是對大家的鼓舞”。

“人生不管往好往壞,都很偶然”

谷雨:你在《特稿寫作,離地三尺》裡說,在三和臥底那一個多月,你一度經常脫掉衣服在大街上走,會突然感覺到很自由。是什麽觸發你這麽做?

杜強:當時深圳特別熱,而且很濕,到那裡之後,你就想要脫掉衣服,因為別人其實是非常瞧不起這一群人的,當你跟這群人混在一起,脫掉衣服的時候感覺很爽。我就說這其實是一種反抗——你們不是覺得這些人很邋遢很落魄嗎,OK,我乾脆更極端一點。

谷雨:這是不是意味著,原來那種城裡人、體面人的角色,給你的內心帶來了某種束縛?

杜強: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學生,在城市生活久了,你覺得你擺脫了過去的一些習慣痕跡,不受身份的束縛了,敢於告訴別人自己農村生活的經歷,這是我在文中說的“自由人”的意思。再回到農村的時候,你會感覺到一種輕鬆。大部分人認為自己體面的生活是一種天經地義的東西,其實不是,人生不管往好往壞,都很偶然。

谷雨:就像你在稿子裡設置的打工丟了三根手指的兒時夥伴王朗這個角色,有一種交換人生的感覺。

杜強:對,去跟三和那個群體接觸的時候,王朗這個人自然就從腦子裡冒出來,變成一個像驅動力的東西,所以我說,我意識到一種未能成真的人生,曾與我僅有一步之遙。

谷雨:這組稿子有一個關鍵詞:自由。包括邊緣人追求的自由,作者本人想抵達的自由,稿子沒有明說的一種自由。而稿子揭示了自由與現代性之間的緊張關係。這種處理方式,是不是在編輯過程中有意提煉、凸顯的?

林珊珊:三和的這一代年輕人,不願意像父輩一樣生活,他們選擇一種放任的方式,重新構建一個想象中的世界,裡面有另外一套規則。但你能說他們是自由的嗎?他們的這種生活可能是非常痛苦,非常虛無的。而很多被生活流水線壓榨的人,在高壓中不得不忙碌的人,可能也想擺脫體制化的軌道。但如果我們沒有一個成熟的社會體系托底,其實還是從一種不自由到另外一種不自由。

稿子關注的是一個外部性的社會問題,也想要建立一種讀者和寫作對象的內在聯繫,雖然他們的生活可能差異很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閱讀故事的需求,有些人可能關注外部議題,有些人可能想要看奇觀,有些人可能想要從他人的生活當中獲得一些啟示。我們想要盡量把故事背後更豐富的層次展現出來。

谷雨:也就是說,故事呈現出一種多義性。

杜強:我對於好特稿的判斷,一直就是要豐富、複雜和多義。世界是複雜的,當你想要梳理出一個相對簡單邏輯的時候,你一定會犯錯。所以總體上說,你往複雜了寫,雖然對你的寫作挑戰更大,但一定是對的。

這組稿子有幾個層面,其中一個層面是新的遊民階層帶來的社會問題,另外一個就是關於人的自由。比如一些富二代都想要到三和去過那種自由自在的流浪漢生活,其實就牽涉到你提到的所謂現代性問題,包括人們生存中所受到的精神上的擠壓。我後來看到過一個評論,他說“三和大神”在深圳是工資日結,他在北京做白領,是月結。這個評論挺深刻的。在這種現代性主題方面,不管人們各自的生活有多大差異,處境其實是有共通的地方,包括不自由的那些方面也是共通的。

“這也不是什麽技巧,就是很自然的表達。”

谷雨:這個選題的操作方向,最初討論時是怎麽定的?

林珊珊:這個選題跟產業結構的轉型有關,不需要什麽技能的製造業越來越少,有一部分工人被分流出來了。而這一波年輕的打工者,他們成長的環境,接受到的文化,跟上一輩的產業工人是非常不一樣的,不像他們一樣容易接受那樣的生活。他們在全球化的哺育之下遭遇到了一個新世界,然後躲避到讓人沉迷的無處不在的遊戲裡頭,最後沉澱成一種生活方式。

這是一個很新的主題,我當時跟杜強商量,最好是做成一個深度體驗的稿子。一開始想的更極端一點:作者能不能真的成為一個身無分文的“三和大神”,切斷他所有的經濟來源和社會關係,在那個地方想辦法生活下去?這就設置成一個實驗了。但是這個方案很難實施。最後定下來,做一種有退路的體驗。

杜強:完全像他們一樣去生活,真的好難做到。但是體驗是必須的。你知道這個人群很獨特,你能夠在裡面挖掘到一些很好的故事,但是能做到什麽程度,能找到什麽樣的人物故事,你不知道。你跟他們在一起生活的話,會接觸到更廣的人群,更了解他們,而且整個過程是很自然的,從寫作來講也會有一些便利。

谷雨:在選題操作過程中,你給作者提供了哪些建議?

