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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北川老縣城:回到悲傷的他們,繼續趕路

文|袁複生

一年,對於我們來說,不過是廉價的一聲廉價的感歎:“人又老了一歲”。但對於汶川、都江堰、北川、江油、理縣……的人們來說,一年也許就是一生。

一年了,那些遭受過重創的心,現在究竟怎麽樣了?那些為別人治療心傷的人們,自己又怎麽樣了?

2009年5月8日—12日,館長走訪四川地震災區,對話那些堅持在災區的心理工作者,傾聽他們的經歷、痛苦和困惑。

那些神情,那些噩夢,

那些讓我們擔心的人物和故事

——5?12地震一周年心理現狀調查

5月10日,13點,綿陽永興鎮的板房區內,停著一隊長長的班車。從這天開始,當地政府開始提供免費的班車,組織人們去北川縣城祭拜。住在這個板房區的人們,大多來自北川曲山鎮。各路來歷不明記者扛著長槍短炮,對著一列祭奠專車狂拍,我也心虛地舉著自己的小相機,對著那些面孔,悄悄地拍著,但我並不要“新聞性”,所以一開始,我不知道拍什麽好。不過在我把鏡頭對著車窗的刹那,想法來臨了:我要拍的,就是那一張張有著類似表情的臉。這些面孔,談不上悲戚,卻一點都不輕鬆,甚至可以說得上平靜,但在平靜的背後,卻有一種讓你無法形容的情緒在透過臉孔溢出來。

5月12日,早上7點半從永興板房出發,我和來自北京的心理谘詢師都江、心理援助站志願者常老師一起,跟隨楊建芬一家,乘坐臨時抽調過來作為祭奠專車的801路公汽,前往北川老縣城。那一天的路特別難走,本來1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卻用了4個多小時,才到北川。在楊最好的朋友許大姐家裡匆忙吃過中飯之後,我們就奔向縣城。第一站是北川中學,學校裡面已經被封鎖,隻留下一塊空地給大家燒紙。我想繼續抓拍那些面孔,可在煙霧之中,不敢過多地驚擾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於是我轉身快步向通往縣城的路上走去,一路上有不少的小攤販,有支起棚子的,也有就在路邊擺塊小布,售賣一些關於北川的照片。開始,我並不在意他們,走了5分鐘左右,我突然發現,在那一排售賣北川照片的攤販之中,有一個瘦瘦的男子似乎並不在意那些過往的人群,而是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最開始,我希望他只是在那瞬間覺得累了。但走了20分鐘,我發現自己錯了,一個藍色衣服的女子,用幾乎同樣的姿勢,坐在一個拐角的亂石堆中,完全走下了坡,剛進縣城的廢墟堆中,又發現一個穿黑衣的女子,也是這個姿勢!

在地震開始的時候,我們在媒體上看到了太多苦痛的血和悲慟的淚;在地震一周年的時候,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的,看到的則是意味著諸如希望、重生這樣的概念的笑容。為了“新聞點”,我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跟蹤那些“地震名人”、尋找那些“興奮點”,這些並不是我所想傳播的。那些無意中拍到的若有所思的眼神,和將頭深深埋進膝蓋的姿態,正是我久久不能忘記的,讓我不斷感到不安的,也是我前往四川的目的所在:一年了,那些遭受過重創的心,現在究竟怎麽樣了?那些為別人治療心傷的人們,自己又怎麽樣了?

噩夢

小朋友很陽光,

但他們也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看到那邊的小孩子都很陽光的,他們也有心理問題嗎?”

“小孩子都很陽光啊,有陽光的一面,但他們也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會做噩夢嗎?你們怎麽幫他們?”

