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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一世輾轉,一世清雅

在舊時月色和習習古風中長大

自張愛玲、冰心相繼凋零

宋美齡隨之辭世以後

人們最常冠於她頭上的稱謂

是民國最後一位才女

她精書法、工詩詞、善昆曲

教育家章士釗譽她是才女蔡文姬

戲劇家焦菊隱稱她為當代李清照

書法家沈尹默說她的字是明人學晉人書

她的畫,閑靜有致

她的詩,無纖毫俗塵

她的曲,氣韻天成

而在她的一生裡有許多這樣的時刻

無論世事如何更迭起伏

她在自己的世界裡

自寫字、自讀書

自畫畫、自聽曲

正是這份淡定與豁達

讓她身歷百年滄桑而自成高格

她就是將自己與古典藝術精神融化為一的民國才女

——張充和

梧桐樹下的好時光

張充和出生時是民國二年,由於是家中的第四個女孩了,因此她的到來並沒有給這個大家庭帶來太多歡喜。

年長的叔祖母體恤她母親陸英的辛苦,主動提出想抱養充和,但要找人算一卦,怕自己命硬妨害到小孩。

陸英卻爽快地說:“她有自己的命,別人是妨不到的。”

於是只有八個月大的充和便被叔祖母帶回了安徽合肥祖宅張公館。

兒時的充和,在合肥老家舊時宅院裡,窗外是百年梧桐,桌上是陳年古墨,日影斜斜的午後,她臨著老師給她親自拓回來的《顏勤禮碑》,一筆是一筆。

叔祖母識修是李鴻章的侄女,是很有見識的大家閨秀。她曾經為充和請過一個先生,但那位先生科舉氣太重,愛教充和駢文之類,她覺得不滿,後來不惜花重金延請吳昌碩的高足、考古學家朱謨欽為塾師,同時還另請舉人左先生專教小充和吟詩填詞。

兒時的充和就這樣生活在一個獨立且封閉的大宅院裡,每日都起早上學,經過的長巷,往書房走去,掀開簾子,便是先生在等。

而她每天上課學習的這間房就是張家的私塾課堂了,樓上還儲藏著祖父留下的大批古籍,門前有兩棵高大的百歲梧桐,後院是芭蕉。

朱謨欽先生雖不是充和第一位老師,但最是不辭辛苦。他專門為充和寫了一本關於同音異義的書,教她點句。

《顏勤禮碑》出土不久,就親自去把新拓的拓片一條一條剪出來,做成字帖,讓充和臨摹第一手最清晰的拓片。

當蘇州的三個姐姐在接觸數學、幾何、英文、政治、美術等課程的時候,充和仍在閨中學習如何為古文斷句,如何臨摹各種古老碑帖,如何讀準一首詩詞的音律,也隨叔祖母學習如何吹奏笛簫。

14歲那年,合肥的上空出現飛機時,她以為那是巨大的風箏。從9歲到16歲,充和在張家老宅的時光顯然是孤獨而快樂的。

在新世界與舊世界間徘徊

叔祖母去世前修改了遺囑,她把土地劃到了充和名下,把多份契據交到了她手裡。

給了充和物質的保障,但她還覺得不夠。她希望充和能以一種高貴的信仰去生活。彌留之際,她讓充和背《史記》給她聽,直到斷氣。

叔祖母也走了,老師也去世了,再沒有人讓她背書,教她習字了。充和的心裡像是空了一塊,大病了一場。

她重回蘇州張家歸宗時,已經是17歲少女了,不過幾個姐姐都很喜歡她,覺得她可愛又博學多識。

她們常常結伴郊遊、騎自行車、賽球。但相處時,偶爾也會生出陌生感。

在回家以前,張充和幾乎沒有讀過白話文,也不知道姐姐們談論的文化運動,哪位時髦人物是哪位先生。

蘇州的九如巷,是充和的第二個家。父親辦的新學樂益女中,是她的第二重學識系統。

張宅與學校隻隔了一牆,由一道月洞門進出。從月洞門裡走出去,就像走進新的世界。

那時的充和說,自己總在新世界與舊世界之間徘徊,往新世界的步伐有點勉強,往舊世界走,卻極其自然。

對於習慣了一個人在書卷裡徜徉,在自己的影子裡踱步的充和來說,樂益女中太新潮了,但在她看來很多東西是嘈雜與喧囂的。

於是,她常常向線裝書中,向荒廢的池閣,向斷碣殘碑中找朋友。充和說,他們會比這個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東西。

