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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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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清明節後去塗河集,有人賣菜秧子!一溜兒老頭老太太擺地攤,樸訥古穆,黃髮豁齒,滿臉皺紋蚯蚓泥鰍般糾結,一個個像歸元寺羅漢堂上蹲踞的羅漢,又像磨山景區正門進去,路兩邊戕伐過的支離其形的法國梧桐似的。蘿蔔白菜,豇豆茄子,辣椒瓠瓜,想栽啥,就有啥。好比剛破殼的雞娃鴨娃麻雀仔鴉鵲仔,鵝黃間關,呷呷呷,一個樣,每一棵菜苗活脫脫就是一個「屯」字,根須上敷著一抔褐土,分得出姚黃魏紫?她又驚又喜,猶豫不決,恨不得每一種都來一棵,種出個百草園來登對我們的「三昧書屋」。討論的結果,是挑了五根南瓜秧,十根番茄秧,為什麼?一棵南瓜就可以跑滿園,一根番茄長成了,就會是一棵樹,一本萬利,吃用不盡唉。

戴著青黑狗鑽洞毛線帽的老太太,餘下的牙齒每一顆都危險,雙手枯瘦,都是繭,叫價是每一棵兩毛錢,長成樹也好,長成海也好,都是兩毛錢,眾苗平等哉。她又想多給錢,我捏她的手腕。提著塑膠袋裝好的南瓜秧、番茄秧、豆漿、油炸蘿蔔絲包子回到車上,跟她講:「這三塊錢,就夠她打一下午麻將的。她種簸箕大小一塊菜苗,賣好幾百塊錢,一個春天的麻將錢就夠了,說不定她還是常常贏錢的那一個!老頭老太太們種菜,自己吃不完,用籃子提到集上賣,是享樂,不是缺錢。」她含著熱騰騰的蘿蔔絲,點頭如搗蒜。

春風多厲,春雨如膏,  「雷乃發聲,始電,蟄蟲鹹動」,我拿著砍刀,她穿著套鞋,清理我們樓下的菜園。菜園在新居與之前未拆除的一幢廂房之間,四面有紅磚牆,大概是五六十平米的樣子。父母未去南寧之前,在裡面種過一棵桃樹,六月血桃累累,後來粘滿桃膠,被毛毛蟲咬死了。隔壁大伯也來種過菜,幾架蛾眉豆,據說長得並不好,現在是披離荒草裡,長滿了構樹苗、烏桕苗、楝樹苗、桑樹苗,它們之所以能遷移到這裡,無非是曾藏身在鳥兒的腹中,鳥兒們除了唱歌,偷稻穀,還是植樹的師傅。我們在瓦礫之中剪伐出簸箕大小的一塊空地,五棵南瓜秧圍成一個圈,十根番茄苗燒香般排成兩行,澆上了半桶井水後,菜秧在春風裡搖晃,已經有了一點「良苗亦懷新」的樣子。之後我們回到武漢,接下來的一周,氣象晴明,艷陽高懸,東湖裡的牡丹、櫻花、海棠在朋友圈裡開得如火如荼,我們躲在書房裡,也無心去看,一心惦記我們種在老家的菜秧,經由移植後是不是能活下來,蚯蚓在它們的細根下癢癢地鬆土,會碰壞白胖的根須嗎?會不會有地老虎將它們的嫩葉啃得精光?我發微信給妹妹,求她撥冗回娘家,幫我們給南瓜番茄澆水。妹妹笑話我們半天,還是騎著摩托車突突去了,澆水之後,拍小視頻給我們看,果然是隻愁種,不愁長,十五棵菜苗,一周之內,已躥出一截,綠意盈盈,挺立在我們菜園中央。妹妹還隨手帶上了菜園的門,將大伯家龍行虎步的母雞們擋在院子外面。