“有。我現在正在學習這一塊,精神分析。我想對小孩子來說,做噩夢還是要怎麽給他們創造一個安全的氛圍,他們感覺不安全,緊張,不安全恐懼的情緒一直壓抑著。”

這是5月9日晚,我在與心理谘詢師董文的一段對話。就在前一天,我在採訪完“全國心理援助聯盟”的負責人劉猛後,旁聽了志願者鄒芳偉給20多個孩子上的一次“陽光課堂”,上課結束後,有些孩子留在了教室寫作業,還有幾個就跑到隔壁的圖書室來看書、吃東西、聊天。有個小姑娘一邊沒心沒肺地吃著沾滿辣椒的油炸豆棍,一邊與我討論起每天零花錢究竟是5毛還是一塊。旁邊8歲的張星宇,則開始根據我的鬍子來猜起我的年齡來,小姑娘一開口就特真誠地說出了50歲的起價,惹得她的同伴們全大笑起來。

在那片笑聲之中,我萌生了前面的那個問題。無疑,董文的回答,讓我有些失落和慚愧:原來,我們是不願意看到孩子“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的。

事實上,在都江堰,這樣的慚愧,可能還會持續下去。在與董文見面前,我與“全國心理援助聯盟”圖書室管理員王永強,有過54分鐘的對話,他就在都江堰皖川學校上班,這所由北街小學、灌口小學、十局學校(有中學和小學)、尚陽學校(有中學和小學)合並而成的學校中,一個駐校的心理谘詢師都沒有。雖然地震前的王,在中科院的一個函授班上拿過心理學方面的大專文憑,可他地震前患了腦疾,住院開刀,“後來又有癲癇”,所以學校也沒答應他從事學生心理谘詢的工作。

相比而言,綿陽市內的八一帳篷小學的學生也許要幸運一些,他們在部隊大院,外界難以打擾,不僅平時有兩個駐校的心理谘詢師,此外還有短期的心理谘詢師,比如有過4年心理谘詢經驗的都江,就在該校駐了一個月。

董文的說法在都江這裡也得到了印證。11歲的王明(化名),之前的學習成績都是班上第一名,但現在卻落在倒數十名以內,原因很簡單:做鬼怪的夢,睡眠不好,上課也無法集中注意力。一到夜裡,鬼夢就開始了,一見到鬼,他就死死地抱住一棵樹,嚇得渾身冷汗。後來在白天,看到窗戶上掛著的衣服,也能看出鬼怪來。這一年的噩夢,越來越滲透了他的生活,讓他無處可逃。都江接到這個案例後,通過訪談發現,其實孩子之前的一些經歷和家庭的影響,使他經受過一些創傷,地震在他敏感的心裡的觸動也就特別大,同學之間一些很小的玩笑,也對他造成了驚嚇。“處理的辦法,其實很簡單”:首先告訴孩子,其實他夢中的那棵樹,是他同床的同學;然後“用小孩能接受的方式”告訴他,鬼怪是不存在的,這個環節就需要心理谘詢師的經驗;然後帶孩子做放鬆訓練,其實放鬆訓練也很簡單,就是深呼吸,然後讓他從頭到腳放鬆,“小孩子一般不用特別教,他一深呼吸就會放鬆”,在這個過程中,讓孩子想一些美好的溫暖的畫面和情景,逐漸地這些情景就會代替那些鬼怪的噩夢。都江給這個孩子做了三次治療,三次就見到了效果,很明顯。“對於11歲左右的孩子來說,只要有適當的工作方式,其實問題就不難解決。倒是那些一二年級的孤兒,目前看起來恢復得很快,很懵懂,但從長期來看,隱患很大。需要老師、社會、同學長時間地注意,幫助他們彌補這種缺失。”但並不是所有的關愛,都能起到正面的效果,都江說:“還有那些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孤兒或傷殘兒童,他們自己能感覺得到,覺得大家給他特殊照顧是可憐他,反而催發了他們的逆反心理,不想別人讓著他,於是故意與你反著乾,採用刺激的方式來與你對抗,這種扭曲也非常值得注意。”

那時候,士兵已經不能正常工作了,

像是被夢魘控制了一樣

“孩子和中學生做噩夢,我們恨容易理解。但老師呢?那些看起來是強者的大人們呢?”5月11日晚上,在綿陽郊區,在借住在長虹培訓中心的北川中學校園,我這樣問起來自長沙的心理谘詢師張玲。