二十一歲這年,充和以語文滿分、數學零分的成績被北大國文系破格錄取。

系主任是胡適,錢穆、俞平伯、聞一多都是她的老師。但充和對學校之外的世界更感興趣,北大旁邊的清華,有位專業昆曲老師開課,她經常前往聆聽。

或許充和一直與大學和主流無緣,兩年後她得了肺結核,回蘇州修養。

而這一次,她依然幸運。修養期間,她沉浸在昆曲中。因為姐姐元和與父親都是戲迷,因而教導她的全是昆曲名流。有北方旦角韓世昌,更有傳字輩的名角沈傳芷,張傳芳。

日久天長的學習,她也站上了舞台。沈從文稱讚她,“昆曲行當,應以張四小姐為首屈一指。”

充和一生對昆曲如同寫字一樣,愛不釋手。她在上海的舞台唱過,也在蘇州拙政園唱過,英姿颯爽,引得無數人追捧。

逃難的日子依舊寫字唱曲

抗戰爆發後,張充和與當時中國許多文人知識分子一樣,前往了西南昆明,後來又轉至重慶。

那幾年,朋友們都在一起,戰爭沒有阻擋他們辦文化沙龍,作詩,唱曲,寫字。

張充和還與沈從文、朱自清一同參與了教科書的編撰,也繼續著古典音樂和昆曲曲譜的研究。

逃難的日子穿過大半個中國的江河,但充和仍然帶著她的筆墨碑帖。在昆明,充和租住的雲龍庵裡,她用兩隻空油桶臨時搭了一個長案,平時寫字就坐在蒲團上,而旁邊就是防空洞。

在重慶和成都,敵軍飛機到達時,常常拉空襲警報,張充和就在防空洞旁寫小楷。少時寫字,有人磨墨,所以愛寫大字。抗戰時艱苦,便自己磨墨,小字不費墨,這一時期小字寫得最多。

逃難的日子雖然每天都是命懸一線,但充和的眼裡皆是美好。她說,“在我窗前有一條小路通山下,下邊便是靛花巷,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地。時而有人由灌木叢中走上來,傅斯年、李濟之、羅常培或來吃飯,或來聊天。院中養隻大公雞是金嶽霖寄養的,一到拉空襲警報時,別人都出城疏散,他卻進城來抱他的大公雞”。

一張桌子的兩頭

說到女子,總繞不過一個情字。在西南逃亡的歲月裡,正值盛年的充和尚待字閨中,因此不乏很多追求者。

其中最有名的男主角就是詩人卞之琳。

相傳那首知名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就是為充和所作。

卞之琳是沈從文的好友,那時充和正住在姐夫家裡,兩人得以相識。於充和,只是多了一個如水之交的朋友,而於卞之琳,卻多了一個終生傾慕的女神。

卞之琳苦戀張充和,幾乎成為當時文學圈裡公開的秘密。他持之以恆地給她寫信,甚至在她出嫁後去了美國,仍孜孜不倦。

他苦心收集她的文字,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送到香港去出版。

他追求她長達十年之久,直到45歲才黯然結婚,對她的愛戀,持續了大半生。

可是多年後,同朋友兼學生蘇煒談到這段“苦戀”時,張充和卻說:“這完全是一個無中生有的故事。我完全沒有和他戀過,所以談不上苦與不苦。”

他精心寫給她的那些信,可能有上百封,但充和看過就丟了,從來沒有回過。她以為這樣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可他還是堅持不懈地給她寫信。

當蘇煒問到,你為什麽不跟他說清楚呢。充和回答說:“他從來沒有說請客,我怎麽能說不來。”

在充和的印象裡,卞之琳的性格不開朗,有些收斂,又很敏感。之所以傳出苦戀的傳言,可能是因為當事人表白和拒絕的方式都太委婉了。

但更重要的是,卞之琳不僅不是充和喜歡的類型,他的才華也打動不了充和。

卞之琳當時是以新詩聞名詩壇的,可充和認為他的詩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夠深沉”。

教育背景和審美追求的差異,在舊學中浸淫一生的充和可能對“明月裝飾了你的夢”實在欣賞不了。

抗戰結束後,35歲的張充和在北平遇見了一生的伴侶傅漢思的。傅漢思是德裔美國籍猶太人,當時在北大教授西班牙語,十分喜歡中國傳統文化,常與三姐夫沈從文往來。充和借住在三姐家中的那段日子,與他常打照面。一年後,兩人結婚時,北平已是炮火連天。

1948年年底,美國大使館通知他們緊急撤離,亂世之中,很多重要的古書古帖,對親友擔憂的心思,都來不及交代與托付。

1949年1月,充和與丈夫漢思在上海登上了戈頓將軍號客輪,隨身攜帶的是幾件隨身衣物,一方古硯,一盒古墨和幾支毛筆就匆匆離開了。

正是這隨身的幾件文房,構築了張充和在大洋彼岸十年如一日的精神歲月。

到了美國以後,每天事情很多,一日三餐,照看孩子,種菜種花,整頓園子,學校教課,一天裡隻覺得時間不足夠。於是充和會很早起身,騰挪出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兩小時,可以磨墨寫字,寫信,聽昆曲。有時寫著寫著,孩子醒了,或者紙盡了,就停筆了。

