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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食?南瓜南瓜藤

將進食·南瓜南瓜藤

父親種南瓜,架老大勢。一園菜畦,父親剁來四根株樹樁,東打一樁,南打一樁,西打一樁,北打一樁,砰砰砰,菜畦中間打一樁,再是縱一木,橫一竹,縱貫線與橫貫線,交織又交錯,對立又對仗。父親還不算虛張聲勢的,對門安伯,架起了水泥柱子呢,百米長瓜棚,建永久性工程,打造鄉裡鄉親一場不散的筵席。

南瓜長勢威猛,乾隆通寶一片大的,栽了下去,嗖嗖嗖嗖地長,十天半月,如青鞭蛇一樣蜿蜒,嗖嗖嗖嗖地爬樁;又十天半月,一畦菜園,蒙絡搖綴,參差披拂,翠幔成蓋。我家老屋旁邊有塊空地,伯父勤勞,揮汗如雨,開發成園,木樁竹架,都種線藤蔬菜,苦瓜啦,線瓜啦,冬瓜啦,自然,南瓜是主角。藤蔓交錯,茵茵如蓋,夏秋夜裡,搬竹凳,坐竹椅,伏竹桌,躺竹床,躲在裡頭,可消溽暑,可度中秋。涼哪,涼哪,搖著蒲葵扇,忍不住你就喃喃,涼哪,涼哪——夏日炎炎,你躲冰箱裡,鄉親們躲「青箱裡」。

春夏南瓜花,蠻好吃的。露從春夏白,鄉村每個早晨,都是濕漉漉的。父親有個習慣,晨起,持把錫壺,溫壇裡溫壺酒,從罈子裡,捏塊與紅辣椒同浸蘿蔔皮,一手持錫壺,一手持蘿蔔,往稻田裡轉轉,往往菜園裡看看。父親必到的,便是他的南瓜園,他要摘些花下來,南瓜花,喇叭樣,細膩,嫩,厚實,文火炒,綿軟,糯,滑舌。南瓜是要間隔摘下花的,花多了,不長果,將枝丫間開著的花摘掉,南瓜便長得籮筐大。

蕃薯飯,南瓜湯,農家生活也可以當歌唱。南瓜湯,那要是老南瓜。老南瓜好吃,嫩南瓜蠻好吃。我喜歡吃嫩南瓜,結在瓜蔓上,貌似死了的、不長了的南瓜,韻味尤其好,嫩南瓜裡頭南瓜籽都沒,整個一個實球,營養沒分散,都在南瓜裡,沒分到南瓜籽去,嫩南瓜便好吃了,將其切絲,長條的,與青辣椒一起炒,脆,甜,嚼起來唦唦唦響,那是老南瓜不曾有的口味——老南瓜只能煮,不能炒,老南瓜若炒,都成粉了,不成型,炒也不能出味。

炒,最能出味的,還有南瓜藤。南瓜藤也能吃?有朋自遠方來,南瓜藤乎。其來也,我堂客小炒了一盤南瓜藤,以待貴賓,這傢夥少見多怪,眼睛瞪得銅鈴大,驚呼,草索子一般的南瓜藤,也可以炒著吃的?這廝有所不知,苦瓜藤不能炒,白瓜藤不能,冬瓜藤不能炒,西瓜、香瓜藤不能炒,南瓜藤清炒,是一盤解胃佳肴。

這廝一聲驚訝,無端讓我遐想起了先人,誰最先炒了一盤南瓜藤呢?想必,有那麼一樣愁苦日子,鄉親們樹皮都剝著吃了,哪樣瓜果藤蔓不吃呢?苦瓜、白瓜、絲瓜,連根都挖來,和水煮,連鍋炒。其他都是吐,吐,吐,吐出苦膽水,獨有南瓜藤,炒著吃,如嚼甜蔗,如食甘飴,口耳相傳,口味相傳,美食傳統,便這樣傳到今天。

苦日子裡,一點甜頭便如一罐甜蜜,這怕是鄉親們生活基因吧,鄉親有這基因,哪樣子的日子都能過起來,過下去。這麼說著,好像南瓜藤蠻難咽似的,不是這意思呢,我說的是,鄉親們有本事,吃苦吃苦,再吃苦,他們能從苦中尋出美味來。神農嘗百草,嘗出佳茗來;先人嚼百藤,嚼出南瓜藤來,是一個意思。