張玲回憶起了去年5月,她和長沙市心理協會組織的心理援助團隊在什邡市紅白鎮的經歷,那次時間不長,只有10天,但已經是他們團隊所能應付的極限,“住的帳篷,實際上就是住在泥水裡,剛剛震完,餘震且不說,當時彌漫的那種哀傷,根本受不了,而且沒有辦法洗澡,基本沒有水,水源被礦和到處的屍體汙染了,僅有一個乾淨的山泉水,要靠當地的特警荷槍實彈地守著來分配,我們去打一點喝”,“10天,十幾個人都好像被剮了三層皮一樣”。在這10天過後,張玲的後遺症是不能提孩子,一提孩子她就難受,看到成百成百在塌下的教學樓中被埋,使她在一年後提起那些場景,聲音都有些發抖。

所以,她給我們講了一個士兵的故事。那時候,士兵已經不能正常工作了,像是被夢魘控制了一樣,他的夢境就是在一棟即將垮掉的大樓前,看到一個老奶奶帶著孩子走了過去,他心裡是明白這個樓馬上就要垮的,他放聲大喊,竭盡全力,可是也沒用,眼睜睜地看著漫天的灰塵中,奶奶和孩子被埋在了廢墟裡面。張玲用了催眠的辦法,幫助那個士兵走出了夢魘。

和這個士兵一樣的夢魘,更多地也在老師們的身上出現。北川中學有個老師,地震的時候,他在5樓,當時1、2樓塌了,他把學生都領出來了,三天以後,他才去找自己的兒子。他兒子和董玉飛的兒子在一個班,兩個人的關係還非常要好,他們倆的體育都很好,董的兒子還是奧運火炬的護跑手,可董的兒子沒了,他的兒子也沒了。“當時你想過自己的孩子嗎?”“顧不上來。”他的愛人,也在人民醫院,也沒去找孩子。直到三天以後,他的學生都安頓在九州體育館,他就叫上了愛人和孩子的舅舅,一起去找孩子,他們希望有好心人救了自己孩子,就像自己把學生領了出來一樣,但他們找到的是孩子的屍體,當時想辦法弄了張棉被,只能找了根樹枝,插在兒子的屍體前面,死者太多,也不能掩埋,只能流下了淚水,繼續回綿陽的體育館照顧自己的學生。這樣的故事,在災區比比皆是。有的老師家庭,則因為這個,在地震之後就不斷地吵架,相互埋怨,自責。“很多老師經常說,大不了再來一次地震,經歷了這些之後,他們更容易走極端”,“在現在的學校,老師們收入也不高,他們也很需要錢,但還是有一些堅持在外面租房子,不在學校的宿舍住,他們受不了這種漂泊的感覺。”

已雙腿截肢的她,老是夢見那個同學,

夢見那個場景,夢見那隻冰涼的手

和在紅白鎮碰到的學生一樣,在北川中學,噩夢“很普遍很普遍”。

有個男同學,地震後總是不肯去見同學,地震時,他被埋在下面,和他同時被埋的,還有他的一個好朋友,他當時從廢墟中被挖出來之後。看到朋友的奶奶和媽媽在哭,於是他走上去勸他們,他說:“你們別哭了,別哭了,你們叫了也沒用,也許他被救出來了”。但那個孩子最後沒被救出來,於是家長就遷怒於他,這個孩子就覺得道德上就背負了一個東西,然後開始做夢。“看見他的朋友流紅色的血,總是幻聽覺得別人在說他不好,說他是壞人。”

還有一個女孩子,現在是雙下肢截肢,在地震9個月之後,才跟張玲說起了自己的噩夢。當時她的雙腿被壓得血肉模糊,全被壓爛了。但這個這時候,她還有另外一個同學被夾在他的腿中間,那個同學一身的血,更難受,於是便滾來滾去,她就跟她的同學說:“你別滾了,好痛的,受不了了”,但同學忍不住還滾,她就很生氣,開始罵他同學,慢慢地,同學越滾越慢,她看不對勁了,就拉過同學的手,眼看著同學就慢慢地涼了下去。後來她被救了出來,對張玲說:“我那麽自私……”也開始做夢,夢見那個同學,夢見那個場景,夢見那隻冰涼的手。