充和說,在和漢思相伴的五十餘年,除了尋常日子裡的扶持與照料,更多時候是一桌兩頭做事。漢思給學生準備中國古代詩詞的課,張充和會幫助他找資料。

張先生有時畫了畫,不滿意了便扔進紙簍,漢思會去拾回來,默默收好。充和在各大學裡演出昆曲,漢思會為她的演出作解說,也為演出的情況細細地做記錄,一絲不苟。

每次提到漢思,充和總說,“他的朋友多,人緣好,從來就沒有什麽複雜心思,你欺負他,他也不知道,我就常常欺負他……他性子慢,我快。他一慢,我就急。倆人倒也沒吵過什麽架。可是說來也怪了,他性子慢,可比我的事情做得多;我比他快,可做的事情反而比他少,你說怪不怪?他不愛說話,悶頭悶腦地做事。他對中國歷史比我還熟,文章寫得很多,做出的事情,一件就是一件地擺在那裡,讓我不得不服氣。”

有古人尤有自己

張充和喜歡與“懸”有關的藝術形式。書法家寫字時需輕懸手腕,掌虛指實。昆曲也同樣如此。

她覺得,舞台上最難的,在於將沒有演出來的東西展露無遺。好比製造戲劇張力不必通過煽情對話,含蓄才是要義。

在美國,張充和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亞圖書館工作,後來因傅漢思被耶魯大學東亞系聘為教授,張充和也轉至耶魯大學美術學院講授中國書法,直至1985年退休。

在耶魯大學,歷史學家余英時與充和做了10年的同事,他回憶說,充和在耶魯藝術學院傳授書法深得師生的敬愛。除了書法,充和曾長期擔任美國昆曲學會顧問,組織演出,推廣中國戲曲。

余英時曾對張充和的藝術成就有過非常精彩的點評:

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國古典藝術世界中達到沈尹默先生所說的“無所不能”的造境?

這必須從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談起。她自童年時期起便走進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經、史、詩、文,有書、畫,也有戲曲和音樂。

換句話說,她基本是傳統私塾出身,在考進北大以前,幾乎沒有接觸過現代化的教育。

進入20世紀以後,只有極少數世家——所謂“書香門第”才能給子女提供這種古典式的訓練。

在儒家主導下的古典教育一向以人為中心。為了使人的品質不斷改進,精神境界逐步提升,古典教育同時擁抱似相反而實相成的兩大原則:

即一方面盡量擴大知識的範圍,另一方面則力求打通知識世界的千萬門戶,取得一種“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整體理解。唯有如此,人與學、知與行合一的理想才有真正實現的可能。

綜合儒、道兩家的看法,其基本觀點也許應該概括為“以通馭專”。

由於充和早年是在這一古典教育的熏陶之下成長起來的,她在不知不覺中便體現了“以通馭專”的精神。

她在古典藝術的領域內“無所不能”,無施不可,是因為她不肯局促於偏隅,僅以專攻一藝自限。

充和早在七十三年前便已於古典藝術探驪得珠了。她品評張大千的幾句話,用在她自己後來的作品中也未嘗不大端吻合,尤其是最後一語——“有古人尤其有自己。”我(指余英時)曾強奪她所橅(摹寫)蘇東坡《寒食帖》,懸於壁上,朝夕觀賞。這幅字妙得東坡之神而充和本人的風格一望即知。

張充和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1940年,27歲的她在雲龍庵躲避戰爭,那時的她風華正茂,雖然身逢亂世,但能寫字、讀書、作畫、唱曲,日子也不覺愁苦。

正如她當時所作的詩:

酒闌琴罷漫思家,小坐蒲團聽落花。

一曲瀟湘雲水過,見龍新水寶紅茶。

而這般清雅的生活,詩意的文人精神,貫穿了她的一生。

她雖是大家閨秀,但一生輾轉的行跡也表明她並不困於閨閣,而是樂於出去接觸外界的。

當人家都忙著趕超時尚、追潮流,她卻不緊不慢地,甚至退回到中國古典文化和傳統中去,堅守屬於自己的氣韻。

2015年6月18日(中國時間)一個遠去的時代正緩緩地收攏起最後一片優雅高貴的羽毛,張充和以102歲的高齡離開了她深愛的傳統藝術。

再過些天就是她去世四周年的日子,

希望她終生孜孜以求的

詩意、清雅、高貴古典的藝術精神,

也能滋養我們當下的時代。

本文來源於“誰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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