四月五月,她忙著寫博士論文,我掉到一堆學生開題與答辯的會裡,時間表上沒有回家的空當。春夏之交的氣象,就是孩兒面,武漢,北緯三十度嘛,一周經歷四季,一天經歷四季,就是在彼時,風雨陰晴,冷暖不定,我們在人生中歷劫修行,南瓜秧也會,妹妹就是扮觀音菩薩,捧楊柳枝凈瓶,也未必能急急如律令地救護,隨它們去吧!直到五月底,我們驅車朝發武漢,到村巷裡,曙色由白轉紅,太陽都沒有完全爬上樹,甫一下車,她去推菜園的門,哎呀就叫出了聲:五根南瓜秧在過去的幾周裡,在陽光雨露裡瘋狂地滋長,所謂「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具體而微到南瓜藤這裡,陽春的德澤,已經賜予它們不可思議的生命力量:千百條藤尖由綠藤堆裡昂起頭,像一條一條小龍一樣摸爬滾打,洪流一般,將那十幾棵番茄與楝樹苗烏桕苗壓倒在身下,形成一圈圈漩渦,將菜園填得滿滿當當,也將小木門蛛網一般封上了。

中午飯,我們就吃上了炒南瓜藤。她穿套鞋,戴橡膠手套,端小圓竹篩,拿剪刀去園子裡,哢哢剪回來三四十支南瓜藤尖,我洗凈倒進鐵鍋,加入碎蒜與辣椒絲清炒。南瓜尖清香脆嫩,在舌尖上有一點點澀,既是味道稍稍的苦澀,又是舌面舔舐纖維微微的艱澀,好吃的,她之前沒有吃過,當然是讚不絕口。想到滿園是幾十上百碗的炒南瓜尖,真是有暴富的感覺唉,好像是種了一畦韭菜,永遠割不完。我還知道一道菜,是油炸南瓜花,用蛋液或者麵粉裹好過油,也是有滋有味,她卻不同意:將花吃掉,如何結南瓜仔,你讀過的護生畫集呢?她對。蘇軾寫詩給文與可,討論到篔簹谷的竹筍:「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竹筍初生的紫芽,的確有一點龍的樣子,南瓜藤又何嘗不是,也未被我們的剪刀赦免。文與可與妻子讀到蘇軾的詩,噴飯滿桌,我們不會,炒南瓜藤比不上蘇軾與朋友們食筍當肉的風雅,它是自然而然的一點鄉村清味,還未染上林洪們「山家清供」習氣。更何況,我們吃完飯,蜷曲在沙發上,看到微信裡推介清炒南瓜藤與南瓜須(就是專門將藤尖的須爪摘下來),是很不錯的「養生菜」,有通便與化解腎結石的功效,無論真假,對我們這些書生而言,就覺得它們比能助長結石的竹筍友好。

這一次在鄉下一直住到六月中旬,暑熱漸盛,  「暴風來格」,  「苦雨數來」,幾輪夏雨將小澴河灌滿,我們才返回武漢,由武漢去秦皇島。其間她端著小圓竹篩去菜園裡「屠龍」數次,文與可「胸有成竹」,我們插上菜園木門離去時,大概也會胸中存下不少南瓜藤。只是這樣的「倚天屠龍」,好像也沒磨滅南瓜的鬥志,它們繼續分櫱、開花,捲起更多的漩渦,須爪如握,向著圍牆與舊居的木壁攀爬,蜜蜂粉蝶成群結隊地來去,無數的南瓜仔如同密雲中的星星,已經暗暗生成。

吃到第一隻南瓜已經是九月中旬。我舉著竹竿,由南到北在藤堆裡趟出數條葉巷,條分縷析,依舊是見花不見果,心裡想,怕這開出的一園子南瓜花都是雄花吧,臨出園門,腳下一滯,才踢到它,豬腳牛腿似的,油光沉綠:老太太賞給我們的南瓜種,卻並不是那種圓圓金黃,可以在萬聖節上顯擺的燈籠南瓜。我喜孜孜地扭斷瓜蒂,將它扛到廚房,心裡想,七八斤總歸是有的。就是這一隻南瓜,我們在老家切絲炒片,剁成大塊燉豬排骨,也只是吃掉了一小半,回到武漢,又分解成好幾塊放到冰箱裡,到十月份才吃完。我們在餐桌上分享種南瓜的經驗,花掉一元錢種下五根瓜秧,吃了十幾次南瓜尖,又摘一隻南瓜享用不盡,「夔一足」矣。作為我們第一次共同種菜的經驗,是很不錯的一個開端季。我們在創作、研究之外,種地種菜,無聞逃世,可能就是從這隻南瓜開始了。彼時我翻到李昕升博士的論文《中國南瓜史》,已經明白南瓜大概是與土豆、玉米、棉花、蕃薯等一道,在南北美洲被發現之後,從它們美洲的故鄉,借道東南亞傳播中土。要是它們的傳入更早一些,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大概就會改成種南瓜了,有土豆、玉米、南瓜、蕃薯這樣易種肯長,又收穫頗豐的糧食瓜菜,他大概也會有更多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底氣,能捧著南瓜蕃薯粥在朝陽牆根縮脖啜之,也就不會有「飢來驅我去」的乞食經歷。