“不過現在,我已經帶她走出來了。”張玲說。一開始,就幫助她還原那個場景,告訴她,“你們共同面臨這個災難,當時你同學的死,是你所不能左右的”。然後,讓她回憶當時的感覺,當時確實非常痛,痛得都快昏過去了,張玲告訴她要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當時的感覺,“你是有權利表達自己真實的東西的,你同學應該也是能理解你的”。這時,她還回憶起,在她快昏過去的時候,好像記得同學說了一句“媽媽我愛你”,但她一直不敢對同學的媽媽說。張玲找了一個替代物,要她感覺同學好像跟他在一起一樣,對著替代物去說,引導她意識到同學是理解她的。後來張玲和老師帶她了北川,但她同學沒被挖出來,就讓她一個人在廢墟前,跟同學說說話,燒了點紙,然後還給同學的父母寫了一封信,把她想說的告訴了他們,這樣,慢慢地她覺得自己可以面對生活了,覺得自然災害是不能控制的,但自己的生活可以控制,要好好活。

這樣的案例,在學生當中,其實非常普遍。有個學生,當時被救出了廢墟,但他的同學還被埋在裡面,同學可能覺得自己不行了,就跟他說自己的遺言,要他帶給自己的爸爸媽媽。這個學生就開始罵他,說“要說你自己出來再說,我是不會幫你帶的”,他同學幾次說起,他都用罵聲把遺言堵了回去,最後那孩子果然沒被救了出來,雖然被埋在裡面的同學還是說了遺言,但他不聽,還是罵他。後來,他就覺得,同學的死是因為自己,雖然他當時和解放軍叔叔說了先救同學再救自己,但解放軍還是先把他救了出來,但救一個人需要很長時間的。他一直覺得是自己的責任,如果上帝讓他在裡面,他就可以代同學去死了。這麽長時間裡,這種內疚,一直在他夢裡盤踞著。

另外一個同學,也差不多,他當時在五樓,地震的時候,他被氣流衝了出來,在出門的那瞬間,他記得後面還有個女同學,他和拉了一把那個女同學,但可能力氣不夠大,或者來不及了,結果他自己沒事,女同學當時就有半張臉被削掉了。也是內疚,自責。覺得自己為什麽不能用力點拉呢?

“給這些做噩夢的孩子,可以用安眠藥嗎?”

“絕對不行,那只能讓他們昏昏沉沉,晚上死睡了,白天還想睡。他們心中的情緒,一定要讓他們宣泄出來,把那些噩夢,從他們的腦子中拉了出來。”張玲和她的老師龍迪,帶著一幫西南科技大學心理專業的志願者,現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北川中學,把學生們心中的噩夢拉出來。

自殺

“他們明白失去了親人的痛苦,

所以不願意讓自己活著的親人,

再一次遭受這樣的痛苦,死去容易,活著更艱難”

“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海明威的這句話,從反面在地震災區得到了印證。對於人心來說,外力造成的創傷也許可以慢慢愈合,但自己內心的撕割,要想恢復過來,是很難很難的。

張玲舉了董玉飛的例子,在地震中,他本來失去了孩子。後來重建時,政府有個“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爬起來”的思想,於是在本不該扎帳篷的地方扎起來帳篷,去年9月24日,特大的泥石流,一下子把帳篷裡的人全衝走了,看到因為自己的失誤,再一次造成了這麽大的災難,他內心肯定受不了,只能將走極端的情緒變成了事實。

災後的幹部,已是心理學界公認的需要重點乾預的人群,但因為身份和思維習慣的原因,他們不願意主動找心理醫生。董文就碰到過這樣一個案例,他一段時間裡,會不定期地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向他傾訴自己的痛苦,但是一談到他自己的情況,他就緘默不語,根據言談中的資訊分析,董文猜測他應該是一個幹部,但他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資訊,也不願意見面。因為意識到自殺的情緒,偶爾,董文也會主動和這些人談起死亡的話題,來誘導他們說出自己的想法,但一談到這個,他們就刻意回避了這些話題。

“在你碰到的案例中,有沒有流露出極端情緒的人?”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幾乎每一個心理谘詢師,都會十分肯定地說:“你說是想自殺的吧?有。”

“很多老師也有這樣的想法,但他們堅持活著,因為他們明白失去了親人的痛苦,所以不願意讓自己活著的親人,再一次遭受這樣的痛苦,死去容易,活著更艱難。”一直在學校的張玲說。