南瓜藤真是一道好菜蔬,取材簡單,炒法簡單,不過你也要一副好手指,南瓜藤有層老皮,得給剝去,手指頭剝,剝多了,手指甲都給剝掉去的。南瓜藤適合切丁,切成黃豆長,黃豆短,便可,要不必放甚佐料,加青辣椒吧,頂多再放點蒜——最好莫放,麽子都莫放,就加辣椒,一樣是青,另一樣還是青,青青南瓜藤,小火炒是小炒,大火也是小炒,鍋鏟不用多鏟,就那麼六七八番,翻炒,一盤南瓜藤,大功告成,可以小塊朵頤。

南瓜藤吃起來是那麼清脆,其間還有可能有不曾剝乾淨的皮,咬不爛,嚼不碎,無妨嘛,直送喉嚨,吞下吧。南瓜藤口味在嚼,價值在藤,藤包括皮嘛,那是纖維哪。中醫雲,南瓜藤其效是,通經絡、利血脈、滋腎水、治肝風,平肝和胃,調經理氣。常常感覺有東西鬱積心腸,整日不能下火,吃了一盤纖維素交織的南瓜藤,通了,上通下通,都通了——驕傲無比的現代人,肝火旺,戾氣大,多吃青辣椒炒南瓜藤,撫平君之肝火,理療公之鬱氣——閣下所得的社會病,也是葯補不如食補,葯療不若食療。

父親架大勢,種植南瓜,並不浪費,一根南瓜藤,蜿蜒盤繞,可覆小半個菜畦,東栽一兜,西栽一兜,南北四方加中間栽一兜,菜園都全覆蓋,南瓜啊,結得老大,一個籮筐大,不有大架子,承不起的。一塊客廳大的菜園子,擺碟盤也似,接二連三,相吊一個個大南瓜,一春吃不完,一夏吃不完。夏至秋,母親常是擔一擔籮筐去,一擔籮筐頂多擔四五個南瓜回來,擺在碓屋裡,塞到床底下,舉到碗櫃頂,環屋皆南瓜也,其坑桌間,堆得尤滿。老家坑桌,四四方方,幾根木條搭架,裡頭全是空的,秋入冬,不生炭火生柴火,炭火灶空起來,堆的都是南瓜。南瓜經得起收,愈收愈老,愈老愈紅,愈紅愈粉,愈粉愈甜。老南瓜煮湯,不送飯,可當飯,極容送口。

要說的,還有南瓜子。青春年少,與誰都愛死磕;如今與誰都不磕,隻愛死磕南瓜子。知子莫如母,母親知我一大愛,是磕瓜子,每次把南瓜子從南瓜裡挖出來,曬乾爽,待我回家,砂罐子炒,清香,嘣脆,纏口,有事沒事,碎磕碎磕,松鼠一般,那便是我的鼠輩生活。當年,我在鄉村學校當師爺,離家不遠,三五裡地吧,回家並不多。每回家,母親便給我炒南瓜子,粒粒壯,噴噴香,左袋子右袋子,褲袋子衣袋子,一鍋南瓜子,一把給兜了,回到學校磕個把星期。

能磕個把星期,那是甚概念?其概念是,我十天半月不回家。我母親便怪怨滿懷,何搞不回來?沒回家,也有南瓜子磕,忘了回家。後來,也不曉得從哪回開始的,母親給我炒一鍋南瓜子,我抓一把,頂多兩把,兜往學校。瓜子那麼少,只可偷半日閑。半日過去,嘴裡頭寡淡寡淡的,齒頰間空空落落的,便下午散步,一散三五裡,往家的方向,散步到家,兜一把南瓜子,便走。

父親過世多年,菜園子不再瓜棚如蓋,草木繁茂了。母親現在住了城裡,與我所居,也是兩三裡樣子。南瓜子是沒了,有也是挺貴的,母親常常稱斤多兩斤葵瓜子,鼓鼓囊囊一大包,見我去,往我衣袋裝。褲袋衣袋,母親死勁往裡裝。我推拒,我隻抓一把兩把。餘下瓜子,今天留母親這吧。明天散步,不自覺的,我腳步會往這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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