林珊珊:我們每天都會聯繫,隔幾天就會討論一下,大致是說面對這個人要不要亮明身份這些比較細的問題。我可能還起到了一個好作用——你知道我另外一個身份是他家人嘛,因為這個體驗是蠻辛苦的,雖然我內心深處是希望他早點回家的,但我一直跟他說不要輕易回來,要堅持下去。有一次我去了深圳,請他吃自助餐,給他打氣。看到豐富的食物,他一直念叨,他背叛了他們。從深圳回來後一段時間,他看待事物總是帶著“三和大神”視角,比如說遇到一件什麽事,他就會說“三和大神”會是什麽反應。

谷雨:一方面是家人的角色,一方面是編輯的角色,內心多少有點矛盾吧?

林珊珊:我在這個過程中,可能90%的時間都是編輯的角色。我分得清。

谷雨:深度體驗的方式,給操作帶來不確定性甚至風險,你們當初有沒有建立萬一不成功的另一套預案?

林珊珊:這種方式其實不太容易絕對失敗,因為不像那種打入犯罪組織之類。風險是進度可能會很慢,故事線不太容易確定,他會有焦慮。這也是我們一直在討論的。我們當時確定了三種方式:一種是純體驗式的,完全不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一種是一開始就亮明身份的;還有一種是半體驗的,體驗到一定程度,就亮明身份。三條線同時鋪開。如果從頭到尾不向任何人亮明身份,就會有更多不確定性。

谷雨:亮明身份會不會帶來一個問題:當他們了解到你的身份,就會有一種警惕,講述的真實性、廣度和深度就會打折扣?

杜強:沒有完美的方式。如果你不告訴他們你的身份,那他們可能根本不會跟你講。至於講述上的偏差,有一些技術方式去處理,比如通過其他對象去求證,保證稿子裡的絕大部分事實都是OK的。

谷雨:讓這些人講他們不那麽光彩的事,對技巧的要求很高,你是怎麽讓他們向你敞開心扉的?

杜強:還是以一種相對真誠的方式去跟人家交流。比如說宋濤,他是四川一個小鎮上的青年,我是陝西一個小鎮上的青年;他是1988年出生的,我也是1988年出生的;他在高二那年退學了,高二那年我也想退學。這種人生某些節點的契合,讓我們聊的時候很感慨,就跟對方分享了,他的心也就打開了。這也不是什麽技巧,就是很自然的表達。

谷雨:其中有沒有經歷一些特別艱難的時刻,比如說做出比稿子裡寫到的你跟小曾去偷東西更出格的事情?

杜強:沒有,因為你不可能過多地做什麽事兒去讓故事改變方向。偷東西那件事兒發生得很突然,當時小曾也不知道我是什麽身份,“哢哢”就把西紅柿吃了,然後又看著我把西紅柿遞給我,我只能把它吃掉了,這相當於偷東西。

其實我寫的時候,還猶豫要不要把這個細節寫出來。你明知道這樣不對,然後你又寫出來,這是一個什麽感覺?很怪異。但是我覺得還是要寫,因為這個細節在表達上是有用的,因為要跟讀者講一個人成為小偷,在某種情況下其實非常容易,尤其對特定群體來講。

谷雨:這次經歷,對你來說有什麽值得總結的東西?

杜強:打破預設。我見過很多城市背景的人去體驗這種底層生活,有一種比西方記者還要可怕的思維定勢和有色眼鏡,就很難跳脫出來。

“我不會刻意去追求人性溫度”

谷雨:紅姐這個人物讓人想起日本影片《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那個一次次用力去愛,但是最終孤獨的女主角。稿子裡的人性溫度,對特稿寫作來說是不是必要的?

杜強:我不會刻意去追求人性溫度。對人的理解、共情這些東西,還是非常依賴於你找到什麽樣的人,寫了什麽樣的故事,如果有,我就會貼著主題去表達。只要保持善意,即使採訪到的都是一些冰冷的東西,對於我們認知這個世界也是有用的。

谷雨:稿子裡能看出你對這個群體的一些個人感情。

杜強:是,對這個群體的感情,我老跟別人說相當於“階級感情”,雖然我從政治傾向上來講不是這樣的。具體來說是因為我小時候的朋友、同學,很多都去廣東、上海打工,所以對他們很親近,很想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麽。

谷雨:你曾講到特稿寫作中,拋棄上帝視角和上帝意識,以作者的有限性去真誠表達。在這組稿子中,作者深度體驗所帶來的個人化表達的分寸,你是怎麽把握的?

杜強:其實我個人跟這群人有點關係的東西很多,但我用得很節製,要麽就是能闡明我做稿子的情感動機的,要麽就是可以調節敘述節奏的。比如說我寫了一段跟小曾騎自行車,然後我回想到我高三備考的時候覺得未來很渺茫什麽的,其實跟他們的事不太相關,但是這段內容有一種文本上的功能。

谷雨:這組稿子的編輯過程中,你主要在哪些方面作了處理?

林珊珊:這裡面可能反映了某種社會潰敗,也關係到人的意志、自我拯救問題,另外就是更廣泛的人的聯繫:很多人其實對日複一日的機械生活是不滿的,想要逃離,想要放任自己。

比較遺憾的一點是,如果稿子裡多呈現一些他們日常生活方面的東西,可能會更好地平衡一下那種“廢物”式的灰色。

撰文 | 劉青松

出品丨谷雨工作室

統籌 | 迦沐梓

運營 | 楊麗菲

來源 | 谷雨計劃(guyu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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