在劉猛看來,他的“媽媽之家”項目中,這些大多年齡在40歲左右的女人,表面上看起來有說有笑,但他們內心的問題,誰又會想到,其實依然在那些笑容背後藏著呢?比如“媽媽之家”的項目負責人蔣玲,23歲的她,第一眼現在看上去活蹦亂跳的,十分開朗,那天他們正在聯繫把“媽媽之家”做的紙花拿去成都義賣的事情,途中劉猛的手機沒電了,拿了她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劉猛打完後,蔣玲接過手機對劉猛開玩笑說:“哼,要給我報銷電話費!”但後來回到住處,之前採訪過他的朋友告訴我,在地震中,她失去了13位親人,其中包括她無比寵她的母親和她2個多月的兒子。後來,因為產生了自殺的念頭,她給劉猛打了求援電話,幾次心理乾預,讓她成了“全國心理援助聯盟”的志願者之一。她在接受採訪時說,她丈夫和公公,對於她來做志願者,其實松了一口氣,因為每次她看到那兩個男人,總是會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們?”但在她成為志願者之後,她的好友馮翔,在與她開玩笑地說過“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給我寫悼詞”之後,自殺了。

“如果要說有個總結性的數字,那就是在我碰到的人群中,失去親人的幹部和失去孩子的母親,他們100%是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他們的整體創傷率是最高的”,在住有5864人城北馨園,至少有300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對她們的撫慰,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尤其是,那些懷孕不上的媽媽,那些懷孕了又流產了的媽媽,流產對於這些女性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劉猛就緊急處理過這樣的案例。董文說,孩子是這些母親和家庭重建生活的一個支點。但這個支點,肯定不能是唯一的,就是在“媽媽之家”,一個37歲的母親,帶著孩子給記者滿臉幸福地做了模特,但拍完照後,她說出讓我們所有人意外的話:“等孩子大一點後,我和他肯定會離婚的。”

上帝

有些人遷個戶口啊,結婚啊,

這些事情也來找心理谘詢師,

因為他們以為你門路多

5月8日,採訪劉猛前,我們在城北馨園裡面逛,隨便問一下找劉老師,幾乎每一個人都能很快告訴你他住的板房和辦公室的位置。1年時間,他在這個小區已經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了。“那麽,你在災區,在居民中間做心理援助,和之前在城市裡做心理谘詢,有什麽不一樣呢?”

劉猛聽到這個問題,馬上指著宣傳板上的“災後社區心理援助系統協作模式”說:“你看第十條”。第十條是這樣寫的:建立良好的援助關係是提供有效心理援助的前提,心理援助的姿態遠比心理谘詢的技術更為重要。因為這條,劉猛做了很多專業的心理谘詢師以外的事情,比如給居民發牛奶,給孕婦聯繫企業找奶粉,給板房區的孩子們輔導功課,有老人去世了去守靈……

董文是“全國心理援助聯盟”都江堰城北馨居心理援助站的宣傳板上排在第一個的心理谘詢師,他的本職是個軍醫,現在都江堰空軍某部空勤科上班,日常的工作,是給飛行員體檢,對飛行員進行心理評估,所以學中醫出身的他,擁有二級心理谘詢師的證書。地震發生後,他隨著部隊救災,開始只是在板房區看病送藥,從幸福家園一路走到城北馨居的吉園,才聽管委會的人說,有一個人在做心理援助的工作,那個人就是劉猛。在2008年的8月份,他開始加入劉猛的團隊,發量表做篩查,不少的災民對他說睡不好覺,胸悶,全身酸痛。作為心理醫生的他明白,這大多是由於心理創傷引起的。但災民卻並不會這樣認為,他們要吃藥。正好董文有個同學在第二軍醫大學,他告訴董文,他們學校的魏品康教授研製了一種“白龍解鬱顆粒”,是一種治療睡眠障礙的特效藥,借送藥之名,他開始接觸了居民,取得了信任,開始有了100個聯繫比較穩定的,需要援助的對象。

張玲在北川中學,也是如此,除了谘詢和心理乾預,還要編寫心理課程,給學生們上課。

不過,心理學界也有不同的聲音,指出劉猛的做法越界了。幫居民們解決麻煩時,自然也給這個“從來不會對別人說不”的劉猛,帶來了新的“麻煩”,5月9日,我第二次去劉猛辦公室,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正在找劉叔叔要借隨身碟,他要把自己的照片,拷到別的電腦上,發在QQ太空,劉叔叔不說二話地幫小夥子解決了這個問題。“有些人遷個戶口啊,結婚啊,這些事情也來找你,因為他們以為你門路多”,董文對我說。

