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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軍:淤泥偏自出芙蓉,代有前賢為此鍾

我之所以愛蓮,是愛其置身困頓而最終超越了困頓。反過來說,是淤泥成就了蓮花、困境成就了君子、金錢成就了藝術……

我之愛蓮,初與別人相同,是因觀其盛開,戀羨其花純潔、其葉圓碧、其香清遠。其花,納蘭狀為“白裁肪玉瓣,紅翦彩霞箋”;其葉,東坡喻成“重重青蓋”,誠齋誇作“接葉連天無窮碧”;至於其香,曹寅勸人晚上不要關門而睡,因有“夜夜涼風香滿家”。

我之愛蓮,後又進了一層,是因讀《愛蓮說》稱其“花之君子者也”,得以因物及人、由目入心,實現了從視覺、嗅覺到心境的升格。

蓮花與君子的相同處,周敦頤隻用三句話便道中、道全了。第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青漣而不妖”,君子即便身處汙濁動蕩之境,但心始終高潔穩正,不受汙染,不為矯飾,這就是孔子說的“君子不器”;第二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君子內心通達、氣脈正直,不會倚靠附和,不會攀緣拉攏,這就是孔子說的“君子不黨”;第三句“亭亭淨植、香遠益清”,君子腹有詩書,故而氣質潔淨,聲息清新,這就是孔子說的“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我曾抄寫、誦讀《愛蓮說》無數遍,每至文末“蓮之愛,同予者何人”時,都不禁脫口而出:“我!”隨後發出一聲歎息,歎息與周敦頤相隔了近千年,不能同他一道,前去賞蓮。

據聞周敦頤為了賞蓮,特命人挖了個大大的池塘,池塘中心置小亭一座,以九曲橋相通,以便從各個角度、近距離地觀賞。我猜周敦頤賞蓮時,可能獨自一人,方出此言;即使有人伴隨,卻對他的愛蓮之切、知蓮之深,未必懂得,這反倒增了他的孤獨。君子注定孤獨,不在身邊,就在心裡。此番心境,還可再溯千年以上。屈原鍾愛鮮花香草,曾讓山鬼披薜荔、配女蘿,又用各類花卉飾滿了湘君與湘夫人相會的房間,其中就有蓮葉。而他自己,則“製芰荷以為衣,集芙蓉以為裳”,作為“離騷”的裝束。這身裝束,自然難以被人理解,所以屈原緊接著說:“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孤獨之強之烈,直到了使他絕望自盡的程度。我想屈原之所以選擇投水,是想從一個君子變成一朵蓮花吧。君子和蓮花的區別,只是一個在大地上,一個在水中央。

我之所以愛蓮,先是慕其有君子之質,後是發現其有藝術之境。當然,泛泛而言,所有的花兒都可比作藝術;但我以為唯有蓮花,最能揭示藝術的真諦。第一句“亭亭淨植、香遠益清”,藝術當予人以潔淨清香的美好享受,使所思澄澈、所感幽遠;第二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藝術以通透簡約為高,以含蓄蘊藉為尚,以少勝多、以簡馭繁者方為妙境上品;第三句“出淤泥而不染,濯青漣而不妖”,其他花兒只需如常孕育、萌生開放,期間未嘗有太多的曲折艱難,好比從人間順利升入天堂;唯獨蓮花,生於淤泥之中,必須先突圍後方可孕育生長,恰似先要從地獄來到人間,然後進入天堂。

藝術亦像蓮花,生來便在淤泥之中。藝術要像蓮花,須在淤泥裡、也只能在淤泥裡汲取營養、積攢力量。蓮花將根向下扎入淤泥,為的恰恰是向上生長,當終於開出花來時,必向上空高高擎起,離得淤泥越遠越好。藝術同理,其生存需要金錢的滋養,但她的目的,恰恰是離金錢越遠越好。

既然君子、藝術皆與蓮花相類,那麽兩者必然互通,即君子可成就藝術、藝術也可成就君子。君子有了藝術,可以不再過於孤獨。八大山人遭遇國破家亡,心中悲淒,卻以書畫一面遣懷、一面養生,享了當時罕見的高壽。他畫蓮花,寥寥數筆便神完氣足,這蓮花就是他的化身。君子有了藝術,可以不再恥於談錢,至少不會像乞丐那樣潦倒和無奈。板橋居士畢生鬻畫,不但標明價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鬥方五錢,更關照不受別的,隻收銀子。“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因為“蓋公之所喜,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現銀則中心喜悅,書畫皆佳”。

我之所以愛蓮,先是因愛君子,後是因愛藝術,愛其置身困頓而最終超越了困頓、借助金錢而最終擺脫了金錢。反過來說,也是淤泥成就了蓮花、困境成就了君子、金錢成就了藝術……試想若不是流亡一生、若沒有貧困半世,就不會有八大山人、板橋居士及其傳世之作了。

不過,有時即使白銀在前,板橋居士也不予理會,甚至還要罵人;有時就算片銅皆無,他也會潑墨揮毫、慷慨贈送。這一點,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我想前者,他或是畫得累了倦了,或是不想伺候某些俗物;後者,他正是達到了理想、贏得了自由,好比一朵蓮花已從淤泥中攢夠了營養、長足了枝葉,向空中張開了花瓣、散出了清香,只為君子、為藝術盡興地開放。板橋居士曾詠過一朵入秋方開的蓮花:“秋荷獨後時,搖落見風姿。無力爭先發,非因後出奇。”這朵蓮花便是他的化身,不是不想順時應序,只因困頓太久、積攢太難,故而開得稍遲一些罷了。

淤泥偏自出芙蓉,代有前賢為此鍾。屈子衣裳逐水去,周生筆墨待人逢。從來孤獨皆難耐,當是藝文最適從。初夏深秋俱恰好,何妨盛放在春冬。(胡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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