十一月初,母親坐火車由南寧回來趕鄉間禮,姐姐妹妹來陪她,我們也開車回家。幫她老人家拖地、鋪床、清曬被子,忙活半天,總算是將歸省的老太太安頓下來,在她自己的家裡做起了客人。妹妹提議炒南瓜尖,母親聽說我們種了南瓜,也高興,一家人開了園門進去看,我心裡想,唯一的南瓜已被我摘走,這緊閉的瓜園大概已經是清秋節、音塵絕、西風殘照南瓜葉。沒想到,這一回封門的不是南瓜藤,而是南瓜墩,推進去,一園子的豬腳牛腿、牛骨驢尾,一條條南瓜像滑石溪中大大小小枕水的石頭一樣,長短不一,胖瘦不一,堆積在稍稍破落的瓜藤之中。藏在密雲中的星星,被小粉蝶出入過的南瓜花,讓自己在深秋裡長成了南瓜。老太太歡喜得合不攏嘴,由城市返鄉的種種不適一掃而光,指揮我們將南瓜一隻一隻摘出來擺在走廊裡,就像從前生產隊冬月乾塘分魚,將走廊排得滿滿當當。一共三四十隻南瓜啊!當日我們跟母親告別的時候,妹妹與姐姐分別挑走了五六個,給母親留下一個,餘下的三十餘隻,我放到後車廂,一百餘斤,都感覺後車輪往下沉了一截。

真正將南瓜們搬進廚房,我們才理解造物徵用老家的小菜園,將五根瓜秧變成了一場如何盛大的豐收,將它們放入冰箱是不可能的,一個接一個煸絲切片往下吃,如果它們不腐壞掉的話,一月一隻,可能會吃到下一屆的世界盃、人工智慧統治世界,5G、6G之類偉大的未來吧。順豐快遞給各地的朋友?快遞費貴一點倒無所謂,只是寄人家一隻南瓜算什麼事啊,你認為的金鑲玉,人家卻也隻作呆瓜看。捐給附近的幼兒園,畢竟萬聖節就要到了……可是前面已經說過,我們的南瓜是長條的,刻不出南瓜馬車,也雕不好南瓜燈籠。要不,我去瀋陽路菜場去攤個菜攤……我們談論這些計劃時心裡是喜悅的,家鄉的土地還在,還能生產,我們也有足夠的力氣與運氣,來領受它的饋贈。我們差不多花了一周的時間,百度種種南瓜製作法,將南瓜削皮解塊放到電鍋裡面蒸熟,用細紗布與金屬濾網濾去絞乾水分,做南瓜餅、南瓜湯圓、南瓜丸子……裝入幾十個大大小小的食品袋裡,壘放在冰箱的冰凍層,這樣,就算是AI統治了地球之後,南瓜系的早餐也可以間或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

新年的第三天,東風解凍,草木萌動,我們果然吃上了炸南瓜丸子。糍粑的瓷白之外,有一點點南瓜的珠黃,糯米的溫慈之外,又有一點點南瓜的清苦。我仿照汪曾祺《葡萄月令》來記下一年中種南瓜的事情,辭色才情,自然是遠遜於他老人家。我又想到,南瓜、蕃薯之屬,來中國既晚,錯過了詩經楚辭、唐詩宋詞,錯過了陶淵明與蘇東坡,它們融入了我們的鄉土,我們的身體,卻並沒有進入我們的文化,所以特別將之補記出來。所謂時日如駛,馬齒徒增,歲雲暮矣,能無慨然?種豆南山下之外,種南瓜在家鄉的小園,也是日常的好生活唉。

2019年3月12日武漢


作者:舒飛廉

編輯:李伶

責任編輯:舒明 周毅 吳東昆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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