心理醫生自然不是上帝,但是,面對這樣一個群體,幫助他們解決現實的問題,似乎已是個“不得不”的結果。但心理醫生,真的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尤其是災後一年,很多因為“財產損失,和對未來出路迷茫”產生的哀傷所導致的心理問題普遍來臨之際。

困獸

“我聽到那種音樂時候,

自己內心的那種呼吸急促到要幾個人摁住我才行,我覺得自己心理有很多很汙濁的東西要往外吐”

5月8日下午,攝影師嚴司機在拍完劉猛後,老是在我耳邊念叨起“困獸”這個詞。這是劉猛小聲說的一句話中含糊的一個詞匯,我全然沒聽清楚。後來我們一起在板房外面吃快餐,嚴司機再度問起劉猛,劉想了一下,沉默了。

第二天下午,我探訪完聚源中學遺址,再度趕到都江堰板房區。看到劉在忙,我便與志願者鄒芳偉談起“陽光課堂”的情況,看到我在做筆記,劉猛急忙打斷了採訪,他說,昨天接到通知,今天開始再也不能接受任何採訪了。走出辦公室,我才看到,貼著這樣的告示:接上級通知,從5月9日到14日,全國心理援助聯盟放假。

對於流露出濃濃的倦態的劉猛來說,不接受採訪,也許是一種解脫。我在採訪他之前,就聽說進他的園區可能成問題,事實也是如此,第一次想混進去的努力,很快失敗了。到了當地宣傳部門申請備案,辦事人員堅持說劉猛自己不願意接受採訪,不要我們驚擾災民,我只好當著他和另兩個同行的面,直接給劉猛打電話,這才進了板房區。之前,劉剛被東方衛視拉去錄了節目,中央電視台一直跟著他在拍紀錄片,跟我們一起採訪的,還有河北與貴州的同行。而之前我在都江堰市委宣傳部看到的媒體備案表上,新華社注明的採訪項目,也是劉猛團隊組織的“媽媽之家”項目。途中,他不斷接電話,其中不乏採訪者,自從被有家媒體給他貼上了“最後一名堅守在災區的心理谘詢師”標簽之後,加上他自己不斷強調的“草根”、“山寨”特性,越來越多的媒體湧向了他。在擴大了他的知名度同時,也使一些同行對他的做法,產生了質疑,“這麽願意接受媒體的採訪,也是有問題”,一位沒見過他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心理谘詢師說。

媒體對於劉猛,是個負擔,但“也可以利用”,比如正在給他拍紀錄片的中央電視台,就幫他找關係搞定了母親節活動需要找的關係。雖然他說“我基本不在乎別人的評價”,拒絕用“高尚”形容自己的堅持,但他在分神的時候,還是控制不住“困獸”、“真累”、“很不舒服”這樣的詞匯從嘴邊說出來。

而這麽多的媒體報導中,偶爾也會有劉猛打電話求助“神秘老師”的新聞出來。其實,這個“神秘老師”,就是心理援助時的“心理督導”和“超級顧問”,他們是解決心理谘詢師的心理問題的人。在中科院北川中學心理援助站,張玲多次向我提起她的老師龍迪博士,龍老師是我國第一屆中德心理學補習班出來的資深專家,張玲是他近年的補習班上的學生,去年,張玲在災區見到龍迪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做了三個月,由內到外的疲勞,讓張玲感到十分驚訝。5月10日,香港青年發展基金會過來了兩個心理專家,他們給龍迪做心理督導,結果龍教授哭了好長時間,張玲自己也是如此,大家“不能碰,一碰就有很多眼淚”。前幾天在成都,張玲花了900塊錢,參加一個創傷治療的補習班,成都的同行們,又給張玲整整做了四天的治療,“我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內心有那麽重的煩惱和內疚,我聽到那種音樂時候,自己內心的那種呼吸急促到要幾個人摁住我才行,我覺得自己心理有很多很汙濁的東西要往外吐,這個感覺其實別人是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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