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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經濟學正處在思想啟蒙和“文藝複興”的前夜

  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趙建

  對於經濟學來說,經濟學家首先需要是個思想家。然而體制對思想市場的壟斷,無法形成自由競爭思辨的學術氛圍。失去真實性,理論無法表達和穿透真相,那就失去最終極的意義。這樣的土壤將會導致兩種扭曲,或者是犬儒化,或者是隱藏在機械形而上學裡苟且偷生。

  1.主流經濟學的研究範式是另一種“致命的自負”

  中美貿易摩擦不見緩和,債務風險倒逼貨幣政策,內外形勢從未如此嚴峻。因而時間對於中國經濟來說,對於中國經濟學研究者來說,也從未像今天如此緊迫和寶貴。就像熟悉的足球賽場,留給中國隊的時間不多了。然而,經濟學的學術界卻依然沉浸在從文獻到文獻的機械形而上裡不能自拔,為了建模寫論文寧願讓現實屈從數學方程式!以至於我在一次國內較高級別的學術會議上,作為點評人忍不住批評了一位知名教授的論文:你可以通過假設簡化現實,但不能為了求均衡解而扭曲現實!

  事實難道不是如此?本人也是接受過新古典經濟學的訓練,在國內頂級期刊基本都發表過帶模型的論文(《經濟研究》、《金融研究》、《經濟學動態》等)。然而在業界工作多年後突然發現,作為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存在著嚴重的二律背反。一方面,主流經濟學崇尚市場反對計劃經濟和政府乾預,而另一方面,在工具上卻不斷為計劃經濟提供邏輯基礎。瓦爾拉斯一般均衡體系將經濟社會中的部類商品簡化為一個大型方程組,然後證明出均衡的存在(不動點定理),這說明市場是可預測且可計算的,雖然表面上是為市場配置資源進行理論辯護(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但也從側面為計劃經濟提供了可能性。而當前不斷迭代更新的DSGE和可計算一般均衡CGE,難道不也是在變相為計劃經濟委員會提供決策工具?

  所以崇尚市場自由主義的新古典經濟學研究範式,一不小心也走向了奧派大師哈耶克批評的致命的自負(雖然本意絕非如此)!他們正在用越來越複雜和精巧的數學工具主義,將經濟學研究拉入另一種“軍備競賽”。於是工具越來越複雜精巧,離現實卻越來越遠。用數學技術的玄妙和勤奮掩蓋思想洞見的淺薄和懶惰。所以難怪現在市場和政策層,對經濟學理論的研究者們極度不滿意。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學術界基本沒有提供足夠的思想資源和技術工具箱。

  或許有人說數理模型只是模擬現實的局部或抽象部分。我們絕對認可數學和計量學在經濟學中的作用,因為他們提供了讓經濟學成為科學的可能。而且,數學分析對解釋現象尤其是一些邏輯機理和傳導機制比較複雜的現象,提供了超越人線性思維方式的工具。再加上資訊科技、電腦和AI等科學技術的應用,數學在經濟學和金融學中的應用已經顯示了較為顯著的成果。但是我們特別反對將數學應用到政策制定的參考中,像“計劃經濟委員會”一樣模擬衝擊路徑和政策效果,這很顯然會為政府乾預經濟提供依據並誤導政策層。因為除非建立複雜系統的數理經濟學,將內生變量最大化的引入,否則根本不可能用數學世界代替現實。

  2.機械形而上與犬儒主義實際上是同一個指向

  非市場化的研究行業存在著嚴重的供需缺口。一方面,業界和政策層急需要有啟發性的思想和技術資源,以便在複雜形勢下找到可以抉擇的方向;另一方面,學術界在財政供養下自說自話,圈子文化日益嚴重,學閥不斷湧出,很多致力於現實思想性的文章被擠出主流核心期刊之外。只要沒有複雜艱深的模型和實證,文章就會遭到歧視和排斥。這是另一種學術霸權主義。

  用機械形而上的工具競賽,來替代自由思想市場的競爭,所造成的後果將不可小覷。思想市場的塌縮與凋敝,往往會帶來整個社會創新和變革的停滯和衰退。而這主要的原因,是思想市場的秩序壟斷和壁壘森嚴。因為思想的土壤,一是獨立,二是自由。

  西南聯大八年多的歷史,可以說是中國教育和思想史上的奇跡。在硬體設施和教學環境幾乎完全無法保障的情況下,教育和學術卻碩果累累。主要原因是保持了教育者和思想者的本性。可見,獨立和自由多麽重要。我們無法想象在一個狹小的鳥籠裡,想象力的翅膀會有展開的太空?

  對於經濟學來說,經濟學家首先需要是個思想家。然而體制對思想市場的壟斷,無法形成自由競爭思辨的學術氛圍。失去真實性,理論無法表達和穿透真相,那就失去最終極的意義。這樣的土壤將會導致兩種扭曲,或者是犬儒化,或者是隱藏在機械形而上學裡苟且偷生。

  也不能嚴重的說這是一種反智,至少改革開放以後思想市場化取得了極大的進步。然而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從一窮二白到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工業門類越來越齊全,城市化和全球化帶來社會治理模式和產業鏈的全面重構,經濟金融體系也越來越多樣化和複雜化。這種現實背景需要具有深度和廣度的研究體系,需要源源不斷的思想學術資源的啟迪,需要更加貼近現實的技術指導。

  然而,與快速變化的現實相比,理論和學術界是嚴重滯後的。眾多學究們寧願縮在自己的圈子裡不問世事冷暖,研究往往從文獻開始到數學模型結束。即使有大量的論文觸碰到現實問題,但也僅限於理論的機械嫁接,蒼白的數字驗證,八股文式的政策建議。過去老教授們那種走訪田間地頭市井小巷的務實做法,即所謂的田野調查,現在很難在學術界看到。

  同時由於缺乏市場化的評價標準,如前所說圈子文化和學閥主義橫行,很多有見地有思想的學者無法通過主流雜誌發表文章,最後或者淪落為同類,或者淘汰出局,剩下一個殘酷的逆向選擇——放棄獨立思考和自由表達,犬儒的接受了體制要求的機械形而上。或許基礎理論可以這樣做,但作為現實導向的經濟學的確不應該。研究者,首先要有擔當精神,要有社會情懷,要為人類的終極命運去苦苦追問和探索。敢於揭示和表達真相,是社會對學者的要求和期許,也是學者的價值所在。否則便是對納稅人利益的損害。

  3.另一種極端:對特色模式的盲目自信與對普遍規律的傲慢指摘

  其實主要並不怪學者,而是研究行業沒有找到一個合意的體制。當然不能完全市場化,因為研究尤其是基礎理論的研究畢竟是一種公共產品。但是完全壟斷的研究市場(不能說是市場),其客戶就是供養研究的主體。為了迎合這些主體,自然難以獨立思考和自由表達,勢必陷入一種引導性的範式和語境。

  當前內外壓力下,需要放下秩序的面紗,去探尋真實的邏輯,才能找到最終的應對方案。曾經引以為傲的特色模式,不過是透支未來後形成的當期“浮盈”。如果終究逃不開時間和規律的清算,那麽將如何應對以及誰將承擔即將到來的風暴。裡爾克說我看見風暴激動如大海。那是因為他置身岸邊,你讓他置身其中試試。對於詩人來說,生活可以在別處,但學者一定要站在風暴的中心。社會供養了學者,學者需要擔負起呼喊者的責任。

  政策需要思想資源,當然是符合中國實際情況的現實啟蒙。所謂的文化自信,需要從上古文化的源代碼中尋找源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不是有點殘酷?然而與處處乾預的“婦人之仁”相比,哪個是真正的大仁。大道無親,在應對複雜系統面前,儒家是小道,所謂的衛道哲學,道家無為才是大道。於是到今天,哲學的貧困與文化的斷層,以及學者的犬儒化,導致整個思想市場的低均衡供需。如果承認這是新的時代,那麽學者和教授們就應該從文獻的機械形而上中走出來,建立面向真實世界的經濟學。這是建立理論自信的一個契機,但除非建立自由獨立的學術氛圍,否則繼續墨守陳規的受困於路徑依賴。

  如果說過去集中動員體制具有相對效率,不過是因為巨大的要素被壓抑在生產關係的牢籠裡,過去的經濟運轉體系也相對簡單。因此任何一點權力的下放和對個體努力的尊重,都可以釋放出帕累托改進式的生產能力。然而當後發優勢耗盡,全球制度紅利結束,國際社會開始以一種成人標準即發達國家相同的標準來要求我們,那麽就必須強化對普遍規律的尊重。樹長不到天上,雖然我們有一個階段感到它在飛速不斷的增長。這是規律,我們只需要敬畏。

  4.經濟學需要與其他學科高度融合,在先驗理性的基礎上構建研究範式

  人文關懷的缺乏,對經濟學來說是很糟糕的事情。這源自於半個多世紀前經濟學的物理學化,即用力學均衡等概念來描述社會經濟系統。這種對經濟學去社會科學化和親自然科學化的思潮,至今少人反思和自省。

  導致的結果是,主流經濟學追求工具形而上而不是思想形而上。企圖用數學來模擬現實以成就先知,然而幾乎沒有成功的先例。主要原因是現實是一個複雜系統,但數學建模卻遠遠不夠,只能在均衡附近泰勒展開和線性近似。現在的計算能力還無法承受太多的內生變量。其次,經濟學的對象是觀察者本身,因此會不可避免的導致自我擾動和先知謬誤。這是經濟學作為人的學科的內在悖論。人畢竟不是物理原子。

  路在何方?路在經濟學對其他人文學科的開放,融合和互動上。我不明白為什麽經濟學作為社會科學之一,偏偏迷戀於數學和物理學,唯獨對其他社會科學冷落。實際上,作為一種社會科學,經濟學更需要認識論的解構。人能認識什麽,認識的本質和邊界在哪,先驗的,後驗的,以及相互區別和認證。否則同樣會陷入唯理主義和經驗主義兩極的泥沼。

  就我看來,既然是社會科學,最大的資源應該來自於歷史學和社會學。人只有在歷史中才能尋找普遍的韻律,在社會中找到人類行動的邏輯。一個“理性人假設”就把整個經濟哲學打發了,剩下的就是建模建模建模。我覺得這就是為數學家打掃戰場,以便尋找均衡和解。這是一種盲目的自負。好的經濟學家或者思想家,都是具有極其深厚的人文素養,他們在哲學,歷史,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中暢遊,帶著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用充滿文學美學的語言自由又自律的表達。

  因為他們做的不是教化,而是啟蒙。而中國經濟學的現在,恰恰就處在人文啟蒙和文藝複興的前夜。

  (本文作者介紹:青島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山東省普惠金融研究院副院長,山東大學碩士生導師,聞道智庫學術顧問,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青年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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